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婷
“你越干凈,呈現的東西才越豐滿。你越干凈,才越看得到什么地方臟。”
顏丙燕總能給人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她在天津一家破敗的小飯館里約見《萬箭穿心》(2012)的導演王競,侃劇本、聊角色,自在得像在自己家。《歧路英雄》(1994)的制片人武爭在辦公樓的過道與她擦肩而過,一個小女孩,特專注地走過去,武爭當即就決定讓她來演女一號。導演王瑞和演員常戎總給人講第一次見到顏丙燕時的情景:一個漂亮姑娘,坐在一片廢墟上,拿著個小酒壺,一口口往嘴里倒酒。常戎好奇,走過去看,顏丙燕特自然地把酒遞過去:“來一口嗎?”
導演朱員成帶著副導演去見顏丙燕,原以為就是一次導演與演員的碰面,誰成想,三個人吃完飯就鉆進了酒吧,邊聊邊喝,顏丙燕一個人干掉了八個扎啤。副導演聊到興奮,一拍桌子,把顏丙燕的手機彈到地上,導演彎腰撿手機,幽暗的燈光下,顏丙燕捂著嘴偷笑。
約采訪時,顏丙燕的助理詢問是否需要拍照,她們傾向于省去這一環節,因為“省時間,不用上妝”。見面那天,顏丙燕果然沒有化妝。她不修邊幅的樣子實在不像個女演員:中午才從床上爬起來,頭發隨意扎起,踩著運動鞋,穿著短衣短褲就來了。一入座,先點一碗越南粉,邊吃邊聊,絕不見外。說話時,她會專注地看著你,因時差而殘留的疲憊全寫在臉上,笑起來有魚尾紋,不年輕,不老氣,也沒有太多與歲月抗爭的痕跡,就是一個保養妥當的44歲女人該有的樣子。
在不久前結束的上海國際電影節上,顏丙燕憑《盛先生的花兒》拿到傳媒關注單元的最佳女主角獎。《盛先生的花兒》也成了當晚的大贏家,包攬了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和最佳新人導演在內的四項大獎。
這部電影是電影學院導演系研究生朱員成的畢業作品,第一部片子就能找到顏丙燕這樣的演員做女主角,朱員成覺得自己太幸運。“通過各種關系要到她的電話,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發了條短信,劇本也交給了她的經紀人,再過段時間聯系,她就說劇本看過了,可以聊一聊。”
“小導演找,我一看劇本,有點意思,女主角看起來平淡普通,但內心翻江倒海,年齡段也適合我,唯一的擔心就是導演太年輕了。”這些年,顏丙燕接了很多小成本電影,其中也不乏這樣的學生作業。“你肯定不能圖錢,就是大家一起玩,看怎么把這戲弄得再好一點。”
接下電影后,顏丙燕與導演頻頻見面。當時,她因房子裝修,正住在一家五星級酒店里。住得太久,成了酒店的VIP,咖啡館消費一律免費。顏丙燕把朱員成約到酒店咖啡館,一場戲一場戲地聊,有時一天能聊上10個鐘頭。
朱員成喜歡聽顏丙燕聊角色,她飾演的女主角棉花是個進城務工的中年婦女,顏丙燕掰開了揉碎了地分析人物心理,過程中摻雜著自己的故事和經歷,這些正是三十出頭的朱員成不曾體驗過的人生。
“有些中年人的心態和為人處世,小導演不如我們體會深刻。”顏丙燕舉例說,“保姆棉花給老頭換褲子,導演把這段兒寫得特委婉,要我先把一個毛巾搭在他身上,再把手伸進去換。我媽住院那會兒我見多了,事實肯定不是這樣,病人,年老的病人是沒有性別的。”

《盛先生的花兒》劇照
