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敘事中的小細節
——梁衡政治散文讀后

上海|楊揚

大敘事中的小細節
——梁衡政治散文讀后

上海|楊揚

作為散文名家，梁衡先生的政治散文帶有自己鮮明的特色。他在回答記者的提問時指出，早年他的創作也沉浸在自然山水的詠嘆之中，但從1996年發表《覓渡，覓渡，渡何處？》開始，他的創作轉向政治題材，他將這類創作命名為政治散文，并對政治有自己的解釋。梁衡的這一創作轉向，意味深長。

如果對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當代散文的發展狀況有所了解的話，人們一定不會忘記，當梁衡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轉向政治散文創作之時，中國圖書市場和報紙雜志流行的，是閑適散文和冠之以各種名目的“小”散文（如“小女人散文”等）。這類作品，關注個人的感覺、感官，沉浸于一己視域之內的所見所聞。但梁衡的作品與此不同。或許是因為記者的職業習慣，或許是領導職務的崗位意識，反正梁衡走上了另一條散文的創作道路。梁衡發表《提倡寫大事、大情、大理》《用文學詮釋政治》等文章，鼓吹作家在當代政治面前，不能失職、失聲、失位，而應該有所作為。只不過他所理解的文學與政治的關系，不是簡單的照相式的反射關系，而是立足于文學主體，具有審美內涵的特殊方式。他選擇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瞿秋白、張聞天、彭德懷、方志敏、朱镕基等政治人物，作為他散文書寫的對象。由于這些政治人物的重要地位和廣泛的社會影響，梁衡的政治散文從一開始就是與大人物、大事件打交道。梁衡筆下的那些政治人物，不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會有怎樣的評價，我們姑且不論，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終將是書寫中國現當代歷史無法回避的對象。以毛澤東為例，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締造者，他的個性和所作所為，影響了大半個世紀中國社會的走向。對這樣的歷史人物，后來的文學家們將會怎樣來描寫呢？這對寫作者來說，是一種巨大的考驗。有過“文革”經歷和下放內蒙基層鍛練經驗的梁衡，不可能忘記這段歷史。他在《假如毛澤東去騎馬》《毛澤東翻臉》等作品中，以檢點歷史的眼光，重新審視毛澤東的性格特征，在客觀的敘事中，包含了較多的批判內容。如毛澤東在共和國時期，對昔日戰友彭德懷、張聞天的“翻臉”，在梁衡看來，這不僅缺乏領袖人物的雅量，更是與一個執政黨領袖的黨內民主意識的缺失有關。但梁衡并沒有意氣用事地將毛澤東矮化。毛澤東在作者的心目中，不是庸庸碌碌的凡夫之輩，而是有雄心有作為，敢做敢當的領袖人物。正是有著這樣的認識，作品跳出了個人恩怨的小世界，選擇從歷史的長時段來述說領袖人物的個人情懷和性格魅力。

散文中的歷史人物與歷史研究中的歷史人物，有相同的地方，也有區別之處。這相同之處，是要求敘事者對歷史人物有一種恰如其分的把握，也就是分寸感。如果敘事者所描寫的歷史人物與歷史人物本身相去甚遠，或者將那些皮毛的事件無限放大，而失去了對歷史人物把握的應有分寸，那無論是散文創作，還是歷史研究，都會陷于失真的境地。對大人物的把握，應該著眼于大視野，不能被一時一地的恩怨得失困住手腳。所以，梁衡在他的政治散文中感嘆歷史的無情，歷史不會因為政治人物遭遇不幸而停止自己的腳步。事實上，現代中國的政治人物，從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到鄧小平、彭德懷、張聞天，有哪一個沒有遭遇人生的坎坷和委屈呢？梁衡注意到政治人物這一職業角色的歷史擔當和必須承受的命運坎坷。但作者寫得最為動情的，是寫瞿秋白和張聞天的兩篇。這兩位中共前總書記似乎是走錯房間的歷史過客，他們本是文人，一個文采飛揚，一個思維縝密，都是做文字工作的好材料。但在那個國難當頭，社稷民生問題逼迫著他們不得不有所思考，不得不走出書齋，進入社會實踐的行列時，他們毫不猶豫地將個人的利害得失放置一邊，毅然加入到時代的洪流之中。這樣的歷史覓渡者，無論如何，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一面鏡子。而且，就當事人而言，面對厄運降臨，哪怕死神站在面前，他們也毫無畏懼。瞿秋白寫下了《多余的話》，坦然剖析自己；張聞天寫下了《人民群眾是主人》《黨內斗爭要正確進行》，敢于同個人迷信叫板。這種書生報國的壯舉和光明磊落、堅韌不拔的意志品質，至今都讓人感動。

