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與其說是有恃無恐,倒不如說是虛弱和擔心被拋棄,促成了菲律賓政府在南海仲裁問題上的一意孤行。對這個面臨重重政治、經濟和社會危機的后殖民地國家來說,下注南海更像是吸引國際關注的一場賭博。
從空中俯瞰馬尼拉是一種相當令人震驚的體驗——盡管這座在“二戰”后徹底重建的城市忠實地模仿了美國的大都會(Metro)理念,并以619.5平方公里的幅員和1288萬的人口高居亞洲城市排行榜第7位,它在外觀上依然顯得凌亂不堪、缺少規劃。外觀莊嚴的美國大使館和肯尼迪總統曾經下榻的馬尼拉賓館、作為歷史紀念地的黎剎公園以及擁有400多年歷史的圣奧古斯丁教堂散布在鄰近馬尼拉灣的黃金地段周邊;在它們南面,馬卡蒂市(Makati)那些現代化的巨型購物中心和酒店仿佛是隨心所欲地被安插到了現在的位置上,其間的空隙則被火柴盒般的陳舊樓房和骯臟潮濕的貧民窟所填滿。在交通高峰期,靠近馬尼拉灣的幽雅棕櫚樹大道會被三輪摩托、貨車和代替公共交通工具的“吉普尼”小巴(Jeepney)填充得嚴嚴實實;幾乎沒有任何一條環形道路系統或者立交橋來疏通大都會下屬的17座城市之間的交通,一切都顯得散漫而任性。
近距離觀察菲律賓首都只會進一步加劇你的沮喪感。在總統府馬拉坎南宮(Malacanang Palace)正前方的何塞·勞雷爾街,幾名衣衫襤褸的乞丐孩童纏住了我的同事黃宇,而200米外的警衛只是漠然視之。往西走出1公里,你會看到一群圍坐在骯臟的巴石河(Pasig River)邊、無精打采地賭博和斗雞的中年人,而這一區域甚至還在總統府警戒線之內。每一座稍顯正規的建筑物門口都矗立著荷槍實彈、身著各種樣式制服的安保人員,雇用熟練司機和保安的啟事張貼在市中心的每個角落。至于《菲律賓星報》和《馬尼拉時報》,它們雖然一直在跟進南海事態的發展,但頭條新聞無一例外都是:“殺!殺!殺!杜特爾特總統對毒販開戰。”
但就是這樣一個虛弱、混亂、被內政問題糾纏到奄奄一息的國家,在2013年率先向國際海洋法法庭(ITLOS)提出了針對南海問題的申訴,并成為7月12日臨時仲裁庭公布的裁決結果形式上的“勝利者”。在毗鄰南沙群島的巴拉望島,美國海空軍已經獲準進駐安東尼奧·包蒂斯塔空軍基地,將烏盧甘灣(Ulugan Bay)擴建為新海軍基地的計劃也進入了規劃階段。似乎正是因為硬實力匱乏以及擔心被拋棄,馬尼拉當局在博取國際同情方面幾乎是不遺余力,也對美菲軍事同盟寄予厚望。菲律賓大學教授、《東亞地區安全》一書作者艾琳·巴維埃拉(Aileen Baviera)在郵件中直白地告訴我:“美菲同盟是我們唯一可資運用的國際權勢杠桿,盡管我們在這組關系中處于弱勢,不得不唯美國馬首是瞻?!倍绹鴮︸R尼拉的南海政策也很難說是無條件贊同。

在馬尼拉黎剎公園的院墻外。寄居于棚戶的貧民。木屋墻上張貼著埃斯特拉達競選馬尼拉市長的舊海報
對海洋經濟,尤其是海上油氣資源開發和運輸的依賴,使菲律賓始終對南海主權以及專屬經濟區(EEZ)利益覬覦不已;但積重難返的內政問題、貧弱的??哲娏σ约笆加谥趁竦貢r代的“借師助剿”傳統,令馬尼拉當局往往樂于將南海爭端國際化,并通過申請仲裁、游說東盟各國乃至邀請美軍入駐等方式分擔本國政府的壓力。杜特爾特上臺之后,菲方的態度相較阿基諾三世時代有了明顯降溫,并試探性地提出了與中國共同開發南海油氣資源的提議。然而,這個虛弱的后殖民地國家至今不曾表現出擺脫前宗主國安全和政治控制的傾向,馬尼拉陰晴不定的政治風向也不容易形成具有一致性的政策,這些都在為南海問題增加新的變數。
從扼守巴石河入海口的圣地亞哥要塞(Fort Santiago)到鄰近聯合國大道(United Nations Avenue)的黎剎公園,這片占地0.67平方公里、步行僅需不到半小時的區域被稱為因特拉穆羅斯(Intramuros),意為“在城墻內”。1571年首批西班牙殖民者抵達馬尼拉后,便開始沿著向海的灣口修筑第一座帶石墻的西洋式中心城,并在城內添置軍事和宗教設施,最終形成了興旺的老城區。歷經1945年馬尼拉戰役期間的破壞和戰后的整體復建,時至今日,因特拉穆羅斯依舊構成菲律賓首都最吸引游客的區域。從北往南,依次分布有圣地亞哥要塞、古老的圣奧古斯丁教堂和復建的馬尼拉大教堂,由伊梅爾達·馬科斯下令建造的“馬尼拉屋”(Casa Manila)博物館,與大批歷史人物銅像遙遙相對的黎剎公園,以及瀕海而建的美國大使館。它們恰好對應了菲律賓民族歷史的四大傳統:西班牙人和天主教的長期影響、家族政治、獨立神話,以及19世紀末以來美國的存在。

1944年10月,麥克阿瑟上將涉水登上萊特島灘頭,宣告美軍向菲律賓反攻。左一為時任菲律賓總統奧斯梅納
