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賀州地處萌渚嶺中段、湘粵桂三省區交界地帶,這里世居著壯、漢、瑤、苗等族群。這些語言族群長期以來與漢語方言族群毗鄰,隨著經濟、文化的交往,語言接觸互動成為必然。區域族群語言互動的原動力來自彼此的多層次需要,其差異根源在于族群文化內在的認知結構及文化語法。這種差異表征在語言上為語言符號的非對應性,族際互動可以有效解決這一問題。互動的形式通常有語言互用、詞語互借、語法互適,不管何種形式,都必須建立在語言族群個體或群體認同的基礎上。語言的彼此認同互動,有利于語言和族際關系和諧。
【關鍵詞】南嶺走廊;語言族群;語言互動;語言共生;族群和諧
【作 者】陳才佳,賀州學院南嶺民族走廊研究院副教授。廣西賀州,542899
【中圖分類號】H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 - 454X(2016)03 - 0139 - 009
賀州地處都龐嶺和萌渚嶺谷地,與湘粵交界,是南嶺走廊“瀟賀故道”的必經之地。不同歷史時期各種語言族群的接觸、包容、互動、融通,呈現了多樣性的語言文化,至今賀州還存活著近20種語言方言,使其擁有“族群大家庭,語言金三角”的美稱,因此也成為中國少有的活態的方言博物館。
一、賀州境內的族群語言
賀州境內成片分布著的漢語方言包括粵方言、客家方言、北方方言、湘方言、閩方言,此外還有勉語、壯語、標語以及一些系屬未定的方言土語等族群語言。
粵方言分布廣泛,由本地話、土白話、六州聲、鐘山土話、富川梧州話、鋪門話等次方言組成,其屬于勾漏粵語。從現有的譜牒資料推測,它們應當是在賀州形成并傳承下來的最古老的語言,總人口110多萬。本地話、土白話主要分布在昭平縣、賀州市八步區、平桂區。六州聲主要分布在賀州市八步區信都一帶。鐘山土話主要分布在以董家垌為中心的鐘山縣境內。富川梧州話主要分布在其縣境的中南部。鋪門話主要分布在以鋪門為中心的信都平原。
雖同為粵語,開建話、封開話、廣寧話、懷集話、街話、陽山話、連灘話、廣府粵語是近代才陸續遷入賀州的。開建話來自廣東開建縣(今南豐),主要分布在賀街、大寧、仁義、開山等鄉鎮。封開話來自廣東封開,主要分布在八步區靈峰鄉。廣寧話來自廣東廣寧縣,主要分布在八步區步頭、蓮塘、仁義、開山等鄉鎮。懷集話來自廣東懷集,主要分布在八步區靈峰鄉。街話來自廣東鶴山,主要分布在昭平縣黃姚鎮街上,故而得名。陽山話來自廣東陽山,主要分布在昭平縣黃姚鎮、樟木林,鐘山縣清塘等鄉鎮。連灘話來自廣東郁南連灘鎮,主要分布在昭平縣黃姚鎮。廣府粵語(白話)主要分布在賀州市八步街等城鎮。開建話、封開話、廣寧話、懷集話、陽山話屬勾漏粵語,街話屬粵語四邑片,連灘話、白話屬粵語廣府片。
客家話因稱“什么”為“麻介”,又被稱為麻介話。客家人在清康熙以后陸續從廣東梅縣、揭西、揭陽、五華(長樂)等地進入賀州。總人口50多萬。形成了河源、河婆和五華三個分支。河源聲主要分布在賀州市平桂區黃田鎮,河婆聲主要分布在昭平縣樟木、平桂區公會及沙田等鄉鎮。五華聲分布廣泛,賀州市三縣兩區都有分布。
西南官話是大約在明代隨戍邊官兵而進入廣西的北方方言。主要通行于柳州、桂林為中心的桂中桂北地區,所以又叫桂柳話。在賀州有官話、桂林話、正字話等稱呼。主要分布在富川、昭平、鐘山、八步區和平桂區等地,人口約16萬。作為官話影響較大,賀州北部不少人會說桂柳話,鐘山縣部分說壯語、富川部分說都話和梧州話的居民改用了桂柳話。
都話是七都、八都、九都話的統稱。“都”是明初縣內的行政區劃,區域內居民多從湖南或江西遷入,也有不少是戍邊官兵后裔。都話是一種糅合了古湘語、古粵語以及客贛語、西南官話而形成的漢語土話,總人口約18萬。七都話主要分布在富川新華、福利、石家、富陽、柳家、古城、蓮山、白沙等鄉鎮的部分瑤、漢村莊。八都話主要分布在富川的葛坡、麥嶺和城北等鄉鎮的部分瑤、漢村莊和賀州市平桂區鵝塘鎮。九都話主要分布在富川的朝東、城北等鄉鎮的部分瑤、漢村莊和賀州市郊區的靈風、夏良等村寨以及平桂區黃田鎮。
