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冬婷
每天8小時讀經,連續10年,背誦幾十萬字……自10年前“國學熱”興起,原本是出于對現代教育體制的反思與逃離而興起的兒童讀經運動,逐漸背道而馳,走向另一種教條化和僵化。
鄭博成走到我面前,雙手舉至齊眉,深施一禮。這讓我有些意外,也對長期讀經的影響產生更多疑問——這種影響是如何施加、如何作用,又如何運行于現實社會的呢?
這個笑起來有幾顆小虎牙的19歲少年是第一代“讀經的孩子”。他10歲就退學進入私塾,讀經8年,可以說是在私塾長大的。但經歷了對讀經教育的狂熱、受挫、困惑與反思之后,他決定退出私塾,重新自考進入大學。“對讀經私塾的每一點懷疑都是對我自己生命意義的懷疑,令我心如刀割。”但他反過來勸說媽媽,“這不是功虧一簣的問題。很可能前面就是一條死胡同,不如早回頭。”
2006年,鄭博成9歲,正在濟南一所名校上三年級。他屬于讓老師頭疼的那種小男孩,調皮搗蛋,數學不錯,但很不喜歡寫作文,有一次考試時作文直接交了白卷,把老師都給氣哭了。有一天學校發了張光盤,是從臺灣來大陸推廣“兒童讀經”的臺中師范學院教授王財貴的一場演講視頻,鄭博成拿回家,他媽媽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她開始讓鄭博成在家里讀誦經典,讓人欣喜的是,他作文里出現了孔子、孟子,但就像一股風似的過去了。小學四年級畢業,盡管家人強烈反對,媽媽仍做出讓鄭博成退學進私塾的決定。鄭博成告訴我,有一部分家長是出于對傳統文化的推崇,主動拋棄體制,但更大一部分人是把私塾當作“問題孩子”的避風港,指望通過傳統文化來“治病”。無論如何,這是一條分岔路,幾乎不可能回頭。
最初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媽媽給鄭博成選了北京近郊的一家綜合類私塾。“就在幾個租來的別墅里面,每天讀經4小時,之后再學一點書畫,練一點武術。”剛剛脫離學校的鄭博成非常興奮,作業一下子沒有了,很輕松。但是一個學期之后,他媽媽注意到私塾里一些孩子說臟話,決定帶他離開。更重要的是,這所學校開設了好幾門傳統文化的課程,卻缺乏有專業背景的老師,很多時候都讓學生自學,比如鄭博成的太極拳就是自己邊看視頻邊練的。而且里面的教學也沒有什么清晰的規劃,有讓學生隨波逐流的感覺,而這些離開學校的孩子急切希望“有一個盼頭”。

全日制私塾里,孩子們每天讀經8小時以上
第二所學校則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與其說是一所學堂,不如說是一個道場。”鄭博成告訴我,學校在偏遠的深山里,教室是散落在山上的一個個小房子,每個10平方米左右,生活和學習都在這里。這里有20多個學生,一個“堂主”,其余的所謂“老師”,就是陪孩子背書的家長。因為堂主信仰佛教“凈土宗”,學習、生活都以宗教思想嚴格落實與約束。背誦的經典雖然也包括“四書五經”的一部分,但更多的是佛經,而且要求學生要以“禪定的狀態”背誦。比如《普賢菩薩行愿品·別行疏鈔》一本書就有14萬字,是《論語》字數的10倍之多,鄭博成整整背了一年。他隱隱開始懷疑這種一味背誦、沒有講解的學習經典的意義——豈不是完全不動腦子的?最典型的是背誦《楞嚴咒》,里面有長達2600字的咒語,“南無薩怛他,蘇伽多耶,阿啰訶帝,三藐三菩陀寫。南無薩怛他,佛陀俱胝瑟尼釤……”咒語本身就沒有任何意義。但這種疑惑每每被似是而非的“宗教理念”抵擋回來。“我現在和當時的同學們說起‘一門深入,長時熏修‘般若無知,無所不知,大家還會相視長嘆一口氣,那些強調智慧與知識的區別、夸大出世與入世之間矛盾的思想,當時都是用一種理所當然的態度灌輸給我們的。”
鄭博成回想起來,那些宗教思想當時對一個孩子來說未免過于愁苦了,讓他感到黯淡無光。反而是在偶爾發現的“禁書”中,他找到了另一個國學經典的世界,那個世界是活靈活現的。學堂里有個圖書館,但絕大多數書都不被允許閱讀,包括《史記》《曾國藩家書》這樣的傳統名著,因為“這些書增長所知障”,他們要“培養清凈心”。鄭博成只被允許擁有一本《古代漢語詞典》。他發現《詞典》的詞條釋義中會引用古文例句,就在經典背誦的間歇偷看那些零碎文句。可是到最后,連這本可憐的詞典也被沒收了。他又嘗試在老師去衛生間的時候,迅速沖到柜子前,拿出“禁書”看兩眼。有一次老師從衛生間回來時突然問:“看到哪一頁了?”
