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存在的中國現代女性

謝嘯實

從未存在的中國現代女性

謝嘯實

編者按：由東陽正午陽光影視有限公司（《闖關東》《溫州一家人》《父母愛情》《北平無戰事》《瑯琊榜》《偽裝者》等內地標桿性類型影視劇都是這個團隊的作品）、山東影視制作有限公司聯合出品，阿耐同名小說改編，袁子彈編劇，孔笙、簡川訸合力執導，侯鴻亮擔任制片，劉濤、蔣欣、王子文、楊紫、喬欣、祖鋒、王凱、張陸主演，靳東、楊爍友情出演的電視劇《歡樂頌》自開播以來，一路引領熱門話題，收視率最高時達到1.928%，位列省級衛視黃金時段電視劇收視第一；網絡點擊率逼近100億，位居電視劇網絡播放排行榜首位。在持續領跑收視的同時，《歡樂頌》也獲得了一眾良好口碑，劇情衍生的話題量不斷增加，主配角也在逐日刷新各大網站的熱搜榜。毫無疑問，《歡樂頌》已成為當下最具現象級的電視劇，劇中五美的故事也成為街頭巷尾熱議的焦點。

決定談談《歡樂頌》的時候，這部電視劇還是一個將來完成式。在一部劇未完全播出的時候，就決定對它指指點點一番似乎稍顯冒失。于是下筆之前，在網上翻閱了一下，想知道觀眾對這部劇的看法如何，結果發現大部分人給出了正面的評價，這多少令我有點吃驚。因為就我個人觀看的感受，這部劇值得給出好評的，只有它的女性立場的主題訴求。

作為一部各方面都表現平平的電視劇，《歡樂頌》的主題具有值得稱道的劃時代的創新。回顧以往作品，僅有《小時代》系列在類似的領域有所發掘，不過一來那是電影，二來兩者的風格和市場訴求有相當大的差異，因而，《歡樂頌》的出現，對當下中國電視劇市場就具有些別樣的意義。事實上，應該是對現實中那些生活在大都市，或者沒有生活在大都市，但有著一顆成為大都市女性心的年輕女性有別樣的意義。這意義，并非僅僅體現在女性如何實現自我價值，找尋人生目標，或者套用一句口號——追求女權，而是在中國，作為一個整體，普遍且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女性是否存在。

必須得承認，這是一個令我困惑的問題，無論是當下中國影視劇的價值觀導向上，還是現實生活中，中國都市女性都呈現出一種奇特的狀態。當然，這個狀態，并非完全是她們自己形成，而是一個社會的合力造就。為什么這么說，還是先看看《歡樂頌》的幾位女性主角為我們展現了什么。

魔都上海一個叫做“歡樂頌”的中檔小區里，某棟樓22層，三套房里，住了五個女子。三個合租一套居室的上班族，一個海歸高管，一個白富美“富二代”。上班族的三個女子中，有一個是外企人力資源部門的資深HR，叫做樊勝美。三人中，她最漂亮，工作能力最強，為人亦和善體貼。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女子，一門心思卻只想釣得一個金龜婿。作為面向普羅大眾的電視劇，通常而言，它們都必定會去貼合當下最流行的普世價值觀，并不一定是贊同這種主流價值觀，而是精準地反映了這種價值觀下的社會觀念——而它可能已經是約定俗成的結論，這其實更糟糕。于是在這個自恃貌美的外企女白領的身上，就體現出目前我們這個社會的一種主流想法——女人長得漂亮，就能夠或者就應該嫁個有錢男人。

不久前在國內一個非常有名的周刊雜志的微信公眾號里看到一篇文章，里面有一句話想必會引得女權主義者的激烈反對——“在我們的社會中，對一個男人財富的最好預示是他妻子的長相，對一個女人長相的最好預示是她丈夫的財富。”這篇文章是一位西方作者所寫，他說的也是他生活的社會中的現象，至少是他看到或者觀察到的現象。雖然我們可能不同意這種言論，而且事實也并非不盡然。然而，有一個更難以質疑的事實已經存在，比之西方社會，關于女人長相和男人財富的關系，在中國毫無疑問更接近上文那位作者的言論。在一個經濟高速發展，觀念不斷進步的中國，女人的外貌卻依然是她價值的最大體現，無論這個女人是否生活在都市。盡管審美因人而異，但無可否認的是，中國社會，至少在公開的言論上，已經進入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極度看臉的時代——至少是對女性。最終，在一部非常想描述現代女性如何追尋自我，如何追求獨立自主，且非常想用一種友善客觀的眼光觀照她們生活的電視劇中，一個將婚姻視為改變命運契機的女性角色，就準確地落到了一個漂亮女性身上——盡管作者為她的行為設定了不得不如此的背景，但看起來倒更像是尋找開脫的理由。而更根本的問題是，她的原生家庭問題和女性的自我完成本身有什么關系？“出走的娜拉”揭示的是具有現代意識的女性內心的某種渴望。樊勝美的煩惱可以在任何現代題材的電視劇中出現，實在沒有必要在《歡樂頌》中重新上演一回。