鸕鶿話是一種漢語方言,因其族群先人以養鸕鶿捕魚為業故名。從桂林靈川縣大圩鎮毛村遷入。主要分布在賀州市近郊賀江南岸的鸕鶿屋、蓮塘鎮古柏村等地,總人口400多人。被八都話、客家話、本地土話、粵語、官話等方言包圍其中,是一個典型的方言孤島。
湖廣話族群約于清康熙年間從湖南宜章遷入,主要分布在賀州市八步區蓮塘鎮新蓮村歐屋、大寧鎮李屋、桂嶺鎮湖廣街,平桂區鵝塘鎮盤谷村將軍沖等幾個小方言孤島,總人口約2000人。
閩語族群先祖原居閩南漳州府,于明代遷至廣東羅定東安縣灘都擔石保上壩,至清康熙年間遷現址。因他們來自上壩,故稱“壩佬”,其所操語言亦稱“壩佬話”。主要分布在八步區信都鎮平龍村石牛寨、賀街鎮蓮塘坪、蓮塘鎮牛欄排,總人口1800多人。
湘語在賀州稱寶慶話,其先祖于清朝中葉從湖南寶慶地區遷入富川境內。主要分布在朝東鎮的黃沙嶺、朝東鎮的石林、高宅部分山村,鐘山縣花山鄉等地,總人口約3400人。
勉語屬苗瑤語族瑤語支,勉語族群先祖約在宋代遷入賀州。主要分布在大桂山山脈和萌渚嶺,據市民委2011年戶籍人口統計,總人口大約28.5萬人。
壯語屬于壯侗語族壯泰語支,歸屬紅水河土語。壯族大約在明代從桂西遷入,主要分布在賀州市八步區南鄉、大寧、黃洞,平桂區鵝塘、沙田,鐘山縣清塘,昭平縣黃姚、走馬等鄉鎮,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壯語方言島,總人口9.2萬多人。
標話屬于壯侗語族侗水語支。標話是處在兩廣交界處一種獨立的少數民族語言,主要處在粵方言包圍中,是今廣東境內除壯語、瑤語以外,由百越土著居民存留下來的語言。賀州標話族群先祖約200年前從廣東懷集詩洞遷入[1 ]。
二、族際語言接觸與互動
賀州世居著壯、瑤、漢、苗等民族,隨著經濟、文化的交往,其語言接觸成為必然。在長期的語言文化接觸互動過程中,彼此不斷滲透、調適、融通,從而形成了雙語甚至多語人。賀州漢語方言與壯侗語的接觸,更多的可能來自于瑤語、壯語。到了明代,廣西已經成為瑤壯族群最重要的聚居地區,甚至有“瑤、壯多于漢人十倍”[2 ]卷516之說。因此,大部分應是與瑤壯族群接觸引起的。
(一)語言互用
語言互用是指族際交往時可以自由、熟練使用彼此的語言或第三方語言的現象。賀州多語多方言環境培育了眾多的雙語或多語人,這些人隨著年齡層次不同,其母語外的語言方言習得語種也不同。一般而言,60歲以上者會雙語,模式主要有:母語—官話、勾漏語—客家話、壯語—勾漏語、瑤語—勾漏語、都話—勾漏語、都話—客家話等。60歲以下者,多語多方言模式有:母語—官話—普通話+(方言:勾漏語、客家話、都話、粵語、梧州話……)+(壯語、瑤語),族群個體在多語多方言生境里,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學會了,而習得哪種方言取決于他周邊的方言。多語人日常交往一般是“客隨主便”或“客主自便”,具體而言存在如下幾種形式:
1. 客隨主便式。“入鄉隨俗”,尊重主人,主人操什么語言客人就操什么語言。但也有例外,遇到客人不熟悉主人母語,主人便會改用客人母語或雙方熟練的第三方語言。
2. 客主自便式。用當地人的說法是“雞鴨對話”,即會話雙方各自操自己的母語進行,不需要轉換語碼。這種現象可謂是“靚麗風景中的風景”,讓許多人覺得不可思議!在賀州市郊的廈良村進行田野調查時,看到兩個60多歲的婦女,一個操九都話一個操客家話在閑聊,聊天過程中從未轉換語碼。
3. 客主轉用式。交往雙方都不能熟練掌握對方的母語,在這種情況下,雙方會選擇彼此都能熟練運用的第三方語言。起中介作用的第三方語言往往是漢語方言,比如一個壯族人和客家人對話,可能會選擇官話或粵語或勾漏語。