顏丙燕喜歡這樣的工作氛圍。“制片主任、場記、場工都可以摻和進來,你說一段類似的經歷,我講一段感受,大家都抱著團,也不去計較那幾個錢,特舒服。”因為不計較錢,很多沒錢的文藝片導演或年輕導演都喜歡給顏丙燕遞劇本。《愛情的牙齒》《牛郎織女》《萬箭穿心》《盛先生的花兒》……這些年,顏丙燕有意無意地幫助了很多手頭拮據的文藝片導演。
“那天喝著喝著,顏老師突然說,我挺你到底,有錢你就給點,沒錢我也幫你演。”在昏暗的酒吧里,朱員成聽到這段話特別感動。“一看就不是權衡半天,她壓根兒就知道,我們沒錢。”
《萬箭穿心》的導演王競也得到過類似的幫助。電影中,顏丙燕的角色需要戴發套,劇組請不起好的化妝師,顏丙燕就自己攬下這差事。“她說,我認識一化妝師,做頭套特有經驗,我請他,自己出錢。”
在朋友和同行眼中,顏丙燕就是標準的北京大妞,敞亮、仗義,做什么都圖個高興痛快。生活中這樣,工作上也是如此。當初,莊宇新找顏丙燕演《愛情的牙齒》,看上的就是她身上北京大妞的豪爽和狠勁兒。
而朱員成和王競都覺得,顏丙燕是少有的能平衡好技術和真實情感的演員。朱員成說:“她有技術和經驗,但同時也感性,也走心。單做到任何一點都不難,結合在一起就難了。老顏同志厲害就厲害在她會演,但也真走心,一點也不油滑。”
公認的演技派女演員顏丙燕并非科班出身,她從小跳舞,在成為演員之前,是北京歌舞團的舞蹈演員。像所有俗套的入行故事一樣,她臨危受命,頂替一位因檔期不合而退出的女演員,成為動作片《追捕野狼幫》的女主角。有舞蹈功底傍身,顏丙燕打得漂亮,第一部戲拍完后,動作片接二連三地找過來。
“沒想過把演戲當職業,就是好玩。”直到演完《紅十字方隊》,顏丙燕才真正思考,究竟做演員還是做舞蹈演員。“團里改制,必須做出選擇,我選做演員。”
入行后的很多年,顏丙燕都憑直覺和天賦演戲,拍到《歧路英雄》她才發現,演員這行和舞蹈一樣,需要技術和功底。“有場吃飯戲,需要我吃著吃著就哭了,抬頭看著男主角,眼淚得掉下來。這我哪會?”顏丙燕急了,瞪了瞪搭戲的常戎,說“幫幫我,給我一巴掌”。常戎不肯,顏丙燕逼他,“快點快點,不然導演把我換掉了”。常戎不說話,抽了根煙,“啪”地給了顏丙燕一巴掌。“當著那么多人,這一巴掌,自尊心受不了。當時眼淚就打轉了,我一扭頭,招呼大家趕緊拍,總算把這場戲混過去了。”
但不能每場戲都這樣混,這一巴掌讓顏丙燕知道,演戲是個技術活,是一種“心理結合生理的狀態”。“比如,你頂住半口氣不呼吸,然后加上臺詞,情緒就憋在那兒了,越說越有,一會兒就流眼淚了。”
不久前的一次活動上,顏丙燕遇到了奚美娟。“真是,我怎么沒當面感謝她一下呢?”顏丙燕有點后悔,“看了她我才知道自己想要的表演方式是什么。”
很多年前,顏丙燕去劇組送資料,現場正拍著奚美娟和另一位演員的對手戲。另一位演員在哭訴,眼淚橫飛,準確到位。“這個厲害啊,我做不到。”顏丙燕看得正起勁,扭頭瞟見站在對面的奚美娟老師。“一句臺詞沒有,靜靜聽,眼淚聚在眼眶里抖,這一眼,我的心都碎了。”
那一刻,顏丙燕找到了自己的坐標。“我就要這個!”聊起那個頓悟的瞬間,顏丙燕又激動了,淚水在眼眶里抖。
因為沒受過規范訓練,顏丙燕花了很長時間才砍掉表演上的惡習。多數演員不喜歡看自己的戲,顏丙燕喜歡。她對著屏幕一幀一幀看,哪個表情不到位,哪個動作不對,鏡頭感覺有沒有,情緒準不準確……“北京人,說話喜歡在句首加個語氣詞,‘哎,你干嗎去啊,‘哎,這怎么回事啊,‘哎得特討厭。類似的‘北京口兒我收拾掉不少。”
顏丙燕說,自己是舞蹈演員出身,走路外八,坐姿過于挺拔,這些個人特色過于鮮明,她都一點點抹去了。“你得去掉自己的符號。老話說,演什么像什么,去掉自己才能做到。演什么都是自己,那哪兒成啊?”
