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畢光明
埋葬時代畸零兒的烏托邦城堡
——評曹軍慶的《云端之上》
海南|畢光明
曹軍慶《云端之上》的藝術虛構,以筆法的寫實性和形象的隱喻性建立起了一個啟人深思的象征世界,主人公焦之葉的命運悲劇所揭示的社會異化亦值得我們思考。
曹軍慶 《云端之上》 隱喻 社會異化
中國現代化建設的一個重要表現,是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尤其是“北上廣”等一線城市的建設與發展,毫不夸張地說已經走在世界的前列。然而,城市,特別是超大城市現代化建設速度的加快,也意味著鄉村被越來越遠地拋在后頭,意味著城鄉差距持續加大。與此同時,城市以它的繁榮和優越的生存條件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于是,在這個發展列車呼嘯前進的時代,進城不知成了多少人的人生夢想。這就是新世紀以來持續升溫的進城文學的時代背景。與城市的日益光鮮亮麗相反的是,進城敘事所呈現的進城者的人生,多半困頓而晦暗。在一些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小說中,懷抱進城夢想的年輕人,多以悲慘的死為結局,仿佛城市有一臺天然的識別器,會毫不留情地將打著非體制內印記的城市夢患者剔出城外。這些人的城市夢破碎得那么慘烈,他們的不幸人生讓人感到窒息。朱山坡《靈魂課》里的闕小安、闕小飛是如此,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里的涂自強也是如此。新近讀到的《云端之上》似乎規避了這種夢想難以成真,奮斗也是徒勞的故事形態,然而,它所講述的一個時代畸零兒的離奇生存方式,仍然是城市惡性膨脹帶來的人生悲劇。
《云端之上》是湖北作家曹軍慶的一部中篇小說。曹軍慶文思沉潛而眼光敏銳,作品多通過時代道德變異的脈象來把握社會體制病入膏肓的癥結。2015年,他的長篇、中篇、短篇小說創作全面出擊,作品頻頻獲獎,皆可圈可點,但這一部《云端之上》以其想象力的豐富、藝術概括的典型性和文學形象的現代品格更勝一籌。這是一部把握了時代生活本質的可遇而不可求的精品,它具有獨創性而又與世界文學經典形成互文。
跟方方寫《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一樣,曹軍慶創作《云端之上》也是以武漢為背景的。武漢是繼“北上廣”之后的又一個大城市,堪稱城市中國的一個象征。小說的主人公焦之葉,從一個叫作“幸福縣”的縣城考到大城市武漢讀了兩所重點大學,讀完大學卻逃離了武漢,回到縣城。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一個縣里有名的高材生,兩次考大學,讀完大學已經二十六歲,從重點大學畢業回來不找工作,竟然宅在家里。他不僅宅在家里,還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他一開始還出來吃飯和上廁所,到后來干脆完全不出門,吃飯由母親從門上開的小窗給他送,上廁所則用痰盂在房間里解決,且不肯跟父母講話,不得已的交流也靠在門縫里遞紙條完成。看上去,焦之葉沒有像涂自強那樣,在武漢讀大學,感受到城鄉生活的天壤之別,矢志永遠告別鄉村,留在武漢打拼,直到成為一名城市人,而是自知“他從來都是一個外地人,武漢從沒有接納他”,所以他一畢業就離開武漢回到小縣城。但是,對于焦之葉來說,城市夢更強烈地攫住了他,因為在武漢這種大城市里才會有的最風光、最愜意的生活,侵占了他的全部身心,盡管他知道在這個現實世界,他已經無望獲取。正因為無望獲取,才只有逃離。但逃離的只是身體,他的心靈依然并且也只能居留在武漢。他利用了互聯網技術提供的可能性,在“云端之上”建造起了另一個武漢——027城,自由自在地生活其中。“焦之葉在網上一共娶了七個妻子,還有三個情婦兩個紅顏知己。他在網上妻妾成群,活得像個貪官,甚至像個皇帝。”就是說,在現實中焦之葉“對武漢是排斥的,或者換一種說法,武漢對他是排斥的”,但是在虛擬的世界里,名牌大學畢業生焦之葉已然是武漢市的一名精英,他用他的聰明才智,體驗著權力與金錢帶來的快感。焦之葉擯棄了自己沒有能力應對的實體生活,而在虛擬生活中,把一身多任形成的復雜關系處理得有條不紊。有父母給他提供基本的生存保障,他可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沉浸于他自造的烏托邦城堡。然而悲劇也就在這里,一旦失去現實世界的供給,烏托邦城堡只能成為埋葬它的主人的墳墓。小說故事以一場意外的車禍摧毀了焦家的祖屋,結束了焦之葉的悲劇人生,而實際上,焦之葉從畢業回家關起門來進入云中之城開始,就已經把自己活埋在這座城堡之中了。
在小說里,焦之葉的自我囚禁被世人視為怪異和變態,到后來,連他的母親也不得不承認兒子是個精神病人。這說明焦之葉這一代青年知識者的精神世界并不為人所知,這個精神世界里有對現實社會的極度恐懼與徹底失望。作家看到了在這類青年身上反映出來的時代病。作為時代病的患兒,焦之葉這種既未從家庭和學校教育中樹立起正確的人生目標,又被敗壞的社會風氣摧毀了生活期待的畸零人,他們青春的生命樹既不接地氣,又無雨露的滋潤,只能在物質主義火焰的炙烤下,過早地焦枯。由政府主導的現代化建設,將大部分生活資料和有質量的生活方式都集中在大城市,于是,青年一代的生存理想也就只能是加入城市一族。對于在武漢讀過五年大學的焦之葉來說,時代賦予他的人生愿景不過是在大都市里過上體面的生活。可是,社會早已板結,沒有過硬的家庭背景,要想正式進入武漢這樣的大城市無異于白日做夢。讀過兩個名牌大學的焦之葉,并非沒有精神上的優越感,但是這種優越感不僅不能兌換來一張進入體制內生活的入場券,反而阻斷了他像涂自強那樣從底層開始打拼的腳步。何況出身于城鎮,被父母金貴得像瓷器一樣脆弱的焦之葉也根本吃不了涂自強那樣的苦(在這個意義上,焦之葉的悲劇也是不正確的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悲劇)。以焦之葉的高智商,現今社會權錢交易的生存規則對他來說一點也不是秘密,權錢交易導致的全社會的道德墮落他也清清楚楚,這些都讓他在尚未進入社會之前就感到無比恐懼。就是這種恐懼使他成為一個棄世者,自己將自己囚禁起來,在一個人的城堡里仍然高度警惕所有的社會風險。焦之葉囚禁自我,只有獨處時才感覺到安全,這的確符合自閉癥的癥狀。但是一個成年的男子漢,卻患有兒童期的病癥,一方面說明當代中國的應試教育使得他尚未精神成人,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對社會的恐懼讓他選擇了逃進烏托邦城堡的生存策略。就像魯迅筆下的狂人是狂人又不是狂人一樣,曹軍慶筆下的這個城市棄兒,既感染有一個病態時代的精神疾患,又對所處社會的諸般問題洞若觀火。所以,《云端之上》的藝術虛構,以筆法的寫實性和形象的隱喻性建立起了一個啟人深思的象征世界。當城堡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而是一個青春的生命不得不主動隱匿其中直至毀滅的棲居地,就表明這個社會的異化已經到了十分可怕的地步。
作 者:畢光明,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
編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