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年來,在跨國保護勞工權利、環境權利等經濟、社會、文化權利的領域除了通常的民間路徑和雙邊條約路徑外,出現了要求國家承擔在保護經濟、社會文化權利方面的域外人權義務的趨勢。主要是指跨國公司母國有義務采取措施對總部在本國領土上的跨國公司進行規制,防止其在海外侵犯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這實際上為跨國公司母國設立了在域外保護人權的義務。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委員會在有關檔中規定此種義務為“尊重、保護和滿足”的國家義務。國家的域外人權義務目前僅在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領域有所發展。
【關鍵詞】國家;人權;域外義務;跨國公司;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
在跨國保護勞工權利等屬于經濟、社會、文化權利的領域通常有民間路徑、國際組織倡導及雙邊條約路徑,近年來則出現了要求國家承擔對總部在本國領土的跨國公司予以規制以防止其在海外侵犯人權的義務,即國家的域外人權義務。這一新趨勢值得分析與探討。
一、促進跨國保護經濟、社會、文化權利的一般路徑:以勞工權利保護為例
勞工權利是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的重要內容,在跨國保護勞工權利的過程中,主要有如下路徑。
(一)民間路徑
20世紀七十年代以來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進行生產轉移的過程中血汗工廠引發了消費者抗議活動并由此興起了消費者運動,呼吁抵制不符合勞工標準的產品,而企業則為了重新樹立自身形象而紛紛制定“企業生產守則”。如李維斯公司、耐克、沃爾瑪、阿迪達斯、麥當勞等都制定了自己的生產行為守則。
與此同時,一些消費者組織、行業性組織、工會和宗教組織及非政府組織也制定了各不相同的生產行為守則。如WARP(環球服裝社會責任守則)、ICTI(國際玩具商協會守則)等。
一些非政府組織開始制定可用于第三方認證的社會責任標準。如1997年10月美國經濟優先領域鑒定代理委員會制定了SA8000,該標準經多次修改,成為重要的企業社會責任認證標準。國際標準化組織(ISO)從2001年開始著手進行社會責任國際標準的可行性研究和論證并于2010年11月1日,國際標準化組織發布了社會責任指南標準ISO26000,該標準一發布就成了被廣泛應用的社會責任標準。
這些保護勞工權利的民間路徑是通過企業自我約束和行業協會、民間組織等制定企業生產守則或標準并通過國際貿易中采購商進行企業社會責任認證的方式促使企業在生產中保護勞工權益或環境,屬于一種民間路徑。
(二)雙邊條約路徑
在1995年WTO新加坡部長級會議上一些發達國家試圖將“社會條款”納入WTO未果之后,一些國家開始通過雙邊條約路徑促進勞工權利的保護。主要是在雙邊貿易協定等條約中規定勞工條款,將雙邊貿易與勞工進行雙邊連結。如美國已經與十幾個國家簽訂了包含勞工保護條款的雙邊自由貿易協定(FTA)。其中美國與約旦2000年簽署的FTA是第一個將勞工權利和環境義務寫入主協定之中的雙邊貿易協定,此后在智利、新加坡、韓國、澳大利亞、巴林、阿曼、秘魯、尼加拉瓜、巴拿馬、摩洛哥等國的自由貿易協定規定了勞工條款。此外,不少國家也在雙邊貿易協定中規定了勞工條款。
二、從Kiobel案看通過到母國訴訟追究跨國公司人權責任之不可行
隨著國際投資的發展,跨國公司在海外投資和生產的過程中侵犯當地居民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的事情時有發生,當事人是否可以通過向跨國公司母國法院提起控告追究其在海外經營過程中侵犯人權的責任?美國發生的Kiobel訴荷蘭皇家石油公司案對此作了否定的回答。
本案被告為荷蘭皇家石油公司,殼牌運輸貿易公司及尼日利亞殼牌油氣發展公司,在尼日利亞Ogoni地區的油氣開采和生產過程中,造成大規模環境污染,引起當地居民強烈抗議。尼日利亞當局鎮壓了民眾抗議,造成多人受虐待和被屠殺。原告Esther Kiobel在美國聯邦地區法院起訴,訴稱被告三家公司在當局大規模鎮壓活動中,以幫助和教唆的方式違反了國際法侵害了當地居民的人權。2002年,原告依據外國人侵權法向美國聯邦地區法院提起訴訟,稱根據該法案,美國聯邦地區法院對該案件享有民事管轄權。