在演戲這件事上,顏丙燕很軸,凡事必須當真,“一點褶兒都過不去,沒法混”。在《走出硝煙的女人》里,她演一個混在男人堆里的女兵,每天背著一身裝備,拎著三八大蓋滿山跑。“開始他們給我一把假槍,輕巧,但拿在手里感覺不對,我就要了把真的,累得啊,但感覺對了。”
王競回憶《萬箭穿心》的拍攝過程,顏丙燕的表演總能打動他。“有些動感情的戲,開拍前,她背對著大家,最多一分鐘,她會給我一個手勢,示意可以開始了。轉過身來,所有情緒都是對的,特飽滿,還特有層次。”
拍攝現場,顏丙燕經常停下來和王競討論,哪怕一句臺詞,如果她不相信這是李寶莉(劇中顏丙燕飾演的角色)能說出口的,就死活不演。王競和劇組其他成員都習慣了這樣的工作方式。“有時,攝影師就會和我說,導演,我們先關燈,你們聊通了咱們再拍。”
“但有場戲還是沒通。”王競說,李寶莉得知老公要和自己離婚,他和顏丙燕對于角色該有怎樣的第一反應意見不統一,幾輪討論都沒講通,王競就堅持了自己的想法。“她照做了,但明顯差那么一點,因為她自己沒完全接受。我該多花點時間說服她的。”
這種體驗式的表演方法也限制了顏丙燕挑選角色和劇本。“你會下意識地去選那些注重內心的角色,你能感受到的角色。有些商業片就不太合適了。”顏丙燕說。
在業內,顏丙燕被視為“最低調的影后”。早在1997年,她就憑《紅十字方隊》拿到金鷹獎最佳女配角,《愛情的牙齒》和《萬箭穿心》兩部文藝片又先后讓她成為金雞獎最佳女主角。
很多新科影后順勢而為,事業走上了更高的臺階。顏丙燕的影后頭銜卻沒給她更多人氣,業內推崇,但市場對她的接受度依然有限。《盛先生的花兒》籌備期間,甚至有投資人不同意讓顏丙燕演女主角,因為“缺乏市場號召力”。
“她錯過了一些好時機。”顏丙燕經紀公司的老板李姝說。在一個女演員最好的二十幾歲到三十出頭的年紀,顏丙燕的母親重病臥床,隨時都可能下病危通知單,那八年,顏丙燕很少離開北京接戲,經常客串一些角色以緩解經濟壓力。她因此沒能在得獎后一鼓作氣,也錯過了很多本屬于她的機會。
顏丙燕對于經營自己也缺乏概念。當年拍攝《甘十九妹》時,王文杰導演特意找她聊過一次。“他說,你一個舞蹈演員,想在這個圈子里站穩腳有一條捷徑,就是按住一種角色演,把她演到極致。”顏丙燕一聽就別扭了,“那多沒勁啊,不好玩了。”
“好玩”對顏丙燕非常重要。當初她選擇表演就是因為好玩,“像玩網游、談戀愛一樣上癮”。這些年,她一直小心翼翼保護著自己追求“好玩”的心態,因為她發現,只有在那種狀態下,她創造出來的角色才是靈動的,而且自己不覺得苦,也感覺不到累。顏丙燕把這種偏執哲學化了:“你越干凈,呈現的東西才越豐滿。你越干凈,才越看得到什么地方臟。”
她這種“只要好玩就可以演”的態度一度令公司頭疼。前陣子,她接到一個歐洲導演的電影劇本,講的是東北下崗女工在歐洲賣淫的故事,拍攝手法也是紀錄式的。顏丙燕喜歡這個劇本,想接下來。李姝和公司其他同事強烈反對:“電影也不會在國內公映,形象也不太正面,演這么個戲,有什么好處?她就是很少能想到這些。”
李姝覺得,顏丙燕對于這些小眾電影“太配合,過于配合了”。多數演員都會想一想,演了這個戲對我有什么幫助,但她就圖個高興。“我說,再接電影你要有所選擇,這些電影你拍拍拍,沒幾個人能看見,你哪有成就感?到頭來,名氣沒賺到,電視劇沒拍,錢也沒賺來。”
隨著電視劇“一劇兩星”政策的出臺,這兩年的電視劇市場都很低迷,演員可以選擇的題材和角色也越來越局限。“但她還有很多規矩。”李姝說,顏丙燕演戲這么多年,從不連戲,那種拍法,她就不會演了。她還接受不了拍戲不現場同期聲,找別人配音就更不可能了。“這么多年,她竟然連橫店都沒去過。”橫店的拍攝條件沒法滿足同期錄音,那里的戲劇產量卻占國內半壁江山,公司人都勸顏丙燕,適當妥協一下,但她的回答永遠是:“不行,受不了。”