一年后看管沒那么嚴了,鄭博成開始了一項冒險的讀書計劃:因為知道有很多古典書籍放在另一個山頭的“往生堂”,他就在每天夜里11點,等老師和同學入睡之后,悄悄地溜進去,打著手電筒看書。往生堂是為剛去世的人超度亡靈的地方,但他已經顧不得害怕了。“我甚至感覺那些書里被幽閉的精魂才是斯文所系的命脈,而私塾的讀經教育很可能是背道而馳的東西。如果說后來我還有點獨立思考能力,可能都要歸功于往生堂手電筒的光照為我分開了黑暗。”鄭博成說。

退學進入私塾是一條分岔路,讀經孩子幾乎不可能回頭
山上的4年半是一段與世隔絕的日子,沒有電子產品,沒有節假日,甚至有一年的春節都沒被允許回家。雖有疑惑,但他時刻約束自己懷疑的念頭,最頂峰的時候一天讀經11個小時。鄭博成后來自問,為什么沒有及時覺醒?“一方面是因為年齡小,心智不成熟,另一方面可能要歸因于環境的巨大壓力。”壓力有多大,他講了一個小故事:剛到學堂一個月時,有一天看到一個同學用手在空中極力比畫一個巨大的圓形,說“這么大的橘子”,他反駁說:“那怎么可能呢?”沒想到遭到了圍攻,大家紛紛指責他“誹謗因果”“肯定會墮地獄”。原來那個同學的原話是“西方極樂世界有這么大的橘子”,但他依然認為匪夷所思,再竭力反駁,招來“對牛彈琴”的諷刺,只好不再多說。
發展到后來,山上的私塾日益宗教化,“也不背書了,要求一天之內把一張桌子重復擦上400遍”。鄭博成又離開了那里,去了另外一個學堂繼續讀經。這個地方也在山區,但更偏遠。“有好長時間,孤獨的大山中,加上我在內,總共只有三個人七條狗。發電靠太陽能,雨天和大雪時會斷電。”就這樣全天候讀經5年,基本經典早已背完。但由于沒有老師講經,只能被迫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背誦那些不知背了多少遍的書,鄭博成才開始對這種教育的意義產生真正的懷疑,“我到底在干什么?”他發現,一開始是認為某個學堂有問題,解決辦法就是去找下一個,一個個找下去才發現,是整個私塾體系都存在問題。不僅是缺乏經費、缺乏師資,更嚴重的是教育理念本身的謬誤和荒唐。
那個時候,鄭博成已經16歲,他以前的小學同學們快要升入大學了。他告訴我,四年級退學后他就再也沒跟小學同學聯系過,私塾里也一再說體制內教育多么不好,“教材全是垃圾,老師都不可信,回去上學等于浪費”。到后來縱然想回去,也回不去了。尤其是他媽媽,當初承受了親戚朋友的巨大壓力,如今更無法接受這個一意孤行的教育實驗的失敗。但是,再往下怎么走?學堂已經不負責了,只能自尋出路。2013年秋,鄭博成轉到一所專為十幾歲的讀經學生開設的學堂,據說可以幫助學生進入大學,但這些孩子脫離體制太久,除了背經什么都不會,誰都沒能上大學。
“書總有背完的時候。沒有進入體制的路徑,又缺乏其他能力,這時候只剩下對自己無能的憤怒。”鄭博成告訴我,他在這個時期第一次走進網吧,花大量時間沉浸在玩游戲中。“不是真的想玩,而是想找一個精神刺激,但是虛擬世界畢竟無助于解決現實世界的問題,于是更加寂寞空虛,又走入網吧,進入一個惡性循環中。”
這時候,有同學向鄭博成推薦了文禮書院。2012年成立的文禮書院堪稱讀經學生的圣地,由兒童讀經運動發起人王財貴親自創辦,是他“十年讀經、十年解經”模式的后半階段。但是入學標準也很高,要求“包本”背誦30萬字經典,其中20萬中文,10萬英文,而且要有錄像為證。鄭博成知道,所謂“包本”,指不間斷地連續背完一本書。其實那20萬中文經典他早已背過,但是如果要錄像,他又不得不重新背誦。“念上上百遍,背得滾瓜爛熟,很快徹底忘光。再背得滾瓜爛熟,又忘光……”這一次,難道又要去重復那個曾經機械性地重復了無數遍的過程嗎?這樣做的意義何在?難道就是為了進入文禮書院嗎?會和之前經歷過的私塾一樣失敗嗎?他帶著疑惑去見王財貴,忍不住詢問畢業后出路的問題。王財貴直接說:“如果你還考慮前途名利這種東西,那就不要讀書了。”鄭博成不知所措。他想起有一個學長曾告訴他,“不患無位患所以立”,其實他不是在問功利的問題,他問的是“所以立”,是在憂心未來,卻被粗暴指責為追求名利。