這四大傳統的直觀寫照,便是隔著羅哈斯林蔭道與黎剎公園相望的紀念雕塑群。這里不僅矗立著西屬東印度群島首任總督德萊加斯皮(Miguel López de Legazpi)、“革命彌賽亞”何塞·黎剎醫生、民主化運動領導者阿基諾夫婦以及積極參與社會事務的前馬尼拉總教區總主教海梅·辛樞機(Jaime Cardinal Sin)的銅像,還令人哭笑不得地環繞著一圈外國革命者的胸像:墨西哥的伊達爾戈神父、阿根廷的何塞·德·圣馬丁、古巴的何塞·馬蒂……看上去,菲律賓人相當熱忱地希望將19世紀全球反對西班牙殖民主義的運動描繪成一個整體,并給予了那些南美革命家以不亞于本國獨立事業先行者的尊敬。只不過,這顯然只是一種單方面的熱情:墨西哥、古巴和阿根廷并未因此就給予菲律賓任何特殊關照。而類似的一廂情愿,絕不會是最后一次。
美國最著名的旅行記者和地理政治分析師羅伯特·卡普蘭(Robert D.Kaplan)將菲律賓稱為“前馬丁·路德式國家”,這一評價恰如其分地概括了原生態的羅馬天主教對菲律賓人日常生活和思想觀念的影響。在菲律賓行走的一個多星期里,我們不僅從圣奧古斯丁教堂陰森的長廊、馬尼拉主教座堂的新羅馬風格穹頂以及鄉村道路旁隨處可見的天主教中學里窺見這種影響,更在貧民窟院墻外的“耶穌愛我”涂鴉、本地人隨遇而安的宿命論態度乃至不加節制的生育中體會到了這種無形力量的強大。中下階層認定他們的貧困乃是命中注定,因此漫不經心地應付著日常工作,甚至認定乞討不構成任何尊嚴上的傷害——馬尼拉是我所見過的亞洲城市中乞丐數量最為驚人的——這使得菲律賓與新加坡、越南等東南亞新興國家相比,更帶有一種衰敗的氣象。

2014年9月16日,馬尼拉郊區帕納拉克市的一處貧民窟發生火災造成50間住宅被毀,100多個家庭無家可歸
單看紙面上的經濟數據是無法理解這種頹唐氣息的。即使是在馬科斯獨裁統治最盛的20世紀70年代,菲律賓依然保持了5.95%的可觀GDP增長率。進入21世紀以來,菲律賓GDP增長率以5年為一個周期的平均增幅分別是4.6%、5.0%和5.9%,受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沖擊的振蕩期也只持續了兩年。但統計數字不會告訴你,菲律賓的經濟成長曲線不是一道拋物線,而是呈現奇怪的鋸齒形——每逢一次政府換屆,經濟增長率必然出現嚴重下滑,隨后重新開始上升,再伴隨新一輪政府換屆周而復始。GDP增額的76.5%由全國最富裕的40個家族所瓜分,并未投入到基礎設施建設和公共事業當中。馬尼拉糟糕的道路狀況和隨處可見的裸露電線,巴拉望島上堪稱稀罕物的路燈、公共廁所和郵局,都暗示了菲律賓政府開支的實際走向。教會對墮胎和節育措施的抵制則使事情變得更糟:在21世紀前10年,菲律賓的年均GDP增長率是4.8%,較越南、馬來西亞等國僅落后1/3;但在年均超過1.7%的人口增幅抵消下,根本無法獲得盈余,這無疑是一種奇怪的悖論。
經濟活力不足的長期原因之一,在于島國菲律賓獨特的“卡特爾化”政治格局。從地圖上看,整個菲律賓群島可以分成3個松散的島群:以首都為中心的呂宋島由塔加洛人(占總人口的27.7%)控制,南方的棉蘭老島和蘇祿群島的原住民則是信奉伊斯蘭教的摩洛人(占總人口的5.1%),中間由米沙鄢群島(以宿霧為中心)形成一條串聯南北的紐帶;瀕臨南海的巴拉望島則孤立在外,形同蠻荒之地。盡管坐鎮呂宋島的中央政權從20世紀40年代起就力圖將全國整合為一個統一、有力的政治共同體,但在地理和種族上都無法實現。

菲律賓巴拉望島西岸奎松市的一家簡陋商店
更何況,過去50多年間,幾乎所有菲律賓總統的身份都首先是地方利益集團的代言人,其次才是黨派領袖和國家元首——馬科斯夫婦是呂宋島北伊羅戈省和中部萊特省豪門勢力的“共主”;阿基諾家族的基本盤在呂宋島中部,祖孫四代人都活躍在菲律賓政壇,影響力之長超過一個世紀;演員出身的埃斯特拉達則是馬尼拉城市富豪集團的保護者,他在2007年因貪腐入獄,僅僅過了3年就重返政壇,如今仍是馬尼拉市市長。美國式政體在菲律賓的土壤上沒有開出繁榮之花,反倒成了西班牙式副王制度(Viceroy)的再現:每位“副王”或者說政治卡特爾(Political Cartel)領袖各自在一個省擁有不受控制的商業利益、基層政治班底甚至私人暴力機器,彼此勢均力敵,難以被消滅。因此,每次大選都會成為主要卡特爾重新洗牌的機會,前一位“副王”的政策在新總統選出后很難獲得延續。“我們的國家戰略的實施周期不是10年、20年,而是6年(一屆總統任期)。”馬尼拉名校德拉薩大學的一位學生告訴我,“你永遠無法猜到6年后上臺的會是個什么人物,他又有何種算計。”而在一長串的政要名單中,我們很容易發現父子代代相繼、影響力超過50年的政治世家的姓氏:勞雷爾,拉莫斯,麥格賽賽,馬卡帕加爾(前總統阿羅約系該家族成員),阿基諾……
