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羽+潘睿
非法獵捕和過度開發利用是我國野生動物資源下降的一個重要原因,但棲息地干擾、破壞、退化和縮減是我國野生動物資源下降的主要原因
6月28日,浙江省諸暨市檢察院檢察官鄭蘇波指著多達4000余頁的案卷資料,向《方圓》記者介紹了一起涉及廣東、湖南、河南等7省46名犯罪嫌疑人,粗略計算案值達4000余萬元的非法販賣野生動物案。
7月6日,北京市西城區法院開庭審理了一起特大野生動物制品案件,滕某等6人出庭受審,該涉案金額高達1600萬元。
在全國,非法販賣、飼養、利用野生動物及其制品已經成為一個巨大的交易市場,再加上各種對野生動物棲息地的破壞行為屢禁不絕,催動了全國人大常委啟動修訂《野生動物保護法》的工作,而最新修訂的版本將于2017年1月1日起正式實施。
“讓它們盡量有福利地活著”
“這只猴子是主人養得快死了,今年1月才主動送到我們這里來,初時嚴重骨折,無法進食,在ICU里住了很長時間,至今還在動物病房里。但還好它活下來了。”北京野生動物救助中心的飼養員小陳如數家珍地向《方圓》記者介紹著救助中心的動物情況。
位于順義區的北京野生動物救助中心遠離城市喧囂,有著“花園式的辦公條件”,這里的獸醫和飼養員卻需要不時見證人類對于野生動物的殘忍,因為“絕大多數動物被送過來時都處于十分驚恐的狀態,一些動物就死在了醫療室里。”
據救助中心工作人員介紹,這里被救助的野生動物數量一般徘徊在300只到500只左右,譬如今年2月這里共有468只被救助動物,分屬于一百多個種類,春天時將一批恢復狀況良好、可以獨立生存的動物進行了科學放生后,剩下300只左右。而工作人員只有十幾個人。“總有人問我們這里救護的動物有沒有大熊貓,有沒有老虎和大象,說沒有珍禽猛獸的公園不是好動物園,其實呢,首先我們不是公園或者動物園,其次我們只負責救護北京地區的傷病野生動物。”
小陳自己開了個叫“野生青年陳老師的咸鹽和碎雨”的個人公眾號,做一些關于野生動物保護的科普內容。作為一個癡迷于動物的飼養員,小陳卻說不出最喜歡這里的哪一只動物,盡管他熟悉每一只動物的口味、性情、傷病情況。“我們嚴格禁止與具體的野生動物發生情感聯系,這不利于它們將來回歸野外生存。所以你看,這里的動物都沒有名字,也盡量不讓它們繁育后代,因為不利于動物種群的發展。”
沒有名字的動物們卻在這里享受著除了自由以外的一切醫療、飲食、復健等服務。救助野生動物的成本非常昂貴,包括人工和物質上的。這里的飼養員們對記者反復說的一句話就是“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譬如喂食,一些危重動物無法進食,就要像給嬰兒做輔食一樣,將食物打成泥或者液體,再用合適的方法一口一口喂下去,一天可能要五六次。但對于健康的動物則不能定期喂食,要根據它們的野生習慣來定制喂食種類和時間表,而一只穿山甲(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一天的食物就需要500元人民幣。
“我們就是讓它們盡量有福利地活著。”小陳說。
“破壞野生動物資源犯罪激增”
北京野生動物救助中心的動物主要有三種來源:罰沒、主人送養和野外救援。不同的來源,幾乎反映目前我國野生動物保護領域的幾大難題。而罰沒是這里被救助動物的最主要來源。
與此相對應的是,被指定管轄北京市危害生態環境犯罪的西城區檢察院就2008年至2015年的案件情況進行統計后用了“激增”兩個字來描述危害野生動物犯罪。這七年間,西城區檢察院共辦理破壞野生動物資源犯罪案件105件174人,其中2008-2012年26件44人,2013年24件47人,2014年27件42人,2015年26件39人。
更加全面的數據來自國家林業局,今年6月在昆明召開的“野生虎及其他瀕危野生動植物跨境保護暨打擊野生動物非法貿易策略國際研討會”上透露,2015年至今,全國共查處破壞野生動物資源案件11836起,打擊處理違法犯罪人員14279人(次)。(編者注:嚴格來講林業局只是陸地野生動物管理的主管部門,水生野生動物管理歸屬于農業部下屬的漁業部門,所以危害野生動物資源案件的實際數量應該比這個數字更多。)
“非法收購、運輸、出售的產業鏈條成熟”是諸暨市檢察院辦案檢察官得出的結論:在他們查辦的非法販賣野生動物案中,主要犯罪嫌疑人陳朝風是“子承父業”,販賣野生動物有供貨商、有場所、有暗語、有固定流向的飯店和個人。
這個產業鏈的上游是非法獵殺與非法捕撈。“越有經濟價值就越面臨著盜獵的壓力,就越瀕危。”中科院動物研究所副研究員、生物多樣性保護專家解焱說。食用、藥用、奢侈品成為非法獵殺和非法捕撈者的主要目的。
