一張收條中查出了瀆職犯罪

自從擔任反瀆局局長以來，湖南省永州市檢察院反瀆局局長屈永玲始終堅持一點，永遠跟著案子走，案子在哪里她就在哪里。“從來沒有辦案坐在家里的道理。”屈永玲說。反瀆辦案這種“全程跟蹤”的工作方式，屈永玲一開始還極不適應，覺得壓力很大，但現在已經“樂在其中”了。

作為湖南省唯一一位女反瀆局長，屈永玲從檢31年以來，18次被評為省、市先進個人或優秀黨員，榮記二等功兩次、三等功三次。2009年，屈永玲還因為在查辦“唐慧案”時的突出表現，被湖南省檢察院授予“全省十佳檢察官”榮譽稱號，被全國婦聯評為“保護婦女兒童權益先進工人”。屈永玲認為，女性有女性的好處，在性格、心理等多方面都有男性沒有的特點，比如細致，這在反瀆工作中有其獨到的優勢。

土地面積怎會憑空增加？

方圓：聽說，去年你們有一個案子很難“啃”，但是被你拿下了。

屈永玲：你說的應該是王秋平、肖疑飛涉嫌貪污受賄案。王秋平是永州市寧遠縣逍遙巖工業區、泠江園開發區、工業園區管委會原黨工委書記、主任，肖疑飛是寧遠縣工業園區管委會原副主任，后來王秋平被判有期徒刑20年，肖疑飛被判有期徒刑13年，這個案子被評為2015年湖南省十大優秀案例之一。

當時接手這個案件也處于十分棘手的情況下，媒體和社會輿論對案件關注很密切，如果案件辦理出了問題，將會造成巨大的負面影響。我們檢察機關壓力很大。

從當時紀委移送到檢察院的材料來看，案件證據并不充分，還不能進入司法程序。因為這個案件案情很復雜，歷時十余年之久，又涉及土地問題，再加上被調查對象王、肖二人反偵查能力極強，有消息稱王秋平已經召集了相關人員對相關問題進行了周密的串供，證據真真假假難以甄別。而且，自2011年以來，紀委曾多次對該案進行調查，涉案人員已經做好了應對調查的準備。

在這種情況下，永州市檢察院檢察長就把案子給了我，讓我看一下，能不能找出線索來。我還記得，給我的案件卷宗一共有18本，我從一個很小的地方找到了突破口。

方圓：很小的突破口？

屈永玲：2001年底至2004年初，王秋平、肖疑飛和開發商歐陽寧波曾經合作開發寧遠縣重華路。這條路經過隔洞村四、五組，用的是隔洞村四、五組的土地。后來，王、肖二人將開發剩余的土地賣給另一個開發商歐會忠，開發了恒華小區。在審查隔洞村四、五組組長的證言時，他們說到恒華小區用地大部分不是四、五組的，而是二組的地。這不經意的一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

方圓：這一句話怎么引起了你的懷疑？

屈永玲：就這句話，我感覺到其中可能有貓膩。因為重華路開發用的是四、五組的土地，而二組的土地是工業園已征的閑置地。

當時王秋平、肖疑飛是工業園主任和副主任，權力非常大。于是，我們首先全面調取了工業園作為負責重華路開發的單位具有哪些職權的資料，對兩人的權限進行分析調查。不出意料，我們發現，寧遠縣政府政策允許工業園對其轄區征用的土地對外實行國土、規劃、土地出讓一站式審批，也就是說，開發重華路征用的土地，王、肖二人完全有可能利用職務之便拿來私賣，單這些地就可以賣好幾百萬元。

方圓：后來是怎么證實你的懷疑的？

屈永玲：我們首先商請了國土部門進行土地界線測繪。通過測繪，我們發現肖疑飛賣給歐會忠修建恒華小區用地占用了隔洞村二組土地6.33畝；還有隔洞村一組5.14畝土地亦被王、肖在土地移交給國土局時劃歸給了歐陽寧波作為重華路經隔洞四、五組路段的項目用地。