但他并未放棄進入文禮書院。從2014年夏天到2015年夏天,他足不出戶11個月,一個人關在房間里包本背完了20萬字。這是一段極端孤獨的歷程,毫無意義的機械背誦給他帶來越來越冷靜的思考:“讀經界一直在極力宣傳‘讀經萬能論,親身經歷的事實且不說,經典中為什么也找不到一句類似的說法?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孔子在警告,單純的記誦讀經恰恰是無用的。”后來,他讀了一些研究古代私塾教育的書籍,明白了古人讀經之前,必先初學訓詁。不許理解的記憶是極其脆弱的,稍一停擱,便隨風隕滅,毫無蹤跡。而他自己記憶深刻的“四書”,正是因為在四川一個方丈門下短暫學習了一點經典文句的訓詁,第一次搞明白了“四書”和《孔子家語》的章句大意。鄭博成說,很顯然,古人讀經是建立在一定理解基礎之上的,“不許理解”的“背誦”肯定不是古代私塾的讀經方法,只能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當代創造。
仿佛是為了打消自己越來越深的質疑念頭,鄭博成又進入一家非常有名的御定“包本”專門私塾,沖刺最后4本英文經典的包本背誦錄像攝制,以便獲得進入文禮書院學習的資格。那里進門后先沒收東西,只允許攜帶三套換洗衣服和目前正在背的那一本書,其他任何東西甚至紙筆都不許帶入。老師見他在莎士比亞英文十四行詩的書上注了音標,當即令他擦除。課堂上,老師只是按下讀經機按鈕,不解釋句意,不教發音。讀經機發出的每個音節都是神的語言,只許跟著重復,而且要用最大的聲音一起齊聲“吼經”。莎士比亞千言萬語,但這里吼出來的每一句都是差不多的,嗓音沙啞,混沌不清。這樣“背誦”了莎士比亞,26個字母卻還認不全,一句簡單的英語問候也聽不懂、不會說。但學堂的老師卻說:“什么!你問我能不能去哈佛留學?我告訴你,背完經典,我們是要去哈佛當教授的。”他找到總管老師表達疑問,老師甩出一句:“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你有什么資格說三道四!”他感到絕望,自己把青春歲月都傾注在私塾和讀經上了,他們卻視他為半途而廢的逃兵。這一次他終于決定離開。
我問鄭博成,這么多年的讀經留下了什么呢?他認真地想了想,應該說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價值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傳統文化給了我一個能夠超越自我的理想主義。”另一方面,他無奈地說,“同齡人都在反叛體制,我卻不得不過早地學會懷疑自己,這也是讀經經歷的一大收獲。”但是無論如何,傳說中經典的“種子”并沒有發芽。鄭博成說,“讀經界”有個慣用的“扎根”理論,一開始他深信不疑:“南方有某種竹子,前3年只見它成長了3厘米,實際竹子的根已經成長了10米,于是第4年可以一天1米的速度迅速成長。讀經亦是扎根,根本既深,大才自然成就……”聽上去非常巧妙,但他付諸實踐,八年如一日地背誦經典“扎根”,后來卻意識到,沒有陽光、空氣和水,多好的種子都會腐爛。
