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沂海



查考丹青高手家史,偶有發現,一些畫家的父輩居然也是吃銀行飯的,有的還是名聲赫赫的銀行家,乘興挑出幾柄成扇,不妨說說他們的畫緣、扇緣、金融緣。
“白富美”陸小曼
塵中飛揚,才子佳人——徐志摩與陸小曼的愛情故事,叫人蕩氣回腸。小曼敢愛敢恨,“真愛不是罪惡,在必要時未嘗不可以付出生命的代價來爭取”;志摩天生浪漫,“我之甘冒世之不韙,于茫茫人海中,訪我靈魂之伴侶”。他倆爭到了愛情,可也丟失了愛情。突如其來的飛機墜毀,徐志摩帶著遺憾離開了人世。傷心更多了無奈,陸小曼在孤身只影中沉寂……
被胡適點贊為“一道不可不看的風景”的陸小曼,出身名門,美麗嬌艷,是不折不扣的“白富美”。她的父親陸定很值得一說,為中華儲蓄銀行的主要創辦人。和現在一些人相似,當年上流社會的高官富商,亦喜歡把自己的子女送到外國人辦的貴族學校讀書,陸定緊跟風尚,小曼15歲那年,就把她送到法國人辦的北京圣心學堂學習。雖然圣心學堂收費很貴,但陸定“有錢任性”,一心想把女兒培養成名媛。好在小曼天生聰慧,悟性甚高,精通英、法兩門外語,能書會畫,誦讀詩詞,擅長音樂、舞蹈,又習京劇、昆曲,多才多藝,萬種風情。
陸定原名陸子福,字厚生,因他少時聰明過人,每考必中,長輩因此替他改名為陸定。青年時代,陸定躋身東渡的行列,就讀于日本早稻田大學,成為日本名相伊藤博文的得意弟子,與曹汝霖、袁觀瀾、穆湘瑤等民國名流是同班同學。在日留學期間,他參加了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后,陸定經同鄉翰林汪洵之推薦,入度支部(后為財政部)供職,歷任司長、參事、賦稅司長等共二十余年,后來創辦了中華儲蓄銀行。這家銀行1919年成立于北京,同年10月設辦事處于上海寧波路中旺弄,1925年總行因受政局影響停業,上海分部隨之掛起了“免戰牌”。因其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陸定常常出入于上流社會,來往皆政要,談笑有鴻儒。
且觀陸小曼的畫風,近清初王鑒一路,格調呈幽雅淡遠之趣,富有靈氣。陸小曼嗜畫,從小受母親吳曼華影響,其母古文功底較深,更擅長一手工筆畫,“小曼”兩字即來源于母親。失去徐志摩后,陸小曼一度無所事事,為了消悶解愁,拜賀天健為師學習山水,拜陳半丁為師學習花鳥,一心畫畫。摯友趙清閣對她的作品如是評說:“她的畫如其人,清逸雅致,詩意盎然,書卷氣洋溢,是文人畫的風格——自然灑脫,韻味無窮!”
新中國成立后,陸小曼一度窮困潦倒,得到了陳毅市長的關心。1956年,上海美協舉辦畫展,陸小曼有一幅作品參展。一次陳毅去參觀,看到畫上署名“陸小曼”,就問身邊人:“這畫很好嘛!她的丈夫是不是徐志摩?徐志摩是我的老師。”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陳毅詫異沉寂多年的陸小曼居然還健在,并了解到她就住在上海,生活無著。陳毅當即表示:“徐志摩是有名的詩人,陸小曼也是個才女,這樣的文化老人應該予以照顧。”不久,陸小曼被安排為上海文史館館員,雖然是個虛職,但每月至少有幾十塊錢可領,使她有了最低生活保障,也給了她鼓舞和信心。
“傲嬌女”龐左玉
滬上另一位閨閣畫家龐左玉,與陸小曼的低調淡靜略有不同,感覺有些接近陳小翠,幾分傲氣,幾分才氣,畫的雖然都是花花草草,但生機勃勃,賞心悅目。龐左玉別署瑤草廬主,同陸小曼一起參加過中國女子書畫會,新中國成立后為上海中國畫院畫師。
陳巨來的《安持人物瑣記》記述:“龐左玉名昭,湖州南潯人。父名奉之,早年曾任北京交通銀行中級行員,故其子女均生長于北京。左玉其次女也,中學畢業后,其父以善理財,積資有三十萬元,即攜全家來滬,住虹口一大花園洋房中,作寓公了。即令左玉拜當時溫州畫家馬孟容(公愚胞兄也,早死),鄭曼青岳(此人之姑母即張紅薇女畫家也)二人為師,專學花卉。”
由此可見,龐左玉父親龐奉之,確乎當過“銀行白領”也。龐父供職的交通銀行,源遠流長。清末歷史變革的前夜,中國人白手起家自辦銀行,但勢單力薄,無法與外資銀行分庭抗禮。外資銀行不僅攫取了中國鐵路的筑路權,還通過賠款的清償,控制了中國的關稅收入;又借助進出口貿易,壟斷了國際匯兌,成為中國金融業的主宰。為此,發展中國自身銀行業,“集資設立,以期不外溢利權”,成為當時朝野的呼聲。洋務派重臣清朝郵傳部大臣盛宣懷在奏文中指出:“臣部所管輪、路、電、郵四政,總以振興實業,挽回利權為宗旨,設立銀行,官商合辦,名曰交通銀行。”主事者冀望以銀行為樞紐,使輪船、鐵路、電報、郵政四大事業單位互為交融,從而集中頭寸,靈活調度,并通過發行股票、債券籌措資金,發展交通事業;又取“交通”二字交叉貫通,引申興旺發達之義。果不其然,在交行早年發行的紙幣上,確能看到火車輪船的圖案。