測出來之后，我就開始摳合同。歐陽寧波與工業園簽訂的開發修建重華路經隔洞四、五組路段的合同，寫的是給歐陽寧波隔洞村四、五組土地約80畝，如果說四、五組的土地沒有80畝，那么二組6.33畝土地、一組5.14畝土地是否是工業園用于彌補歐陽寧波用地不足80畝呢？

帶著這些疑問，經過大量走訪取證，我們發現，歐陽寧波除以工業園名義征用了隔洞村四、五組集體土地65.19畝外，還征用了隔洞村位于項目兩側的其他村民零星土地約17畝多，其項目征用土地遠遠超過了合同約定的80畝土地。也就是說，根本沒有征用其他組土地的必要。

從查獲的王秋平、肖疑飛與歐陽寧波在合伙開發該項目后兩次結算的原始憑證，我們又發現，項目是2002年底竣工的，三人在2003年第一次結算時其項目剩余土地是約17畝，第一次結算后至第二次結算期間，王秋平、肖疑飛、歐陽寧波共賣掉余地9.2畝。2004年第二次結算中沒有任何購地開支，除賣掉的9.2畝土地外，其第二次剩余應當只有7.8畝土地，而其結算卻寫還有15.9畝土地。

調查還發現，肖疑飛、王秋平不僅將工業園征用的二組6.33畝土地買給歐會忠獲利600萬元，還將工業園征用的一組的5.14畝土地零星全部賣給他人，獲利87萬余元。經司法會計鑒定發現，一組、二組土地是工業園所征用且全額付款，但工業園財務并沒有這二宗土地的收益，工業園亦未將這二宗土地移交給國土局土地儲備中心，而是在2004年王秋平、肖疑飛劃歸了歐陽寧波項目用地后被兩人私自售出非法獲利。這極有可能是其第二次結算土地面積憑空增加的原因，而并非是之前他們一直所堅持說的他們所賣的地全部是項目開發剩余用地。在此過程中，王、肖兩人非法獲利700余萬元。

方圓：這都是非常細致的工作。

屈永玲：所以說，我覺得女性搞偵查有優勢，就是細心。因為案件案發時間長，貪污犯罪發生的時間在2001年底至2004年，受賄發生時間在2004年，許多證人都不一定記得清楚了，而土地開發的地形地貌也已發生徹底改變。針對這些困難，在偵查工作中，我們必須“摳細節”，不能放過任何疑點。王秋平、肖疑飛、歐陽寧波在承建293米重華路項目時大大小小共征用了幾十塊地，我們對每一份用地，從測繪、征用、付款、指界，到證人證言，甚至這塊土地的“前世今生”——比如以前是誰的，現在通過什么渠道權屬又是誰的——都力求查清。

方圓：這種細心，導致你在辦案時非常注意證據。

屈永玲：完整的證據鏈條有利于審訊工作。由于案發時間長，王、肖二人先前已被紀委查處，他們一方面制定完備的攻守同盟，另一方面他們構筑堅固的偽證體系。因此我們選了開發商歐陽寧波作為突破口。正因為我們外圍偵查工作到位，當歐陽寧波看到我們出示的項目用地測繪圖、工業園土地移交圖以及他們二次結算的原始憑證時，他沒有想到我們對其項目用地已了如指掌，調查的證據如此細致，有效地擊垮了其心理防線，只能選擇如實供述，同時他還供述了王、肖與其串供及偽證的過程。至此我們才巧妙地瓦解了攻守同盟，使案情得以真實再現。

零口供突破偽證案

方圓：剛才講的案件中，還有偽證的問題？

屈永玲：是的。在另外一個土地轉讓的過程中，王、肖二人串通開發商作了偽證。當時，王秋平、肖疑飛和開發商樊期清共同開發幾個地塊，在此過程中，王、肖在樊期清的公司分紅時各獲利120萬元。按照司法解釋，沒有出資，沒有參與管理，卻接受分紅，應以受賄罪論處。所以，我們對王、肖二人是否出資或參與管理樊的公司進行了一番調查。結果，檢察機關以行賄罪對樊期清剛一立案，樊期清的妻子便向檢察機關提供一張樊期清收到肖疑飛入股20萬元的收條。