也許有人會反駁我，不是還有個高冷的前華爾街女高管安迪，她可是個十足的自立自強的現代女性。在我看來，如果樊勝美的故事還算是現實的話，安迪的故事基本就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童話——基于《歡樂頌》顯而易見具有的女性主義立場，不知道這個角色有何現實意義。一個自身能力如此出眾的女性，準備住進上司也是追求者以公司的名義為她購置的別墅，上司提出為其買房的建議時，居然美其名曰也算是投資。而高冷的女高管居然如此坦然接受這種安排。同時，這位女高管非常自然地以上司的保時捷代步——開什么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時捷被選為劇中的道具，不由我不做一些猜測，這信手拈來的保時捷，到底是不是編劇坐在家里連腦袋都不用拍就安排給了角色——魔都的女白領，不，應該是女金領，自然要搭配保時捷了。從安迪角色本身而言，我們或許勉強可以接受這種童話，畢竟現在是一個打開各種新聞端口，就見豪車滿天飛的年代——然而非常不幸的，又恰好驗證了一個理論，一般而言，女人的豪車都是男人買的。于是對于電視劇的主題訴求而言，別墅和保時捷就純屬從天而降，完全沒有任何邏輯上的必然性。作為一個原本有機會給予正面能量的女精英角色，安迪的形象脆弱不堪。某種程度上，她和拜金女在一條道路上，因為漂亮，所以當然有富有的男人追求，于是就能住別墅開豪車。至于安迪的能干，國內的此類電視劇從來不花心思在職場細節上，大筆一揮，名校背景、名企經歷就全有了。觀眾大約也不會當真。然而美貌女人的能干永遠只在宮廷斗爭中展現得淋漓盡致，似乎并不妥當，畢竟時代在進步，我們也需要看點新東西——可是，女性無論多么聰明，依然只配爭寵和爭家產，真正的職場上是不需要的，而且壓根不重要，美女為何不靠臉吃飯？

片中其他三個女性角色，曲小姐完全對應當下社會對“富二代”的看法——浮華矯情、自以為是。極度可悲的是，作為一個女性，她無法逃脫時代對她的定位，除了無休止地周旋于和片中其他幾位女性之間不登大雅之堂的可笑的恩怨糾葛之中，她幾乎沒干什么有意義的事情。哪怕她表現出對事業的追求，但依然是建立在渴望在家族中爭得更多地位和權力的目的之上。而目前市場的反饋，角色本身的評價之外，更多的卻是她那換了一身又一身的衣服。以曲小姐為代表的22樓的女性著裝風格顯然已經引發了大眾時裝趣味新一輪的熱點——時間在向前走，然而女性的矮化和物化卻有愈演愈烈之勢。

邱瑩瑩和關雎爾倒是代表了廣大必須依靠自己奮斗才能在上海立足的外地女性。她們克服重重困難，以最大的忍耐力堅持著，只為了能留在這個繁華都市。尤其是邱瑩瑩，她可能是這部劇中最令人心有戚戚的角色。她天資平庸，身上具有各種令人覺得幼稚的行為和思維，活脫脫就是如今無處不在的“傻白甜”的代言人。然而，這樣的一個人，她不懈的斗志和對成功的渴望依然令人尊敬。也許我們不喜歡她，卻無法輕視她。但我們又不由心生疑惑，邱瑩瑩身上體現出來的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隨處可見的智商上的缺乏，確實是這個群體的客觀寫照嗎？藝術的夸張和提煉當然是被允許的，但角色本身不容被傷害。角色設定上的不成熟使得這部劇終于能夠觸及現實的時候卻如此脫離現實。在一個女性有機會表現純粹獨立的時候，我們卻看到一個根本不具備在充滿殘酷競爭的大都市立足能力的“傻”女孩，無法立足，何談現代。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不斷想到美劇《欲望都市》。如果中國也有個欲望都市，上海肯定是最配得上這個稱呼的地方。《歡樂頌》里22樓的五個女子，原本也如《欲望都市》中的四位主角，以小小女子之身，奔波浮沉于浩茫的人海之中，向往著愛情、友情、親情和深深渴望的“不知在何處”的未來。然而，如果說，我們在《欲望都市》中確實看到了四位現代女性，那么，在《歡樂頌》里，上海這個都市其實是不存在的。事實上，在中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女性，作為一個具體的群體，從未能夠存在過。因為，她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早已經告訴她們該成為怎樣的人，和必須走向什么樣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