如今鄭博成正試圖回到他最初離開的那條路上,先通過自考本科,再去讀研。他從去年夏天開始自學,自考本科已經過了六門科目,還剩下六門。談起讀經,他已經很平靜,他說:“我自己選的路,要自己付出代價、承擔責任。”上個月,他寫信給他所尊敬的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道里書院和同濟復興古典書院院長柯小剛,將自己的讀經經歷講述出來,并同意公之于眾,也是因為這是讀經界的普遍問題,而眾多還在讀經的孩子和家長仍在糾纏于“包本”的問題、王財貴的理念問題,沒有意識到是讀經教育整體出了問題。鄭博成告訴我,他的媽媽因為常年陪他讀經,也陷入其中,開了個書院教學齡前孩子讀經。他對媽媽說,開可以,但是堅決不許收像他那么大的孩子。
鄭博成的信以“惟生”的名義剛發出,就被曾教過他的一個學堂老師空山認出來了。空山是鄭博成在第一家綜合性私塾時的老師,6年后他想要去考文禮書院時又聯系上,那時空山已經自己辦了學堂,而且成為王財貴讀經教育推廣中心宣導講師。盡管觀點不同,但空山一直很欣賞鄭博成,覺得他是個可造之才,而且他認為,鄭博成的經歷反而證明了讀經的意義。“這個孩子已經背完20萬字經典,又有如此清晰的思考力和好學的精神,孔子云‘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不是正好可以做進一步的培養嗎?他雖然對自己走過的路有所不滿,但從字里行間,仍然能感覺到他的誠懇和對理想的執著。現在十八九歲的孩子有幾個能這樣?這不正是經典的力量嗎?”
在空山看來,鄭博成的問題,恰恰是他不夠“老實大量讀經”。王財貴提出的“老實大量讀經”理論,目前已經占據讀經教育主流——所謂“老實”,一是內容,就是“讀真正的經”;二是方法,“只管讀,不要管懂不懂”。所謂“大量”,是平均一天要讀經6到8小時,到最后達到進入文禮書院的標準“包本背誦30萬字”。為了讓我對老實大量讀經有更深體會,空山同意我去他的學堂看看。
正如對“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場所想象那樣,這所學堂設在遠離城市喧囂的北京遠郊一個小村莊里,距離市中心50公里,背后就是巍峨的山峰。村口隱隱看見它飾有古典紋樣的灰白色坡頂,但是走到附近,又找不到入口。一個穿著米色中式布衫的瘦削男人從一個院子里閃出來,看上去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就是空山,學堂的堂主。因為像這樣的私塾處于灰色地帶,政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所以很低調,門口也不掛牌。
上午9點,正是學堂里上第二節課的時間,院子里一片誦讀聲,聲調有些夸張地抑揚頓挫,聽上去像是拖長了音唱歌。空山的學堂算是規模比較大的,有130多人,學生們按年齡分為三組,6歲以下是小班,6歲到12歲是中班,12歲以上是大班。小班每天讀經6小時,中班8小時,大班要十幾個小時。以大班的時間表為例,每天4點40起床,簡單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讀經,從5點讀經到6點50,再跑跑步、打打太極等晨練40分鐘,然后再吃早飯,之后是上午的讀經,從8點一直到11點50吃午飯,中間只有40分鐘休息。下午從2點開始再開始讀經,一直讀到5點40吃晚飯。略微活動一會,晚上6點半開始到8點40又是一輪讀經,9點半熄燈睡覺。