4. 多語混用式。指一個社區族群可能有操不同方言(如勾漏語、鐘山土話、信都白話、客家話、都話、桂柳話、壯語、普通話等)的個體組成,在交流溝通時,使用多種方言對話。家庭也有這種現象,如鵝塘鎮蘆崗村有些壯族家庭的成員有講勾漏語的、客家話的、都話的等等,多方言混雜使用,其中家庭老人一般會3-5種方言。
(二)詞匯互借
語言接觸最直接的表現是詞語的互借。族群生境不同必然會形成不同的社會文化,而不同的社會文化接觸時,又必然引起語言的接觸。語言接觸最直接的表現是詞匯互借,通過互借以填補本族語詞匯的缺項,這些互借成分進入各自詞匯系統之后,補足了詞匯缺項,豐富了其詞匯系統。我們姑且把族際間具有一定的對應關系的詞語,稱作關系詞或共用詞。



2.2 動詞共用詞
這些動詞記錄的是口語音,不管有無漢義本字,其都有音義對應關系。如:
2.3 形容詞共用詞
這些形容詞記錄的都是口語音,其存在一定的音義對應。如:
壯語、水語原是V+Madv式,卻變成Madv+V式。勾漏語、客家話應是Madv+V式,而變成V+Madv式。這說明方言的形成發展并非自祖語文化一條直線貫穿下來的,其間與族群互動、地域文化傳統等密切相關。
三、結 語
多語多方言區域語言接觸會出現語言互用、詞語互借、語法互適的現象,其動因源自一個族群對他族語言的寬容、認同、調適和融通。寬松的語言環境有利于語言文化的多樣化,也利于語言良性生態建設。區域族群的語言接觸在不同維度會有不同的解釋。我們可以從政治、經濟、文化層面考察,也可以從社會個體考察,還可以從認同維度考察。一個族群對異族語言的認同,需要經歷排斥、調適、感知、認知、習得、適應、融通等一系列心理過程,最終回歸到包容心態。
賀州不同的族群在社會文化交往中不可避免地發生語言接觸,對語言的影響是互向性的。因為任何一種語言都有其開放性,需要不斷地補充和完善。在長期的接觸互動過程中,各語言族群建立了樸素的語言平等觀念,祛除了語言尊卑思想,從而培育了可持續的語言文化生境。一個族群學習另一個族群的語言是常態,當然也不排除有地緣、姻緣、血緣等因素。從社會語言學、政治語言學視角看,一個地區語言平等、不存在語言歧視,各族群語言就會賡延。壯族主要聚居在平地的南鄉鎮、沙田鎮和鵝塘鎮,都屬于“方言孤島”,包圍在漢語方言的“汪洋大海”之中,壯語除了借用一些漢方言詞以彌補缺項外,自身語言系統沒有因與勾漏粵語、客家話、官話等接觸而發生變異。同樣,漢語方言也從壯語中借用了不少詞匯,以補足自身詞匯缺項。瑤族居住在山上,可謂地理邊緣化,但語言接觸并不因遠距離而終止。瑤族因借用漢字抄寫宗教典籍、記錄歌謠等,因此瑤語中融入了大量的漢語借詞和借音,出現了音讀、訓讀、音訓并讀現象。瑤語音也影響本地話族群,本地話心母字讀f母就是受勉語影響所致,族際間也存在不少共用詞。瑤語里面還借入了部分勾漏詞匯,而勾漏語也從瑤語里借入不少詞匯。接觸途徑不盡相同,除了社會交際需要外,客家話、勾漏語、粵語、都話、壩佬話、壯語等族群間有姻緣關系,也推動了語言的接觸。八都話和客家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方言,因婚姻關系促使家庭成員互學彼此方言,大約3-5月就學會了。壯語、瑤語族群學習客家話、勾漏語、官話的時間差不多,因交際需要,他們一般會掌握3-5種方言。瑤語、壯語族群周邊的許多漢族人也會說瑤語、壯語。各語言族群個體成員幾乎都是多語人,有些家庭內部就有4-5種方言。
族群語言的接觸與互動證明,口語是接觸得以實現的主要路徑和媒介,族際間大量的詞匯互借正是通過口語實現的。三千多年前的稻作詞匯盡管以漢字形式記錄了下來,但只在文獻中出現,而壯侗語族群卻存活在口語中。族際共用詞絕大多數是口語詞,我們無法用文字記錄。正是這些活態的“化石”,呈現了族群語言接觸互動的事實,同時讓我們看到了各族群語言關系的歷史、現狀和走向。各語言族群的語言態度和做法不盡相同,但卻能堅守自己的母語,并與其他族群語言形成“語言互用、詞匯互借、語法互適”的共生意識。良好的語言關系有益于稀釋族群關系的負能,而良好的族群關系又促進了語言關系的平等,在這良性循環過程中,使得各族群語言走向和諧共生。