方圓：這個收條是不是有問題？

屈永玲：有問題。我們在審查這張收條時發現，紙條內容為圓珠筆所寫：“今收到肖主任入股資金20萬元。”落款時間為2004年，而在收條內容上又用水芯筆劃了，寫明作廢字樣。

根據常理分析，肖疑飛交給樊期清股金入股，樊期清出具收條，收條應由肖疑飛保管，而不應在樊期清手里。如果說肖疑飛退股后，將收條交還給樊期清，樊期清不會將一張無用的收條保存幾年之久，同時也不會以在收條內容上寫明作廢字樣來說明收條已無效，而是當場撕毀。

我們認為，這張收條極有可能是樊期清偽造的，一方面為自己的行賄罪洗脫罪責，同時又為肖疑飛作了偽證。但他又擔心日后肖疑飛會拿這張收條找自己要錢，于是在收條上又寫明作廢以解決后顧之憂。因此我懷疑這張紙條是偽造的，我就想去鑒定一下。

方圓：鑒定結果如何？

屈永玲：我特意為這個去了沈陽刑事學院去做鑒定。鑒定結果顯示，圓珠筆書寫的時間不是落款時間，即2004年，應該是2013年以后寫上的。這里要介紹一下，圓珠筆筆墨中有些化學成分是會隨著時間揮發的，我們打聽到只有沈陽刑事學院把每年圓珠筆書寫的樣本都留著了，所以才到那里去做鑒定。根據這個鑒定結果，我們堅定了信心，對樊期清組織了突審，樊期清一看無法抵賴，只好如實供述了偽造收條的事實。

方圓：這樣偽證也成了你們的證據。

屈永玲：對。這個案子與其他案件不同的是有大量偽證的存在，形成了體系。我們在偵查中對每一份偽證形成的原因、作用，參與人員、時間、地點，所要達到的目的等情況進行詳細的調查，使這些偽證為我們所用，成為案件的再生證據，進一步強化我們的證據體系。

這個案件的主要犯罪嫌疑人王秋平從偵查到公訴直至開庭審理都是“零口供”，但是由于我們將案件的每個細節考慮周詳，使整個案件證據形成牢固的閉環，最后還原了王秋平的犯罪事實，實現了“零口供”結案。

方圓：在辦這個案子過程中，有沒有什么阻力？

屈永玲：有的。首先是王秋平串供非常厲害。他“雙規”期間通過他身邊的人，傳遞了很多信息出去，給調查工作帶來干擾。再就是來自犯罪嫌疑人親屬的影響。比如對肖疑飛采取監視居住的強制措施之后，有律師帶著肖疑飛老婆和父母到檢察院來鬧，肖的父母都七八十歲了，我們只能做耐心細致的解釋工作。然而，他們卻進行炒作，把監視居住形容成龍潭虎穴，甚至帶著肖疑飛老婆和父親到我們指定監視居住的地點來鬧事，這樣一來，很長時間肖疑飛的口供都打不開。

方圓：后來肖疑飛的口供是如何取得的？

屈永玲：在審訊過程中，我們也采取了一些策略。我們考慮，如果以貪污來審訊他，這個罪名相對來講后果比較嚴重，他肯定是不會開口的，所以我們先以濫用職權罪的罪名去審訊他，他就承認了，承認了之后再回到土地的貪污受賄的問題上。

我還記得，辦案期間有一天是中秋節，大家都在慶祝節日，但整個專案組都沒有放假。我安排我們的審訊人員，給肖疑飛加了餐，并與他一起吃飯聊天。結果就在聊天的過程中，肖疑飛把他的犯罪情況主動講了。

辦案很艱辛，特別是一線辦案人員。辦這個案件的時候，每天晚上都要工作到半夜。每天晚上12點的時候我還要召集我們的辦案人員開會研究，今天出現什么情況，下一步審訊該什么審，怎樣去支撐審訊等。花了如此大的精力去辦案，一旦突破了以后，那種成就感是一般人無法想象的。