于是,1908年3月4日,慈禧太后批準的官商合辦銀行交通銀行掛牌成立。經歷了大清王朝、北洋軍閥和國民政府時期的交通銀行,伴著火車輪船的鳴笛聲,櫛風沐雨,砥礪前行,于磕磕絆絆中創下諸多“第一”,在近代中國金融史上占據重要的地位。1928年,國民政府頒發了《交通銀行條例》,特許交通銀行為“發展全國實業之銀行”;1935年,國民政府形成了“四行兩局”的核心金融體系,其中就包括交通銀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自1958年開始,交行在內地的業務,分別并入中國人民銀行和中國人民建設銀行。“交通銀行”這塊招牌,由此被塵封了將近30個年頭……
龐奉之與近代著名書畫收藏家龐萊臣為族兄弟,使龐左玉有機會住進伯父家十年潛心習畫,臨摹了很多古畫,技藝大進。“自古紅顏多薄命”。陸小曼病逝于1965年,算是躲過一劫,而“性格既驕且嬌”龐左玉,也許太過了解舊上海娛樂圈的是是非非,看不起“最高夫人”那樣的緋聞影星,更見不得這樣的人登上政治舞臺,忍不住“詆毀”幾句,沒想到為此招來殺身之禍。“文化大革命”初期,龐左玉不堪凌辱,自殺身亡。往事沒有價值,對往事的回憶和反思恐怕才有價值;扇子存在價值,挖掘扇子背后的故事才更有價值。
“三鮮湯”湯兆基
提起海派畫家湯兆基,倏然想起,鄙人赴上海四季酒店參加拍賣會時,在大堂里看到過他的巨幅作品。湯兆基年逾古稀,曾求師白蕉、謝之光、申石伽等名家,博采眾長,各得精髓,書尚勢,畫尚神,印尚質,鮮華、鮮茂、鮮潔,是謂“三鮮”也。錢君匋先生稱贊他“以書、畫、印三藝鳴于滬上,卓然成家,藝林稱奇”。湯兆基揮毫,最擅長工筆牡丹。他把牡丹驚艷、平和、凈雅、堅韌的性格賦予宣紙,追求形、神、意、筆的境界,著力表現牡丹的綽約風姿和生命力,畫風兼有惲南田的工麗細膩、趙之謙的婀娜多姿、吳昌碩的粗放蒼古以及任伯年的意趣生動,別開生面,雅俗共賞,圈內有“湯牡丹”之譽。從扇書上看得出來,他的書法也富有獨特的韻味,清秀而具張力,剛柔相濟,揮灑自如。
令我頗感興趣的是,湯兆基的父親曾在上海中央銀行工作,抗日戰爭爆發后,舉家隨銀行遷至重慶,抗戰勝利后打道回府重返上海。這段顛沛流離的經歷,在湯兆基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因父親喜好書畫,孩提時代的湯兆基字沒識幾個,卻整日浸潤于父親珍藏的歐陽詢、趙孟頫、倪瓚、唐伯虎、任伯年等名家真跡中,心追手摹,獲益匪淺。
要說湯父所在的中央銀行,別有一番來歷。1923年孫中山于廣州就任陸海軍大元帥后,著手籌設廣州政府自有的國家銀行,“先總理為調劑國內金融,補救國民經濟起見,乃募集外資組設中央銀行”。1924年8月15日,中央銀行正式揭開帷幕,由胡漢民、廖仲愷、孫科、宋子文等7人擔任董事,宋子文擔任行長,直屬國家財政部,為中華民國有“中央銀行”名稱之起始。
轉眼到了1927年3月,國民革命軍直抵上海,中央銀行從北洋政府轉移到國民政府手中。這一年,國民政府制定《中央銀行條例》19條,規定“中央銀行為特許國家銀行,在國內為最高之金融機關,由國家集資經營之”,并設籌備處于滬上。1928年初秋國民革命軍北伐進入尾聲之時,國民政府公布《中央銀行條例》,明定中央銀行為國家銀行;同年11月1日,中央銀行正式成立,總部設于上海外灘15號(原上海華俄道勝銀行大樓)。原國民政府設于廣州的中央銀行則先后改組為廣東中央銀行、廣東省銀行。
處于兵荒馬亂的烽火年代,中央銀行“居無定所”,流離轉徙:抗戰時期隨政府遷往重慶,抗戰勝利后回到上海,1949年因內戰再隨國民政府遷往廣州、重慶、成都,年底遷往臺北。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因許多重要文件隨同“太平輪”沉沒,致使中央銀行遷臺之后長達十多年無法復業……
幾幀花花扇面,由兒輩到父輩,由水墨到金融,牽扯出數家銀行的過往歷史,情景交融,浮想聯翩。“讀畫如讀史,藏扇如藏智”,善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