歷史材料要真，但在具體表現上，散文創作與歷史研究這兩種形式還是有一定的差異。從散文創作角度來講，寫作者應該是以一種文學的姿態來接近歷史人物，而不是論說歷史人物。那么，文學的姿態有著怎樣的特點呢？梁衡在《關于寫偉人》中，有自己的創作心得。他說，文學創作就是要通過具體描寫，來溝通歷史人物與讀者之間的距離。文學不是要讀者接受偉大人物是偉人這一結論，而是“要把這個擴大的距離再拉回來，就是要把這結果之前的過程提示出來，就是要有血有肉，溝通情理，讓讀者覺得可親可信”。梁衡的文學嘗試，是從那些生活小細節的提煉中，捕捉領袖人物有血有肉的豐富性。如瞿秋白與覓渡橋的關聯，鄧小平與落難南昌時的一條小徑的關聯，毛澤東與騎馬、彭德懷與太行山的關聯等。通過這些細節的提煉與文學想象，領袖人物與冰冷的歷史往事之間，似乎有了一種情感的溫度，在這種情景交融的世界里，讀者似乎也更容易走進作品的世界，體會領袖人物的歷史處境與偉大胸襟。

事實上，梁衡對這些領袖人物的書寫，是有感而發。從文脈的傳承角度，他看到中國歷史上那些鴻儒大家，很多都是身兼要職，有著文學情懷的實干家。在他的《讀韓愈》中，他高調推崇“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韓愈的偉大，不在于他留下了多少名篇佳句，而在于他是一個體恤民情、敢于直言的忠臣。在《青州說壽——一個永恒的范仲淹》中，梁衡讓我們再一次重新思考“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樣的警示語，是怎樣從一位文學家的心間流淌出來的。這些文學大家，不只是為文而造情，故弄玄虛一番，而是在他們的生命歷程中，感受到不平，感受到滿腔報國熱情無法實現的憤懣。梁衡選擇政治題材的散文創作，從根本上是延續著這樣的文學傳統。當然，他的這些文學主張，在有的人看來，是十足的文學功利主義。梁衡似乎并不回避文學功利主義的看法，但他的文學功利主義，強調的是文學要接地氣，要正大正氣、至剛至強地立足當代生活，要有鮮明的時代特征。他不反對抒發個人情感的抒情散文，但他反對文學的輕質化，厭棄那些無病呻吟、顧影自憐的輕飄飄文字。他贊賞不平則鳴、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文學。馮牧先生在評價梁衡散文作品時，曾肯定他散文中所流露的積極向上、樂觀、贊美的基調。從這一意義上來解讀梁衡的政治散文，我以為不只是能從其中看到梁衡的人生態度、政治追求，也可以從中看到他的審美價值取向。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寫作者，梁衡追求的，不是口頭文學家的虛名，而是于社會和人生有著切實促進作用的文化創造。所以，當很多寫作者鉆進自己的小天地，自我陶醉，自我欣賞時，梁衡大聲疾呼，文學要有一種大境界、大格局，文學在現實政治面前，不能回避、繞著走，而應直面迎對。這樣的文學之道，在很多文學家看來，是一條自尋煩惱的畏途，但梁衡卻愿意以自己的創作來踐行這樣的創作理念。

作 者： 楊揚，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著作有《茅盾早期文學思想研究》《商務印書館：民間出版業的興衰》，評論集《文學的凝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