“在電視劇這方面,如果你一兩年不出現,觀眾很可能會把你忘了。但我寧可他們暫時把我忘了,我也不愿意他們看著一個爛戲想起我來。”顏丙燕頓了頓,還是那句:“不行,受不了。”
因為那些顏丙燕口中“很矯情”的規矩,她又錯過了一些機會。《一步之遙》開拍前,姜文找過顏丙燕,希望她來客串一個角色,至于是什么角色,姜文沒細說。“這換了誰都會和眼前的劇組溝通一下,請個假,串幾天戲,你說是不是?但顏丙燕說,哎呀,不行不行,我這正拍著戲呢,去不了。”李姝后來才知道,姜文讓顏丙燕演的是舒淇的角色。
演完《借槍》時,好朋友孫紅雷曾對顏丙燕說:“很強烈的一個人,所以演戲演得好。但希望你調整一下狀態,別因為一些過于正氣的想法影響創作上的事。”如今,三四年過去了,孫紅雷的勸解顯然沒有生效。
但改變還是有的。從前,顏丙燕只有工作,沒有生活,如今,她漸漸慢下來,“找到了些生活的樂趣”。
從30歲開始,顏丙燕就拒絕裝嫩,拒絕演小姑娘。“裝不了,一笑,褶兒就出來了。不笑,那還怎么演啊?”她比很多女演員服老,更早地與年齡和解,善于與來勢洶洶的皺紋和平共處。“以前覺得,三十幾歲就是阿姨了,現在四十幾歲,卻依然覺得很美好。從前年開始,我還突然打開了一扇好學的大門,求知欲旺盛。”
顏丙燕的求知欲從英語開始,請了個外教,每天坐在酒店的咖啡館里練口語,生硬地背單詞。最近,她又喜歡上古琴,買了琴,請了老師,留起了指甲,從零學起。
“有一點,我特佩服顏丙燕,無論做什么她都很有韌性,會堅持到底,包括玩。”李姝說,她認識顏丙燕20多年,年輕時,一群人一起玩,她總是最熱鬧的一個。閑來無事兩人會約著去唱歌,從白天唱到晚上,把所有會唱的歌都過一遍才算結束。頭幾年,顏丙燕瘋狂地愛上了打臺球,她能踩著好幾厘米的高跟鞋打上十幾個小時,一度是朋友圈里球技最好的。還有一段時間,她又喜歡上網絡游戲,天天打,夜夜打,必須把它打好了。后來又迷上了“殺人”游戲,經常約一群人玩通宵。“她不會同時做兩件事,玩不行,工作更不行。”李姝說。
顏丙燕開玩笑說,自己從6歲開始喝酒,酒幾乎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但因為前兩年的一次喝“斷片兒”,她覺得喝酒這件事不再好玩,就下決心,把酒戒了。曾經,很多人勸她戒煙,她都不聽,“再勸就傷感情”。但因為一次半夜想抽煙,找不到,她就覺得這件事也很沒勁,于是和自己賭氣,忍了幾個月,胖了20斤,把煙也戒了。
“她就喜歡和自己較勁,自己和自己玩得特好。”過去20多年,李姝一直在顏丙燕身邊,是最了解她的人,也為她操過不少心。“太感性,太強烈。以前談戀愛,人家有一點吸引她,她就喜歡得不行,特別投入。每個男朋友,我剛適應,就吹了。”但李姝明顯感覺到,10年前母親的離世對顏丙燕改變很大,“話也少了,整個人都沉下來了”。
入行22年,顏丙燕的事業和生活都不算太順利,但她還有些運氣,因為她總能將這些經歷變成自己表演的養分。每個人都有過不順,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天賦。得益于這天賦,她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一切選擇都不會太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