語言是人類最后的指紋遺產,也是人類最后的精神家園!在倡導“語言多樣化、文化多元化”的今天,我們應突破社會發展史和單線進化論的桎梏,倡導多線進化論,從適應生態環境角度看待各族群語言文化的并行進化。考察賀州族群的語言接觸,研究賀州多語多方言和諧共生的機制,不僅有助于尋求遏制和延緩弱勢語言衰變的速度與程度,而且對構建和諧的族群語言文化與人文生態環境具有不可忽略的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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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e Hezhouprefecture locates in the middle segment of the MengzhuMountains and at the junction of Hunan, Guangdong, Guangxi provinces. The linguistic ethnic groups of Zhuang, Dong, Yao, Miao reside here for generations. These ethnic groups are adjacent to groups of Chinese dialect speakers for a long time, and along with the economic and cultural exchanges, the linguistic contact and interaction become inevitable. The impulsion of regional ethnic language interaction come from the multi-level needs of each other, and the difference is rooted in the inner cognitive structure and cultural syntax of ethnic cultures. This difference characters the non-congruent relationship of languages, but interaction of ethnic groups can effectively solve the problem. Interaction is usually in the form of language interoperability, borrowing each other's words, and grammar compatibility. No matter what form it is, the interaction must be based on the individual or group identification of languageethic group. Language identity interaction is helpful for the harmony of both thelanguages and ethnic relationship.
Key Words:the Nanling Corridor; language ethic group; linguistic interaction; language colacobisis; language harmony
﹝責任編輯:袁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