如此一天到晚地只讀經,不是違背兒童天性的嗎?空山認為,這正是“老實大量讀經”的精髓所在:“你把一本《論語》和一部動畫片一起拿給孩子,他會選什么?當然是動畫片。但是看動畫片真的讓他長久快樂嗎?讀經典,是有意逆著人類喜歡理解、實用,喜歡多樣性、趣味性的現實人性,其實是盡可能地提升人性。而且讀經典是有時機的,按王財貴先生的說法,3歲到13歲是記憶力占上風,13歲之后才是理解力。13歲之前他不理解,你就不讓他讀經了嗎?那就貽誤時機了。就讓他背誦,不是‘填鴨,而是‘填牛,鴨子填多了會不舒服,牛填多了是會反芻的。一時消化不了沒關系,他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消化。”
空山一開始也教過蒙學、“三百千”(《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那個學堂里還開設了其他琴棋書畫等綜合課程,但他發現小孩子一時會感興趣,但心會散,“比如書法課,上課一小時,再加上前后收拾的時間,兩小時過去了,師生都會心思浮動。”后來他看了王財貴的理論,慢慢從少量讀經推進到大量讀經,從兼顧理解、閱讀、才藝、功課等內容的“兼容式讀經”,轉變到“老實大量”的純讀經。而最近5年,老實大量讀經也占據了讀經學堂主流,其理論自成一體,自設標準,不為外界左右。
在這個完美的閉合框架里,任何疑問都被抵擋在外。現代學校教育是首當其沖被批判的。在空山看來,它的原罪可以追溯到19世紀的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和教育學家杜威。“近百年的教育都是被他籠罩的。經典不實用,所以不受重視。而且由‘一切學習都是經驗積累而來的啟發式學習,內容特別淺薄,學習過程又特別復雜。”那么,解決辦法就是回到古代經典,老實大量地讀,“經典是鉆石,一般知識是石頭”。在王財貴的理論里,經典的最高層次是《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其次是《易經》《詩經》《書禮春秋選》,再次是《老子莊子選》《古文選》《佛經選》,再之后的唐詩宋詞和蒙學讀物都不算真正的經典,都是輔助性的。照這個標準,前三個層次中的“包本”背誦構成了進入文禮書院20萬字中文的門檻,之后再加10萬字的英文,包括《圣經選》《蘇格拉底柏拉圖選集》《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等。而經典是萬能的,空山說:“自然科學可統于《易》,社會科學可統于《春秋》,文學、藝術統于《詩》《樂》,政治、法律、經濟統于《書》《禮》……”
空山帶我們去看學堂里的讀經。除了“包本”階段的自讀班,大部分班級都是領讀班,一個老師在前面領讀,十幾個學生端坐著,面前是同一本豎排繁體書,手指按在正讀的句子上面,老師讀一句,下面跟一句。字旁標注了音標,但是音標字號很小,而且是轉90度豎排的,以防誦讀時引起干擾。老師也更多起到復讀機的作用,或者會按下復讀機就行。按王財貴的說法,老師只要說一遍“六字真言”——“小朋友,跟我念”就行,所謂“阿貓阿狗都可以教”。空山嚴格信奉和遵循著“老實大量讀經”理論,不照做,要管教。“古代私塾里為什么有戒尺,就是來鞭策他,我們這里也會打板子,嚴重了要下跪。”