費迪南德·馬科斯(Ferdinand Marcos)對這一切難辭其咎。這位獨裁者從1966年起統治菲律賓長達20年之久,以親美、腐化和窮奢極欲的生活聞名于世。他統治下的菲律賓雖然實現了經濟增長率和就業率的表面復蘇,但整個經濟構成卻徹底變得“拉美化”——直至今日,出口份額占菲律賓全國經濟活動的比例依然停留在25%,主要是香蕉、椰子和低附加值的小型電子元器件;而“亞洲四小龍”在其鼎盛時期的比例是75%。發達國家向第三世界轉移勞動密集型產業的浪潮沒有影響到菲律賓,那里依舊被腐敗、暴力和頹廢的社會氣氛所籠罩,貧富分化極為驚人。與某些頗有作為的威權政治家不同,馬科斯把貪污、受賄和政治暗殺變成了準合法活動,他本人攫取的國家財富據信達數十億美元之多,而超過1/3的菲律賓國民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日均生活開支還不到1美元。當馬科斯在1986年2月最終被人民力量驅逐之后,民眾在馬拉坎南宮找到了屬于第一夫人伊梅爾達的大批珠寶首飾、15件貂皮大衣、508套禮服、1000只手提包和1000多雙高跟鞋。
但在今天的菲律賓,即使是馬科斯也不是一個遭人唾罵的角色。一位當地出租車司機告訴我:“費迪南德是一位偉人,他在位時馬尼拉遠比現在繁華?!蹦俏怀裘阎囊撩窢栠_女士在1995年當選為家鄉萊特省的國會眾議員,2010年在馬科斯的老家北伊羅戈省再度當選;他們的兒子小馬科斯則在1998~2007年出任北伊羅戈省省長,在國會也相當活躍。至于埃斯特拉達和阿羅約這兩位先后遭遇牢獄之災的前總統,由于其依托的經濟和政治勢力的襄助,不僅迅速重獲自由,還在政壇重新呼風喚雨?!翱ㄌ貭柣爆F象不僅模糊了菲律賓政界甚至一般公眾的是非標準,也使任何一種清晰、連貫的經濟和社會政策變得不可能??瓷先?,真正受歡迎的只有菲德爾·拉莫斯(1992~1998年擔任總統)這樣的危機管理專家:應對問題,但不提出計劃。
于是,今天的菲律賓變成了全亞洲最不受外國資本青睞的國家之一。在2016年初透明國際(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公布的調查報告中,菲律賓的清廉指數在168個國家和地區中排名第95位,低于利比里亞和墨西哥,在亞洲主要經濟體中墊底。它的經商容易度指數在183個國家和地區中排名第136位,在東盟國家中僅僅優于印尼、緬甸和柬埔寨;CIA基尼系數高達46.0(2012年統計),與盧旺達和南蘇丹處在同一水平,人類發展指數(HDI)排名全球第115位。盡管有著人均3568美元的賬面GDP數字,這依然是一個死氣沉沉、看不到多少希望的國家,這是任何粗疏的觀察者都可以輕易得出的結論。
如果說西班牙人給予現代菲律賓的遺產是宗教和管理模式,那么美國人定義的就是這個島國的憲政架構以及它在亞洲安全體系中的位置。普利策獎得主斯坦利·卡諾(Stanley Karnow)將菲律賓稱為“我們的鏡像”(Our Image),這一評價并不過分:在1935~1946年的自治邦(Commonwealth)時代,美國不僅把三權分立政體、兩院制國會、自由貿易制度和婦女參政權原樣移植到了菲律賓,還使菲律賓得以躋身聯合國創始會員國。不過卡普蘭卻辛辣地諷刺道:“全世界不會有第二個國家像菲律賓這樣,在過去數十年里曾經獲得過美國在政治、安全和經濟領域如此巨大的投入;但更不會有第二個國家像它這樣,將這一切的投入都浪費了?!?/p>
在馬尼拉灣、巴丹半島和萊特灣,你都能窺見美國曾經存在過的歷史印記。1898年5月1日,喬治·杜威(George Dewey)海軍少將指揮的4艘美國巡洋艦和2艘炮艦在馬尼拉灣摧毀了西班牙太平洋艦隊,宣告了菲律賓宗主權的轉移和一個新的兩洋帝國的誕生。這是19世紀最后一次大規模艦隊會戰,也是海軍史上的傳奇。杜威因此成為美國海軍唯一一位特級上將(相當于元帥),他在馬尼拉灣之戰中的旗艦“奧林匹亞號”至今仍保存在費城。而在杜威的勝利之后,馬尼拉灣成為美國東亞艦隊在遠東的最大前進基地,靠近港灣入口處的科雷吉多爾島(Corregidor)上修筑了巨大的海防炮臺和鋼筋混凝土工事,耗資超過1.5億美元。1942年春天,日軍從呂宋島北方入侵菲律賓,將10萬人的美菲軍隊包圍在巴丹半島,并對科雷吉多爾島實施封鎖。美軍總指揮麥克阿瑟乘魚雷快艇倉皇逃脫,留在巴丹的7.5萬名戰俘則被迫經歷恐怖的“死亡行軍”,超過1.2萬人被日軍凌虐而死。不過到了1944年10月,麥克阿瑟終于歸來,和菲律賓總統奧斯梅納一起涉水登上萊特灣灘頭,并在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海戰中一舉挫敗了日軍的反攻企圖。兩年后,菲律賓獲得完全獨立。