在中國,早些年最為典型的一個現象就是對藏羚羊大規模盜獵行為,而盜獵者殺死藏羚羊只為了獲取底絨。在黑市上,用藏羚羊底絨制成的披肩稱為“沙圖什”。1公斤藏羚羊生絨價格可達1000-2000美元,而一條用300-400克藏羚羊絨織成的圍巾價格可高達5000-30000美元。不過,近些年來國家大力打擊非法獵殺藏羚羊的行為,《方圓》記者在青海等地實地考察時發現,藏羚羊的生存狀況已經好轉,路邊經常可以看到藏羚羊奔馳而過。
在部分案件中,上游鏈條甚至延伸到境外。2015年5月至7月間,北京的犯罪嫌疑人滕某從日本、非洲等境外國家或地區購買象牙等動物制品后發貨至香港某公司,并指使犯罪嫌疑人李某將象牙等從香港帶到深圳,最后再讓李某通過快遞轉運至北京滕某居住地或倉庫,共涉及象牙421.88千克、犀牛角8.925千克,價值人民幣近2000萬元。而在諸暨市查辦的非法販賣野生動物案件中,犯罪嫌疑人中間商老王等人除少量收購當地捕獵的活體穿山甲外,更多的貨源也是通過邊境走私而來。
“珍稀動物情況在變好,普通野生動物狀況惡化”
2015年5月,云南森林公安破獲一起非法獵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非法收購、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制品案件,抓獲犯罪嫌疑人10名,查獲大熊貓皮1張,大熊貓肉、骨頭等制品若干,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
然而,從野生動物保護的整體數據情況來看,類似大熊貓、東北虎、江豚等社會關注度極高的珍稀野生動物反倒處于一個“相對良好”的狀態,絕大多數普通野生動物才是此類犯罪的主要侵害對象。
國家林業局辦公室下發《關于2015年全國林業行政案件統計分析的通報》,指出了目前“野生動物案件數量上升,重點保護動物損失下降”這個動物保護趨勢。2015年全國共發現野生動物案件0.5萬起,較2014年上升8.3%。損失和沒收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數量分別比2014年下降86.3%和76.4%。
在解焱的觀念中,這個趨勢彰顯了當下野生動物保護中的一個誤區。她認為,保護野生動物更多應從保護生物多樣性去考慮,一些動物保護者太執著于保護所謂的旗艦物種并不可取。
在保護生物學中,旗艦物種指的是能夠吸引公眾關注的物種,它的選擇不是完全基于生態學的重要一環,而是注重它對公眾的影響力,通過它來吸引公眾對動物保護的關注。華南虎、大熊貓都是旗艦物種。
生物種群性破壞的巨大影響也許在水生野生動物中更為明顯,并且無法通過單一的非法獵殺、非法捕撈行為體現。以有“水中大熊貓”之稱的江豚為例,盡管近年來執法部門沒有查處到直接獵殺江豚的案件,但大量非法捕撈切斷了江豚在長江中的食物鏈,使得江豚數量驟減。
“在自然界中,一個物種的絕滅,自然有它的理由,我們不應做過多的干預。”解焱認為,對于野生動物保護,不應過分地將保護精力投入到旗艦物種的保護。“保護當然是必要的,這些年大力的對旗艦物種宣傳保護確實有效,但如果對某種旗艦物種保護耗費力度太大,忽視了對野生動物多樣性的保護,就會起到相反的作用。”
網絡非法販賣寵物的“迷惑性”
2013年8月,深圳市森林公安局成功偵破了“6·02”特大網絡販賣國家重點保護動物系列案。警方跨越廣東、福建、四川和陜西四省,共打掉8個特大網上非法販賣國家重點保護動物窩點,抓獲犯罪嫌疑人12人;共收繳國家一級保護動物300條。
2015年4月陜西省破獲了一起大學生利用網絡販賣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緬甸蟒、黃金蟒、蜂猴等的案件,犯罪嫌疑人利用QQ和朋友圈尋找買家,通過快遞和大巴車來進行運輸。
論壇、微信、微博、淘寶、QQ……記者搜索發現,只要準入門檻低的網絡人群聚集地,都可以見到各種出售野生動物的信息。國家林業局在今年6月在昆明會議上同時透露的一組數據顯示,2015年至今,全國共查處野生動物及其制品網絡犯罪和非法貿易案件700余起,打擊處理違法犯罪人員1031名,約占全部違法人員的7.2%。
相較于諸暨非法販賣野生動物案件中以“食物”為主要目的,大多數犯罪嫌疑人屬于“明知故犯”;這些網絡販賣更多地是以“寵物”的形象出現,大多數購買者法律意識極差。
前文提到北京市野生動物救助中心的猴子就是主人當成寵物來養,因為飼養不當,籠舍條件不達標,而造成猴子瀕危,主人不得已才送到救助中心。而事實上,救護中心的工作人員提示《方圓》記者:按法律規定,所有的猴類(科學術語叫靈長目)都屬于國家保護動物,私自飼養、擁有、購買、販賣都是違法行為。
野生動物變身“寵物”的迷惑性確實很強。仍以猴子的故事為例,大概2013年左右,一只喝可樂的小悟空風靡網絡 ,當時有售賣介紹稱這是日本石猴,但動物保護者陳老師指出“這就是一只幼年獼猴,類似在網絡上常見還有峰猴、狨、食蟹猴等。不僅長大后并不萌,還具有強大的破壞力,安全隱患很高”。