這個學堂是被王財貴認可的標桿私塾,食堂里有一面墻上掛著他手書的《大學》開篇。按照他“老實大量讀經”理論的設計,在這里讀經10年,之后再升入文禮書院解經,才是正道。盡管這個過程很漫長、淘汰率很高。王財貴曾估算:“3億孩子,大概10萬個孩子里有一個讀經,全國共有3000兒童在讀經。3000人里面才有十分之一是老實、大量讀經的。所以最近幾年,大概每年可以有幾十個升入書院,五六年后才有幾百人。”而且文禮學院的課程設計也很模糊,基本全靠讀書自學,只有一個老師。王財貴說:“學生還沒有受教的能力,你請大師來也沒用。”再問從文禮書院畢業出來干什么,他常開玩笑:“掃廁所。”——這個問題在經天緯地的宏志下是不屑于討論的。
鄭博成的經歷,讓董若岐覺得“說到心坎里去了”。她告訴我,雖然她在私塾只有3年,但是鄭博成每一個階段的處境,特別是從滿懷憧憬到迷茫彷徨的心態變化,每一個讀經孩子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感同身受。
像很多語文突出的孩子那樣,小學畢業時,她希望能更加深入經典,但是傳統的學校教育無法提供。董若岐說,那個時候讀經學堂提供了另一種更加靈活的選擇,而且它對學校教育體制的詬病也迎合了人們的心理。她退學時已經12歲,對學堂來說已經到了記憶力衰退的階段,但堂主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她收下了。回頭看,她并不后悔這個選擇,因為之前從來沒有翻開過這些經典,那3年時光至少有了通讀的機會。“經典和如何讀經典不是一回事。”她強調。
董若岐在學堂里的進度很快,但她越來越懷疑一味讀經的做法。“我見過有人7天背一本《論語》,也見過有人抄30遍也背不會。不同的人適合不同的方法,每天關在一個封閉大院里用一種模式背怎么可以?而且,只背誦,不理解,怎么去踐行?那我10年后還能適應現實社會嗎?”這樣的疑問在學堂里顯然是不受歡迎的。更大的問題是里面的混亂管理,她所在的學堂已經算是比較正規了,但是仍面臨師資水平低下的問題,甚至老師連最基本的言傳身教都做不到。她說,有個冬天,她因為長期讀經造成的咳嗽已經一個月了,老師還讓她晚上去跑步,回來就說不出話來了,一查成了哮喘。結果那個老師說:“你怎么樣沒關系,別帶壞了別的孩子。”
鄭博成認為,他接觸過的讀經學堂的堂主們大多是有道德理想的人,但是道德不代表能力,而且還會增加他們承認和糾正錯誤的難度,反而容易把事情搞糟,甚至背道而馳。現在流行的讀經模式又將儒學和佛教混雜在一起,只不過有的明顯,有的隱蔽,“老實大量純讀經”就比較隱蔽,這讓問題變得更加復雜。“目前全國大約有3000多家讀經學堂,上萬人在里面讀經,但是就算進入文禮書院是一條出路,能堅持下來10年的有幾個?我的大部分同學都退出了,學校又回不去,只好去打工,干體力活,完全看不出經典留下的痕跡。誰來為他們負責呢?”鄭博成說,像他這樣清醒反省的是極少數個例。
包括鄭博成和董若岐在內,這幾年,先后有七八個讀經孩子找到柯小剛和他的書院,一邊旁聽大學課程,一邊準備自考,柯小剛也在這個過程中了解到兒童讀經的問題。他說,與很多儒家學者一樣,他對10年前開始的國學熱和讀經運動經歷了一個態度轉變的過程。“起初自然是抱一種同情的態度。經歷百余年來的反復摧殘,傳統文化教育幾度中斷,所剩無幾。體制內教育中僅存的一點古文也往往是在非常任意武斷的所謂‘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方針指導下的閹割殘廢經典,以及基于各種現代性偏見的片面講解。在這種歷史背景下,主張全日制忠實背誦經典原文的做法構成了一種重要的補充,提供了一種選擇。”