本案中,當事人,侵權行為和損害結果都發生在美國境外,案件事實與美國沒有聯系。2011年4月17日,聯邦最高法院對Kiobel案作出美國對案件沒有管轄權的終審判決,認為外國人侵權法原則上并不適用于在海外發生的和美國沒有關系的侵害人權案件,因為美國聯邦法院原則上沒有域外管轄權,除非案件本身與美國有足夠充分的聯系。本案中,由于企業因為通常在多個國家經營,它在美國也有商業存在并不構成與美國有足夠充分的聯系。原告Kiobel無權依據外國人侵權法在美國聯邦法院起訴。本判決中法院用模糊但明確的裁決,限定了外國人侵權法的適用范圍,致使外國侵害人權案件在美國起訴的可能性降到最低。本案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實際上重申了主權國家沒有域外(民事)管轄權的一般國際法原則。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本案表明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受跨國公司侵害者試圖在跨國公司母國起訴以尋求救濟是不可行的。
三、母國域外人權義務及其發展
Kiobel案之后,人們開始探討關于母國域外人權義務的問題。在這方面學術界和經濟、社會與文化權利委員會都作出了很大的努力。
(一)《關于國家在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領域的域外義務的馬斯特里赫特原則》
2011年9月28日,馬斯特里赫特大學和國際法學家委員會共同召開會議,討論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公約域外義務的問題。與會的均為國際法和人權法學者,會議上通過了《關于國家在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領域的域外義務的馬斯特里赫特原則》(簡稱《馬斯特里赫特原則》)。該檔分析了引起國家域外義務的三種情形:(1)國家對某一情勢行使權威或有效控制,無論這種控制本身是否根據國際法行使;(2)無論在國家領土內還是領土外的作為和不作為,對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的享有產生可以預見的影響;(3)國家單獨或共同,無論通過行政、立法或司法機構,能夠根據國際法行使其影響力或者采取措施實現域外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
《馬斯特里赫特原則》明確提出了母國有義務規制跨國公司以防止其侵犯他國人民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家必須采取措施,通過法律和其他手段,包括外交方法,來確保在下列情形下的非國家行為者不侵犯他國人民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只要“公司或其公司或實際控制公司的活動中心在該國,或者成立地或住所地在該國,或者主要營業地或實際經營場所在該國。”《馬斯特里赫特原則》首次提出了國家域外人權義務的具體內容,推動了這一領域的發展。
從檔性質上看,《馬斯特里赫特原則》只是學術界有關學者表達對某一國際法問題的看法,是一種倡導,至多可以稱之為一種軟法性檔,但是恰如孫世彥教授所說,在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領域這樣一個總體規則體系和制度建構尚不成熟的領域中,學者的意見要比在其他領域中發揮著更重要的作用。在國際法領域這方面的例子不勝枚舉,例如在國際社會對人道主義干涉爭執不下的時候,干預與保護主權委員會于2001年發布了《保護的責任》這一軟法性檔,自其發布后一直是聯合國和國際社會關注和討論的熱點,各國國際法學者研究和論述保護的責任的著作和論文如汗牛充棟。《馬斯特里赫特原則》代表了學術界對經濟社會文化權利領域母國應當對規制跨國公司域外投資經營活動中承擔有關保護經濟社會文化權利義務的肯定。
(二)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委員會對母國域外人權義務的發展
1999年以來,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委員會作為《經濟、社會好文化權利公約》的條約實施機構在公約項下權利中的充足食物權、健康權、水權、社會保障權等方面均提及了母國的域外人權義務。
1.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委員會在一般性評論中關于母國人權義務的肯定
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委員會在其公布的公約項下的權利的一般性評論中多次提及母國人權義務。在關于充足食物權的《第12號一般性評論》委員會指出:“保護的義務要求國家采取措施確保企業或個人不會剝奪他人對充足食物的獲取。”委員會強調:“締約國應該采取措施尊重他國的食物權,保護該項權利,促進食物的獲取并在需要的時候提供必要的援助。”首次闡明了國家具有尊重、保護和促進所在國食物權的域外義務。在關于健康權的《第14號一般性評論》、關于水權的《第15號一般性評論》和關于社會保障權的《第19號評論》中,委員會均有類似的意見,特別是在《第19號評論》中委員會首次使用了“域外”一詞(extroterrial)。