而網絡賣家了為迷惑購買者,往往會聲稱自己有“馴養繁殖許可證”,這是可以證明國家二級或省一級保護陸生野生動物或其產品合法來源的文件。但是,“先不論真假,馴養繁殖許可證有嚴格的許可范圍、年限,超過都屬于違法!而且許可證跟賣沒有關系,野生動物貿易還需要其他證件。即便賣家證件齊全,賣家沒有馴養許可證也同樣違法!”小陳這樣提示讀者。
資源領地,人獸相爭
事實上,破壞野生動物資源犯罪案件只是反映了人類對于野生動物最為直接的損害。大量的侵害行為,來自于人獸相爭“資源”的過程。
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魏輔文告訴《方圓》記者,非法獵捕和過度開發利用是我國野生動物資源下降的一個重要原因,但棲息地干擾、破壞、退化和縮減是我國野生動物資源下降的主要原因。
我國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意識到野生動物保護問題,先后發布了《野生動物保護法》《野生植物保護條例》等一系列法律法規,建立了以自然保護區為主體的野外保護體系,大力實施瀕危物種拯救繁育及放歸自然。
這些自然保護區構成了我國野生動物的主要棲息地。“這幾年,在保護東北虎的過程中,我們搜集到的盜獵使用的網套,籠具等工具足有4500個之多”,解焱告訴《方圓》記者,在保護區內遇到盜獵使用的網套、籠具等工具,亦是司空見慣。
另外,這些自然保護區大都會被當地政府當成旅游資源乃至礦業資源、林業資源進行開發,記者就曾經在內蒙古某自然保護區內看到佇立著大大小小的螢石采礦區,即便大部分都擁有合法的采礦手續,然而這些開發程度是否存在過度利用問題一直存在著巨大的爭議。因為開發就要采伐森林、要修路、要建筑、要人流,東北林業大學野生動物資源學院教授張明海在一篇論文中指出,這些時間和空間上變化都會造成野生動物生存環境“破碎化”,對野生動物的分布、生活規律、種群大小、社群結構和行為產生直接或間接的影響。
曾有媒體組織了“跟著大雁去遷徙”的環保公益活動,一位環保志愿者在山東黃河三角洲自然保護區,在得知當地因為工業園興起大片濕地消失后,感嘆“人鳥爭濕地,人勝鳥悲戚”。
即使是水生野生動物也無法逃避棲息地被干擾破壞的事實。譬如長江流域存在著大量非法采砂的情況,人類獲取砂石的同時卻嚴重破壞了水底的回聲性質,而江豚主要依靠聲吶系統來尋找食物。最重要的是,挖沙船密度太大,堵塞了航道,把長江流域分隔成小段,妨礙了江豚種群的基因交流。野生動物保護者們不得不將瀕危的江豚進行遷地保護,離開它們生活了2500萬年的家。
解焱分析:“雖然有野生動物保護法里面規定,受保護的野生動物才是我們考慮的對象,但是我們的自然保護區條例里面規定,自然保護區里面任何的動物你都不能打,你在這里面做任何的狩獵活動都是非法的。但是要到環境稍微好一點的保護區外面,下鳥網、捕魚的、下套子的到處都是,野生動物可以說是‘步步危機。”
為野生動物守住棲息地。全國人大環資委法案室主任翟勇說:“這次法律(指新動物保護法)里規定要保護野生動物棲息地,同時規定了保護的手段,比如規定野生動物重要棲息地名錄,還有監測、評估等。還有對破壞野生動物棲息地要給予處罰,這種處罰主要是針對破壞重要棲息環境的行為進行處罰。”
期待全民保護
民眾對野生動物保護法律意識的薄弱,是《方圓》記者采訪過程被野生動物保護者們和執法、司法人員吐槽最多的問題。
例如2014年9月,北京的犯罪嫌疑人鄭某以架設捕獵工具粘網、布置誘鳥、播放鳥叫等方式非法獵捕國家保護的有益或者有重要經濟、科學研究價值的野生鳥549只,直至被抓其仍認為僅是“抓了幾只野雀”。
無獨有偶,2015年年底,河南省新鄉市發生了一起大學生掏鳥案,大一學生閆某因獵捕十余只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隼”,而被法院以非法收購、獵捕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判處閆某有期徒刑10年半。該案經媒體誤導為“掏鳥窩”后,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直至法院出面澄清。可見,野生動物保護法律意識低下的不僅是非法獵捕者,還包括媒體。
解焱做野生動物保護工作二十來里,看到很多地區的居民都以盜獵為樂。“不管法律有沒有規定,反正只要能抓就抓。人們為了利益的驅使即使在法律的震懾下也依然我行我素,我覺得全民保護動物才是我們解決野生動物瀕臨滅絕的更重要的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