回過頭看,幾代美國政治精英對菲律賓的偏愛,與美國自身的崛起歷程完全吻合。當杜威的艦隊在1898年駛入馬尼拉灣時,夏威夷還不是合眾國領土,英國仍由維多利亞女王統治,美國必須從這個島國開始學習建設和管理一個龐大帝國,并為“美國世紀”的到來積蓄人才。前聯邦總檢察長威廉·塔夫脫受命組建菲律賓第一個民政管理機構,他在1908年當選為美國總統;約翰·潘興上尉曾率美軍在南部島嶼鎮壓穆斯林起義,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出任美軍總司令;道格拉斯·麥克阿瑟的父親在1900年出任菲律賓總督,他本人則于1936年前往馬尼拉,為菲律賓組建第一支正規軍,并被授予元帥軍銜。在跟隨麥克阿瑟前往馬尼拉的助手中,有一位是德懷特·艾森豪威爾中校。這塊遠在亞洲的殖民地,在不到60年時間里為美國“培訓”了兩位總統和兩位陸軍最高指揮官,直接埋葬了西班牙和日本兩大敵對國,當然會令歷代白宮主人生出特殊的感情。
菲律賓人喜愛西班牙人那種散漫鋪張的生活方式,但對美國人有著更加由衷的感激和敬畏。馬尼拉市命名有杜威大道(現名聯合國大道)、羅斯福國家公園和麥克阿瑟大橋,所有美軍曾經戰斗和犧牲過的地方都會以特殊標志注明、并設置紀念館;在關于解放萊特島和呂宋島的一系列主題雕塑中,都會有身材高大、手持M1“加蘭德”式步槍的美軍士兵形象出現。關于1899~1902年那場造成20余萬平民死難的菲美戰爭(發生在美國占領軍和追求徹底獨立的民族主義武裝之間)的記憶被小心地淡化了,而美國對此的回饋,則是使菲律賓成為戰后第一個與美國締結雙邊軍事盟約的東南亞國家,并在越戰期間和泰國一起充當介入中南半島的后方基地。這項盟約帶來的經濟和安全收益,至今仍在澤被菲律賓政府:從2011到2013年,美國向菲律賓提供的軍事援助總額超過9100萬美元;隨后兩年里,這一數額進一步遞增至1.29億美元。
但即使是美國的支持也無法改變菲律賓武裝力量固有的任務屬性和裝備、訓練的窘迫狀況。馬尼拉當局需要以武力鞏固中部和南部島嶼對中央政府的向心力,為此近乎“任性”地擴大了陸軍的規模、行動界限和預算。在現役12.5萬人的武裝力量中,陸軍兵力占據了2/3以上,編成10個步兵師和1個機械化師,分散部署于全國各地;海軍和空軍卻沒有一枚導彈,這和它3.6萬公里的海岸線長度(高居世界第五)顯然極不相稱。進入21世紀以來,菲律賓政府軍依然在蘇祿群島和棉蘭老島南部與阿布薩耶夫武裝(ASG)、“伊斯蘭祈禱團”(JI)、“摩洛伊斯蘭解放陣線”(BIFF)以及左翼“新人民軍”(NPA)等形形色色的反政府武裝進行著激烈的治安戰,成效寥寥。為了減輕菲律賓政府軍的壓力,美軍自2002年起不得不直接介入菲律賓南部戰局,在蘇祿群島駐扎一支數百人的特種部隊,以指導對穆斯林極端武裝的反游擊戰。但僅僅是戰術層面的支援仍無法扭轉整個菲律賓武裝力量的結構失衡狀況——2014年3月,菲律賓空軍宣布以4.2億美元的價格從韓國購入12架FA-50型輕型攻擊機,這才結束了越戰年代的F-5“虎”式戰斗機在菲國的漫長服役史。而菲律賓海軍第一艘安裝有反艦導彈的主力艦、向韓國購買的二手輕型護衛艦“木浦號”要到今年底才會完成交付。
自身防衛能力的貧弱,反過來刺激了要求美軍進一步強化在菲常駐兵力的呼聲。從21世紀初開始,關于“美軍即將重返蘇比克灣”的傳聞就在菲律賓報章上占據了相當顯眼的位置。位于馬尼拉灣以北的蘇比克灣(Subic Bay)海軍基地和克拉克空軍基地曾是“冷戰”年代美軍防衛東南亞的重要地理支點,1.6萬英畝的基地內設有可停泊核動力航母的大型深水碼頭和維修浮船塢,鼎盛時期每年曾有數百萬人次的美國海軍官兵在此進出。1992年,由于附近的皮納圖博火山噴發造成大面積塵埃污染,加之“冷戰”宣告結束,美軍決定從蘇比克灣撤出,一年后又宣布關閉克拉克灣空軍基地。但由于修造船設備仍得到保留,并由菲律賓海軍進行日常使用和維護,國內外輿論一直鼓噪美軍即將卷土重來,以蘇比克灣作為監視南海的前沿基地。