2.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委員會在審議國家報告的結論意見中對國家域外人權義務的發展
自2011年起,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委員會開始在結論性意見中表達其對母國規制跨國公司義務的關切和呼吁。如在2011年對德國的結論性意見中委員會指出:“委員會關注締約國在有關德國公司境外投資的政策制定過程中以及締約國對這些公司提供支持的同時沒有充分考慮人權。委員會呼吁締約國有關德國公司海外投資的政策應該確保東道國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2013年更是接連在結論性意見中提及國家的域外人權義務。在針對比利時提出結論性意見時考慮到比利時2013年7月17日通過的《農業燃料法》可能會鼓勵比利時公司在第三國從事大規模的耕植生產并可導致對當地自耕農帶來負面影響,建議比利時應對此開展人權影響評估,以確保其公司在第三國境內實施這些促進農業燃料的項目時“不會對該國人民享有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產生負面影響。”在針對挪威的結論性意見中委員會建議締約國通過政策和其他措施防止總部在其管轄范圍內的公司在海外侵犯人權的行為。2013年該委員會審議中國政府2010年向委員會提交的關于執行《經濟、社會與文化權利公約》的第二次定期報告,在結論性意見中向中國發回問題清單,要求中國進一步說明“已采取哪些措施包括立法、規章、政策和指導確保工商企業在其全部業務中包括在國外經營業務時尤其是在采掘部門和在涉及征用土地的商業活動中尊重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并建議中國應“采取適當的立法和行政措施,確保公司以及受其管理的子公司在海外的項目侵犯當地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時能夠追究公司的法律責任。這是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委員會首次就“商業與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問題向中國提出關于域外人權義務。國家域外人權義務也迅速成為國際法和人權法學界關注的一個熱點問題。
此外,其他人權條約實施機構如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消除種族歧視委員會、兒童權利委員會等也均在審議有關締約國的國家報告時提出了母國域外人權義務的問題。這些人權機構關于國家域外人權義務定位為“尊重、保護和滿足”的國家義務,而非“實現”的義務,這是一種一般國際法上的的審慎義務,其并不要求確保某種結果,而是要求國家采取一定的行動。
四、結論
人權的內容非常廣泛,既包括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等基本權利,也包括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還包括民族自決權、發展權等,絕大多數權利下,無論是積極義務還是消極義務,國家承擔保護人權的主要義務。國家域外人權義務作為人權領域的一個新導向體現了國際社會在全球化背景下投資全球化導致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容易被跨國公司侵犯而東道國往往因種種原因保護不力的背景下,尋求規定母國通過法律、外交等措施對跨國公司予以規制,防止其在投資經營中侵犯當地居民的勞工權、環境權利等屬于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領域的有關權利的努力。而在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領域,由于權利性質不同,賦予國家域外人權義務則并不妥。
另一方面,國家的域外人權義務提出的時間對較短,截止目前國家在領域外的人權義務的相關實踐和理論探討均較少,這一問題如何發展還需要看各國在人權條約實施機構在審議有關國家的國家報告的結論性意見后的反應及嗣后實踐以及國際法理論界對此的進一步探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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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秀梅(1969-)女,山東日照人,法學博士,西北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教授,研究方向:國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