藥品價格差異背后的陰陽單子

方圓：真是很辛苦，我之前采訪大多數的反瀆局長都是男性，你是我采訪的第一個女反瀆局長。

屈永玲：女性在細致方面有不少優勢，比如這個案子就是從很細微的方面突破的。

這么多年來，我始終一根筋。我覺得某個案件是一個謎的時候，就想一直去琢磨，一定要把謎底打開了才罷休。

比如今年辦的一個套取農村合作醫療資金的案子，我們一直沒弄明白犯罪嫌疑人的作案手段，于是我就每天晚上都把證據拿來反復看，在一屋子的證據里，我終于發現犯罪嫌疑人在進藥時弄了一個陰陽單子。這又是細心的一種體現，這也是我辦案最大的特點。

實際上那些證據辦案人員已經看了好多遍了，但是都沒有發現陰陽單子的問題。那天我就看了一種藥，和病人的單子進行對照，突然發現病人住院兩次的使用同一種藥品的價格竟然不一樣，第一次單價為19元，第二次單價為39元。我很奇怪，為什么同一個病人使用相同的藥品價格卻不一樣？我拿去問醫生，醫生也弄不清。后來我發現，這其實是陰陽單子。比如一個藥品，他們進了10萬支，進藥的價格是1.6元，于是產生了一個單價1.6元的發票，然后入庫的時候，同批次、同樣的藥品價格又發生了變化，又產生一個發票。犯罪嫌疑人就是通過這個手段套取農合資金的。例如1.6元進的藥品，入庫變為19元，然后給農民用的時候就是39元。陰陽單子主要是為了便于提價，解開這個謎底后，我才感到心情舒暢。

實際上，對于反瀆工作來說，要辦理哪個行業案件，首先必須成為那個行業的專家。否則，犯罪嫌疑人利用制度的漏洞，用一些很隱蔽的手段來犯罪，根本無法發現，辦案人員甚至反而被犯罪嫌疑人牽著鼻子走。

方圓：聽許多人說，干好反瀆工作，不僅要是一個專家，還得是一個雜家，什么方面都需要懂一點。

屈永玲：是的。比如我們查辦國土領域的案子，就需要懂國土相關的規定；辦違章建筑的案子，城管方面就必須懂；還有我們接觸一些行政領域的案子，又需要把行政領域吃透，這個過程中我們都要請教很多專家，都要進行學習的。這樣一看，真的算是雜家了。

方圓：在學習中辦案，在辦案中學習，這是反瀆工作的特點。

屈永玲：是的。對于反瀆工作，我認為現在我們可以有更大的作為。《刑法修正案（九）》出臺以后，對貪污入刑的金額作了調整，采取強制措施的標準也發生了變化，例如原來采取監視居住的涉案金額門檻是50萬元，現在提高了。但是瀆職罪名的立案標準是沒有變化的，說明法律對瀆職罪名依然采取較為嚴厲的標準；其次，國家財政用于支持地方建設、鼓勵地方經濟發展的專項資金逐漸增多，所以，與國家專項資金相關的瀆職犯罪也呈多發態勢，反瀆工作亟待加強。

方圓：所以，接下來會更多關注專項資金方面的瀆職犯罪？

屈永玲：今年我們辦了幾個專項資金的案件，這為我們反瀆工作打開了更為廣闊的視野。今后幾年，我們可能都會重點關注專項資金領域的瀆職犯罪，因為現在大家對貪污賄賂犯罪的了解更深了，貪污幾千塊錢都會有人來舉報，但是瀆職犯罪造成的損失是更大的，動輒幾百萬元、上千萬元的損失，但是群眾意識不到那是犯罪，所以反瀆案件的線索是非常少的，亟待好好挖掘。

反瀆辦案還講究“要抓蒼蠅，還要打老虎”。實際上，我們認為只要盯住專項資金，以小專項的形式，采取偵查一體化的模式，完全可以做到查一案、帶一窩，通過一個案子，帶動一個行業，把它查深查透。這樣的話，不僅我們案件可以成規模，而且辦案過程中我們也能總結出偵查經驗，效率也會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