為了驗證這種傳聞的可靠性,我們從馬尼拉驅車兩個多小時北上,抵達位于蘇比克灣腹地的奧隆阿波市(Olongapo)。美軍留下的部分軍械倉庫和浮船塢依然清晰可見,昔日“企業號”航母使用過的棧橋式碼頭上,整齊地停泊著菲律賓海軍最大的兩艘“德爾·畢拉爾級”護衛艦(原為美國海岸警衛隊巡邏艦),對岸則是由韓國韓進重工(HHIC)投資興建的全球第四大造船基地,可以建造載重量超過10萬噸的巨型集裝箱貨輪。但港區周邊的情形已經與24年前大不相同——從20世紀90年代起,蘇比克灣都會開發委員會(SBMA)陸續從海灣石油、聯邦快遞等跨國企業籌集到30億美元的資金,對原美軍基地的岸上設施進行了大規模拆除和改建,使整個港區成為菲律賓最大的自由貿易區、保稅倉庫所在地以及海濱度假購物區。鱗次櫛比的大型購物中心、度假酒店和游艇碼頭偶爾會給人身在新加坡的感覺,點綴在購物區之后的則是海灣石油公司的儲油罐、外資電子產品代工廠以及汽車租賃公司,沖淡了近在咫尺的軍事氣息。統計數字顯示,入駐蘇比克灣自由區的大型企業已達700多家,為當地提供了超過7萬個就業崗位,直接影響菲律賓將近8%的GDP。在未來,克拉克基地也將進行類似的改造,并以一條45公里的高速公路與蘇比克灣連通,成為呂宋島西岸新的經濟中心。
換言之,盡管短期或小規模將蘇比克灣用于軍事目的依然不成問題,但重新將其改回不產生經濟效益的美軍基地,在操作上已喪失可能性。且不論鏟除商業設施帶來的工作機會流失,任何規模的美軍作戰部隊重新進駐蘇比克灣,都將使這個菲律賓目前最繁榮的自由港和購物區處在遭受導彈摧毀的陰影之下,從而使原本就缺乏經濟活力的菲律賓面臨進出口受阻、外資撤出乃至前期債務無法償還等一系列連鎖沖擊,這都是馬尼拉當局無法承受的。故而所謂“美軍重返蘇比克灣”,除去真實的不定期臨時入港外,更多只是菲律賓政府放出的一種自欺欺人的風聲,以營造一種“美國并未拋棄菲律賓”的輿論效應。
從蘇比克灣的游艇碼頭附近租賃一架小型水上飛機,經過兩個多小時的南向飛行,便可抵達巴拉望島(Palawan)西岸的省政府所在地公主港(Puerto Princesa)。與馬尼拉混亂中包含的繁華和奢靡氣息相比,這里簡直是一片不曾開發的原始村莊——當地最金碧輝煌的羅賓遜商業中心的規模,也不過與中國三、四線城市的萬達購物廣場齊平;新開發的四星級酒店與羊圈比鄰而居,當地人則居住在椰子林和香蕉林中胡亂搭建的鐵皮棚屋和木制高腳屋內,以手工改造的三輪摩托車作為交通和載客工具,10公里路程的統一價格是50比索(約7元人民幣)。若不是這里距離南沙群島南部僅有100海里之遙,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這個化外之島。
在充滿潮濕和混亂觀感的公主港,我并未發現有任何政府管理存在的跡象:沒有警察,沒有醒目的政府機關大樓,甚至也沒有馬尼拉商場前如臨大敵的持槍保安。5天的行程中,我沒有找到一間公共廁所和一座郵筒,連稀少的路燈都仿佛只是點綴。唯一永遠整潔高效的只有全國連鎖的加油站、快餐廳和藥店。一位曾經拜訪過當地市長的美國學者在郵件中戲謔地告訴我:“找不到政府是很正常的,因為市長是在一間漏水的破房子里辦公,外觀比普通民居好不了多少。西面480公里外的卡拉延市的市長有時也會跑來避難,因為臺風時常造成帕加薩島的通訊和補給中斷。那時辦公室看上去就好像是埃利斯島(紐約市早年的移民檢查站)。”
卡拉延(Kalayaan)是菲律賓當局對南沙群島南部島礁的官方稱謂,帕加薩島(Pagasa)則是當地塔加洛人對中業島的俗稱,意為“希望”。1970年菲律賓侵占中業島后,在當地駐扎有60名海軍陸戰隊員,2009年又將這一駐軍點升格為“埃米利奧·利瓦納格海軍基地”,試圖派遣艦艇在此周期性駐扎。不過受限于糟糕的基建能力,目前中業島駐軍所能使用的主要交通設施仍是一條1300米長的土質飛機跑道,由日本海軍基地部隊在“二戰”期間通過填海建成。天氣晴好時,輕型運輸機可以從公主港機場起飛,在這條窟窿滿地的跑道上降落,為守軍和島上的300多位平民運去補給品;一旦臺風或暴雨來襲,飛機便只能停航。2004年,菲律賓海軍舊式坦克登陸艦“北拉瑙省號”在駛近中業島碼頭時撞上水下的珊瑚礁,擱淺損毀,此后擴建島上基地的計劃進展極為緩慢。目前巴拉望島西岸的漁船往返當地仍較為方便,但單次航程需要花費近30小時。
1956年,菲律賓商人托馬斯·克羅馬(Tomás Cloma)自稱南海島嶼的首位發現者和占有者,率40名水手登上南沙部分島礁,宣布成立獨立政權“自由之地自由領”(Free Territory of Freedomland)。當克羅馬的小船駛向中國臺灣軍隊控制的太平島時,遭到了驅逐。1974年,獨裁者馬科斯逮捕了這個狂人,要求他簽署一份以1比索的價格將“自由之地”轉讓給菲律賓政府的文件,隨后簽發了第1596號總統令,宣布在巴拉望省第一區之下設立卡拉延市,統轄南沙群島南部。不過對大部分巴拉望島當地人來說,這個“卡拉延市”從來都是僅聞其聲、未見其形,他們依然用塔加洛語俗稱來標記這些在GPS上以英文顯示的大小島礁。