但是,柯小剛越來越意識到,一種明顯荒謬的讀經方法正在成為非理性、擴張式的運動。“錯誤的讀經不是‘讀經,而是‘毒經。”他告訴我。他在幾所學堂里見過一些能包本背誦幾十萬字的孩子,“他們根本不是在背誦,而是一種類似于搖頭丸效果的搖滾Rap。背誦是非常好的學習方法,但那些孩子用一種極為快速而模糊的發音‘嘟嘟嘟嘟地搖滾出來的東西,不過是一些被迫記住的毫無意義的音節組合。一個月不復習那些音節組合,他們就忘記了”。在他看來:“讀經運動只不過是把體制內基礎教育的內容完全替換為傳統文化經典,而且是不允許講解的、強迫背誦的、意義鎖閉的、僵化的經典。反體制的讀經不但沒有解決體制教育的灌輸教育問題,反而發展出一套更加極端、更加野蠻的灌輸方法。”
這種荒謬的讀經模式為什么會風行全國?柯小剛認為,只能歸咎于傳統文化土壤的貧瘠、教育生態的畸形。“讀經運動的產生,誠然是出于對現代社會問題的反思,尤其是對現代體制教育的反動,但吊詭的是,讀經運動本身很可能是一種現代性病癥的體現。讀經運動的推動者反復宣傳讀經是簡單的,無須理解,只需背誦,起初很可能是出于師資缺乏的無奈之舉。但當它們發展簡單可復制的連鎖模式的時候,簡單化、數量化、標準化就成為一種現代快餐企業的必備商業技術了。”
柯小剛擔心這種產業式的讀經運動一旦崩盤,會給傳統文化復興帶來負面影響。他說,真正的傳統文化是生命成長的學問,它不期望通過大規模的運動來推進,而是因勢利導、潛移默化地滲透進去。目前民間熱情高漲,但是毛病很多,體制內做得很少,以民間實踐倒逼體制內改革的理想還沒找到好的路徑。“還剩下什么可能性?只有古人、經典和我們自己。”柯小剛做公益性質的道里書院十幾年,一直在探索在當代社會實踐經典教育的現實可能性,“房子和資金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人和文,是有圣賢經典,有老師同學,大家一起讀書”。
他和幾個一線讀經老師也在摸索兒童讀經的形式,比如在假期或者周末開設一些傳統文化課堂,作為學校的補充。有過幾年教授經典經驗的杜云飛告訴我,最重要的還是師資,“阿貓阿狗都能教”絕對是老師匱乏的一種托詞。就他的經驗,“純讀經模式一不符合常識,二不符合傳統,三沒有案例。‘豁然貫通是大話,一個人如果只是誦讀而沒有基礎的訓詁訓練,就不能了解文意,比如‘茍不教,性乃遷,很多小孩都會理解為‘狗不叫了,望文生義。如果沒有人解釋‘茍不是‘狗,就永遠無法理解”。他見過不少這種模式下出來的孩子,“所有的靈性和好奇心,全部都被打磨殆盡了,不會發問,不會獨立思考,但是往往還有一肚子傲氣,因為他覺得我肚子里背的字比你這個老師還多呢”。而且,并不是單純的讀經就能培養出一個人完整的素養的。他們還計劃教授禮儀,這就對老師提出了更高要求。禮儀老師子曦告訴我,目前的學堂即使教授禮儀,也只是《弟子規》,那實際上是古代小學生行為規范,編成了順口溜形式。真正的禮儀落實需要師長本身精通,言傳身教。“比如人們常說的‘長者先,幼者后,長輩之間和同輩之間是不同的,帶來的‘長幼先后的做法差別也很大。如果不能理解,就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而要真正應用在現代,還要理解每個要求背后的義理。比如說有事在身時,‘童子不還禮,不答禮,不受禮,那是因為未成年的時候是沒有資格與長輩對等行禮,所以童子才有可能繞開。因此古代很多事會交給童子做,不會耽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