不過,巴拉望島并未完全脫離軍事陰影。在乘車沿東海岸公路行駛時,我發現了菲律賓海軍西部軍區司令部和第三海軍陸戰旅的指揮設施,并在公主港市內與幾名身著制服的軍人進行了短暫的交流,他們看上去對擴大在南沙海域的軍事行動并無信心——“我們沒有可以全天候使用的飛機,也缺乏大型軍艦。”“中國在人工島上修建的機場可能使巴拉望島被一次空襲徹底摧毀?!鄙踔劣腥松衩刭赓獾卦儐枺骸皳f中國的新型船塢登陸艦可以從南沙島嶼一直行駛到巴拉望島西岸,放出兩棲坦克徹底占領這個島?”焦慮之情溢于言表。
中國當然不會有轟炸巴拉望島或者派遣坦克上門的意圖,但菲律賓卻已經開始籌劃一項相當具有冒險性的工程:將巴拉望島西岸的烏盧甘灣(Ulugan Bay)建設為新的大型海軍基地,并邀請美國艦艇和飛機入駐。我們租用汽車從公主港出發,用一個多小時抵達西海岸,繞烏盧甘灣行駛一周,發現這里的確比朝向蘇祿海的公主港更適合作為威脅南沙群島的前哨基地。整個港灣水深、寬度和縱深都相當理想,足夠容納驅逐艦以上級別的艦艇停泊,與博通海灘相對的半島和西岸縱深之間有一個天然形成的港汊,可以容納修造船設施,半島本身以及港灣入口處的利塔島(Rita)則適于部署地空導彈、岸艦導彈等防御設施和雷達。2012年,菲律賓海軍西部軍區已經將部分指揮設施遷移到了當地;2014年參與馬航MH370航班的搜救工作時,3250噸的“格雷戈里奧·德爾·畢拉爾號”護衛艦也相當“巧合”地駛入這一港灣,進行了試驗性巡弋。假如該基地得以建成,菲、美海軍駛入南沙海面的時間將縮短到10個小時以內,對提升反應速度無疑意義重大。
不過,與菲律賓政府許多其他一廂情愿的計劃一樣,烏盧甘灣擴建方案到目前為止還只停留在紙面上。與中央政府控制力相對較強的呂宋島不同,巴拉望島大體仍是一個自治的熟人社會,即使是駐扎當地的海軍官兵,也已經和本地政府以及民眾相當熟絡。將烏盧甘灣改建為大型基地,意味著周邊茂密的原始森林和港灣內的潛水旅游景區都將被破壞,當地政商卡特爾在這一問題上的態度并不積極。到我們所見時為止,當地居民的主要收入依然來自旅游者的消費,港汊和航道也未進行過疏浚。假如真的要大興土木,單是水文勘察和疏浚費用就是一筆不小的投入,但“邀請美軍進駐”依然只是一種模糊的意向,而未成為現實。
迄今為止,五角大樓對巴拉望島唯一的軍事興趣不過是在2016年3月18日與菲律賓政府簽署了一項協議,同意美軍在必要時使用公主港的安東尼奧·包蒂斯塔空軍基地(設在公主港國際機場內,與民航機共享一條2600米長的跑道)。除非有敏感的海上巡邏機進駐,否則這只是一種帶有安撫性質的表態。而在中國的反艦彈道導彈(ASBM)以及其他岸基、空基遠程武器相繼問世之后,美軍太平洋司令部已經沒有太強的欲望在南海周邊獲取永久性大型軍事基地。無論是已經面目全非的蘇比克灣、工程尚未啟動的烏盧甘灣還是昔日的蘇聯艦隊駐地越南金蘭灣,在美軍的規劃中都更適合充當不定期停泊和維修基地。美國第七艦隊所屬的大小艦只將在每年的若干月份駛入這些港灣,與所在國海軍舉行聯合操演,考察當地修造船設施的實際能力和完好程度;如此既可以維持與伙伴國家的良好關系,又不必承擔高昂的基地租金和維護成本,還縮小了戰時的被鎖定目標。而這恰恰是馬尼拉當局所不樂見的——在開發烏盧甘灣前夕就放出“邀請美軍入駐”的風聲,一來是希望美國海軍在南沙前沿出現能減輕菲律賓方面的壓力,二來也是希望效仿“冷戰”年代的蘇比克灣模式,將租借土地、建造基礎設施和疏浚航道所需的數十億美元經費轉嫁給美國海軍。但迄今為止,盡管已有若干美國軍政人士考察過烏盧甘灣,然而從未有一人做出過明確的承諾。一切依然只是海市蜃樓。
“四金鎊號”漁船顫顫巍巍地駛離阿方索十三世碼頭之前,菲律賓海警奎松支局第二特別分隊的一名指揮官駕著摩托車,從棧橋追了上來。我們聘請的擔保人、當地華僑傅仰洲先生以及“四金鎊號”的船主就在碼頭上與這位警官進行了10多分鐘的周旋,竭力向他們申明:兩位來自中國的不速之客并非諜報人員,亦不曾涉足非法海產品或毒品交易,隨船前去南沙海域不過是為了拍攝海上美景,絕不會對菲律賓控制的島礁做挑釁舉動。如此這般之后,警察才半信半疑地登記了我們的姓名,調頭返回。漁船則發動引擎出海。
64歲的傅仰洲體型魁梧,精通中文、英文和塔加洛語,說話永遠和聲細語。他是出生在馬尼拉的第二代華僑,少年時代隨父母前往臺灣,畢業于政治大學,前半生在中國臺灣和香港地區及越南等地經商,20多年前來到巴拉望島定居。由于經歷豐富又善于交際,并且有一個擔任外交官的兒子,他在巴拉望島不足500人的華人群體中是一位名人。20世紀90年代,傅仰洲曾擔任巴拉望省菲華商會秘書長,協助已故的馬尼拉僑領蔡金鐘以及巴拉望當地僑領王助枝等富商救助被菲律賓海警逮捕的中國漁民,并在中國外交機構與菲律賓官方之間搭橋引線。1997年,21位中國漁民在巴拉望島沿岸被捕的轟動性事件,就是在他的斡旋下以撤銷指控作結。
“菲律賓當局對駛近巴拉望島的中國漁船態度陰晴不定,與執政者的外交傾向以及軍事態勢的緊張程度都有關聯。”傅仰洲告訴我,“幾年前,西海岸奎松市、黎剎市的議員和市長提起這類情形還是睜一眼閉一眼;運氣好時,西部軍區司令甚至會邀請我們華僑搭乘公務船到南沙島礁周邊參觀。但在仲裁結果公布前后,氣氛已經變得相當緊張。”巴拉望島的商業游艇、潛水工具船和觀光用漁船大多集中于北部和東岸,西岸只有本地漁民出沒;在這個小小的熟人社會,任何不速之客的到來都會引發好奇和警惕,繼而被海警盯上。
在傅仰洲的描述里,我們再度窺得了菲律賓的卡特爾化管理模式以及基層警、政力量的低效狀態。只有當馬尼拉方面三令五申之時,對外籍漁船和游客的盤查才會變得相對嚴格;氣氛寬松之時,以金錢打點當地官員、警察乃至海警,便可在附近海面盤桓數日不被驅逐。但政府換屆之際,往往是最為敏感的時段,新老總統都希望向國民展示在主權問題上的強硬姿態,因此更易于將中國漁民作為靶子。2001年1月的“潭門五漁船”便是如此:曾經參與過被捕漁民救助的黎剎當地華僑許清江(音譯),自稱與政府高層有良好聯系,以每艘船3萬~5萬比索的價格向海南當地漁業公司收取“中介費”,隨后教唆中國漁民在巴拉望島周邊任意捕撈。5艘海南省瓊海市潭門鎮的漁船在不明就里的情況下,不僅抵達了巴拉望島西岸,而且繞過南端的黎剎市、向東駛入蘇祿海進行捕撈,結果被駐扎在公主港的菲海軍西部軍區艦艇悉數拿獲。此時正值埃斯特拉達、阿羅約兩任政府換屆,中國漁民成為馬尼拉當局立威的犧牲品。有賴蔡金鐘先生多方奔走,漁民們最終才未遭受生命危險,相繼獲得釋放。但類似許清江這樣的神秘中間人依然逍遙法外,伺機活動游說。
“華僑是一個相當尷尬的群體:身為菲律賓公民,我們在中國漁民案件中的角色會被菲政府官員指責為叛國;但作為炎黃子孫,對同胞的困境又不能見死不救?!备笛鲋薷嬖V我,“尤其是那些進入蘇祿海偷捕海龜、蘇眉等珍稀物種的漁船,目標又大,又有確鑿的違法證據。有越南漁船在蘇祿海被捕后,因為缺少中介人員,壓榨不出油水,反而很快獲釋。而菲方人員知道華僑會為本國同胞的安危盡心盡力,于是坐地起價,橫加勒索,我們也無可奈何。”20世紀90年代,華僑群體將幫助同胞當作一樁榮耀,時常在馬尼拉的中文報紙上描述經過。菲律賓政府按圖索驥,尋找其中提及的管控漏洞,逐步將口徑收緊。政治氣氛寬松時,漁民可以在海上以現金打點菲方公務船,或者在被捕后賄賂守衛、檢察官和法官,以求得較為理想的結果。但在阿基諾三世任內,類似的操作已經很難進行,較為知名的僑領也不太樂意介入這類吃力不討好的案件,以增加自己的麻煩。
盡管如此,熱心的傅先生還是答應為我們尋找船只。在他的聯絡下,我們與在西海岸奎松市經營建材商店的福建華商賴五成先生交上了朋友,并通過賴先生的引薦,與“四金鎊號”的船主取得了聯系。經過一番波折,這艘長約10米、寬不足1.5米的班卡型漁船,最終成為我們駛向南中國海的交通工具。我和同事黃宇也成為今年7月12日南海仲裁結果宣布以來,第一批從東側駛入九段線以內的中國公民。
以9節(每小時15.74公里)航速駛出馬拉努特灣后,小船折向西方,隨后再轉為西南,朝100多海里外的南沙群島美濟礁駛去。沒有遠海航行經驗的人很難想象那種單調和兇險并存的場景:巴拉望島的巖礁、森林和山麓漸漸遠離,在接下來10多個小時的航行時間里,除去偶爾經過的貨輪、突然躍起的飛魚以及日月星辰,海面將再無任何可觀察的識別物,只有變幻莫測的雨云和巨浪。那一瞬間,我突然理解了1944年10月底萊特灣海戰中,從巴拉望島以西水道經過的日軍栗田艦隊為何會遭遇美國潛艇的接連伏擊——深藍色的海水和起伏不定的波浪實在是太適于隱藏潛水艇了。而皮膚黝黑的菲律賓漁民竟能在波濤中從容地煮飯、做菜,對我們震驚不已的滿天星斗置若罔聞,則是純粹的經驗使然:他們已經在這片水域往返多年,司空見慣了。
午夜降臨前,我們在風雨中抵達北緯9度03分、東經116度66分附近,即南沙群島艦長暗沙海域。西南方23海里外為半月暗沙,西北遠方為仙濱暗沙。此時海面已經陷入徹底的黑暗,偶爾有一艘亮著閃爍航行燈的漁船從遠方經過。“四金鎊號”在艦長暗沙與半月暗沙之間環行一周,隨后恢復東向,再度駛向巴拉望島西岸。一次往返約200海里的南海航行,耗時24小時,待我們回到阿方索十三世碼頭,已經是次日正午了。
在卡普蘭看來,菲律賓政府向仲裁法庭提出仲裁的決策根本就是一種公關——由于在硬實力上永遠無法指望與中國海軍對抗,又擔心美國的軍事保護承諾無法確實化,馬尼拉當局必須通過一種足夠張揚的方式來吸引國際輿論的關注,借以陳述本方的訴求,并使得美國不得不再度重申與菲律賓的軍事盟約關系?!叭羰菑娜丝?、疆域和海岸線長度看,菲律賓無疑是一個大國,但它無力防御其自身,只能將希望寄托在美國身上;但對美國來說,這卻是一個殖民地時代留下的包袱:拋棄它會打擊自己的威信,庇護它成本又太高?!?/p>
維護美菲盟約的成本之高,首先表現在菲律賓落后的??哲娧b備完全無法與美國海軍對接上。在過去40多年里,菲律賓海軍的一線艦艇一直是4艘建造于“二戰”年代的護航驅逐艦——1946年中國海軍光復南海諸島時使用的“太平號”與此同型——8艘同樣建造于“二戰”年代的美制掃雷艦,以及數艘形同廢鐵的舊式坦克登陸艦。1997年英國海軍從中國香港撤出時,將3艘1982年建造的“孔雀級”巡邏艦低價轉讓給了菲律賓,這便是該國海軍最現代化的艦艇了。沒有反艦和防空導彈,沒有新型雷達,沒有精密的電子設備,只有70年前的舊式火炮:這堆艦艇唯一的用途只是對付中國漁船。21世紀初,五角大樓一度考慮以低廉的價格向馬尼拉出售一艘退役的“佩里級”導彈護衛艦,卻發現菲律賓海軍根本不具備使用和維護燃氣輪機的能力。
最終,美國在2011年宣布將向菲律賓轉讓海岸警衛隊退役的“漢密爾頓級”大型巡邏艦。它們的噸位與護衛艦相當,艦體結構強度略遜于正規作戰艦艇,依舊沒有導彈裝備。已經在2011年和2013年交付的前兩艘,便是我們在蘇比克灣窺見的那兩艘大艦,第三艘也已在今年7月21日完成交付?!皾h密爾頓級”在巡航狀態下使用菲律賓人較為熟悉的柴油機,它的3英寸主炮、S波段搜索雷達和燃氣輪機能使菲律賓官兵熟悉美國海軍的標準裝備和操作流程,并在戰時承擔輕量級輔助任務。當然,在絕大部分時間里,這3艘護衛艦的假想敵依然只是中國漁船和海監船。主流海軍分析人士對此嗤之以鼻——即使是“漢密爾頓級”也是艦齡接近50年的老骨頭了。不過一位相熟的美國海軍退役上校倒是發來了一封調侃的郵件:“經過長期的不懈努力,五角大樓成功地將菲律賓海軍的戰斗力由20世紀40年代水平提升到了60年代,這無疑是巨大的勝利?!?/p>
1995年2月,時任菲律賓總統拉莫斯曾經簽署了第7898號法案,計劃在15年內投入500億比索,全面更新陸??杖姷难b備。不過這項計劃中的大部分內容直到最近5年才開始實施。2012年,阿基諾三世公布了新的15年軍事現代化方案,并決定在2017年之前集中投入750億比索,優先改善海空軍裝備,菲律賓的軍事硬實力才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空軍已經開始接收第一批12架由韓國制造的FA-50型輕型攻擊機,并保留購買第二批的條款;海軍將在今年晚些時候接收韓國轉讓的1艘二手輕型護衛艦,并從印度尼西亞購買了2艘適用于島嶼補給的7200噸級船塢登陸艦。相比之前20年的原地踏步,這無疑是巨大的進步。
但菲律賓依舊無望完全靠自身的實力伸張其在南海的野心。迄今為止,菲律賓的大部分天然氣供給來自馬尼拉灣外和巴拉望島以西的海上天然氣田,石油方面除去在南沙群島周邊盜采的年均350萬桶外,不足部分仍須自國外進口。如此分散而廣闊的海上防線,根本不是添置一兩艘二手軍艦足以應付的。更何況在中菲關系轉冷的背景下,中國公務船只需稍微監視和阻斷菲方的海上油氣開發和運輸,脆弱的菲律賓經濟就將遭遇重創。這當然是慣于在換屆之際變更政策路線的菲律賓新政府不愿接受的“遺產”。
作為菲律賓歷史上第一位來自棉蘭老島的總統,羅德里戈·杜特爾特以口不擇言的作風和雷厲風行的執政風格著稱。與內政方針相對穩健的前任阿基諾三世不同,杜特爾特將整肅治安、打擊毒販等社會問題視為上任第一年的核心議題,自6月30日宣誓就職以來,菲律賓警察已經處決了300余名與販毒集團有關的嫌疑人,并有數千人向政府自首,多位與大毒梟有關的警政官員被逮捕。由于與南部反政府武裝有著長期的互動經驗,杜特爾特也希望在其任內與包括“新人民軍”在內的各派勢力達成和平。繁重的內政壓力使得他相當不樂于踏足阿基諾政府留下的南海輿論漩渦,與既具備動搖菲律賓國民經濟的能力、同時也能在基礎設施建設和資金方面給予菲方幫助的中國搞壞關系。
在7月25日發表的首次國情咨文中,杜特爾特相對低調地表示:“針對西菲律賓海,也即南中國海問題,我們堅決肯定并尊重常設仲裁法庭的判決,并將此作為和平解決、管理沖突的重要促進。”他同時也表示,菲律賓愿意同“域外有利益關聯國家”進行多邊或雙邊對話,并繼續與伙伴國家構筑反恐和災害響應的更大共識。這顯然是為了回應對他心存疑慮的華盛頓。而在7月23日,素有危機應對專家之名的前總統拉莫斯已經接受杜特爾特的邀請,將作為特使前往中國,努力促成兩國開啟雙邊對話。劍拔弩張的中菲關系,正在從波峰逐漸回落;而新政府完全變更前任在某一重大議題上的方針,在菲律賓并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