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南枝
英國“脫歐”公投,其意義不僅在于英國是否將保留其歐盟成員國資格,更在于歐盟——作為一個“超國家”的區域性融合機制和經濟全球化的主要推手之一——是否能夠克服其內在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沖突而加深歐洲一體化的前景。
公投結果表明持“脫歐”觀點的英國民眾對歐盟未來的悲觀預判,也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其對英國、歐洲現有政治秩序乃至經濟全球化背景下的世界格局的消極態度,還體現了包括英國在內的歐盟及其成員國的共同危機狀況。
盡管有分析認為歐債危機、難民問題和移民對族群、宗教、文化同質性沖擊等引發了英國部分民眾“脫歐”情緒高漲,但“脫歐”派獲勝的根本原因更在于英國國內的社會階層差異、代際差異、城鄉差異、區域差異等的不斷惡化甚至趨于對立,例如精英與被邊緣化的中低階層的對立、以金融服務業為主并被改造為“世界公民”的倫敦人與英國中部和威爾士部分地區所代表的工人群體的對立等。
過去40年來,新自由主義主導全球市場,勞資關系日益失衡,全球分化和貧富懸殊不斷加大。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全球經濟并未實質性復蘇,讓政治均勢進一步朝向資本傾斜,中產階級和工人階級家庭要承受工作穩定性降低、收入增長停滯或工資下行的壓力、削減公共服務和移民沖擊等后果。于是,“收回控制權”等英國“脫歐”宣傳口號所體現的經濟利益與身份政治的較量、經濟全球化與民族主義的沖突等就可以理解了。
“脫歐”公投結果增強了歐盟推動歐洲一體化進程的不確定性。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歐洲發展整體趨勢朝向各民族國家之間更緊密的合作與融合,從1993年《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正式生效,歐盟迄今已經發展成為一個擁有28個成員國、人口超過4.8億的大型區域一體化組織。它正在著力推動歐盟內部技術、能源和服務等統一市場的建立,并試圖從經貿、貨幣、環保、稅務、防務、外交等方面加深歐洲一體化。但是,歐盟自身缺乏各成員國公民的“授權”和制約而被長期詬病為缺乏權力“正當性”,歐洲一體化進程本身就是一個各成員國之間不斷競爭和妥協的過程,而非歐盟這一超國家權力機構所能獨自承擔的使命。
歐洲一體化加深過程中,歐盟成員國精英政治與底層民眾的利益分化加劇導致其內顧傾向加速,各國主權與歐洲一體化之間的矛盾、民族意識與歐盟利益之間的矛盾、歐盟成員國中心國家與邊緣國家之間的矛盾等多重矛盾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使得形成積極妥協的可能性大為降低——英國“脫歐”公投就是其顯著表現,甚至有可能引爆歐盟的內部危機。
歐盟的內部危機的根本點在于歐盟本身是由技術官僚和精英模式所主導的“一個沒有得到授權就參與政治的政府實體”。政治精英和經濟精英們聯合進行的歐盟制度框架設計,曾經向各成員國公民承諾,向他們提供更高的福利水平和人人自由,創設一個沒有國界及戰爭沖突的世界,以及平等公正的權利和民主,即人們可在政治決策中發揮決定性作用,因此,各成員國公民同意將部分國家主權跨越主權界限由歐盟進行再次分配。但是,現實卻表明,歐盟這一超國家共同體對公民們來說意味著“失控”:對整個社會關系重大的很多經濟政治決策已經不由公民通過傳統民族國家的民主程序來進行抉擇,受政治關系擺布的權力分配也在由精英們把持的各國和整個歐洲之間層面發揮作用。
經濟全球化誠然給世界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創新與物質繁榮,但并未惠及所有人,這種全球分化不僅體現為南北差距的擴大,而且體現在以歐盟成員國為代表的發達國家內部。歐盟一方面對各成員國的社會政策無所作為,另一方面通過其財政政策限制了各成員國改善本國社會政策的能力——在致力于推進統一市場建立的同時,歐盟漠視越來越多的中低層民眾成為經濟全球化受害者這一現象,忽視了對各成員國的公共投資。既然自身利益不受各國精英政治的重視,歐盟的技術官僚制定政策又不受任何民主程序的左右,英國“脫歐”公投就成為經濟全球化受害者們的“理性”選擇:在一個因經濟全球化導致相互依存度日益提升的世界化社會中,公民試圖通過加強民族國家的主權能力來增強“可控性”或者“確定性”,這就形成了一股民族自救和拒絕一體化、全球化的歷史潮流。
這種歷史潮流的形成顯示著整個全球化的逆向。全球化必然要求資金、信息、商品、貨物和勞動力本身的自由流動和自由組合,但如果這種“自由”是以中低層民眾的利益受損為代價,就必將導致反向社會運動的產生。英國是主張自由貿易全球化的發源地,其“脫歐”公投表明英國傳統媒體權威性和強大的政治貫徹性的失靈,以及英國民族意識在與強大的經濟利益斗爭中的獲勝,也帶給全球化發展以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說明,世界各地資本力量的聯合已經逐步實現了國民經濟向全球經濟的轉型,導致政府和社會之間的關系、精英和民眾之間的關系、資本與個人之間的關系等都出現了嚴重的失衡,全球秩序不再以民族國家為基本主體,資本對主權國家能力形成限制的同時,民眾對主權國家的要求在不斷提升,這就不可避免導致政治權威的衰落。
在全球失序的今天,該公投導致英國很有可能成為歐盟成立以來第一個退出的國家,不僅使英國自身、英國與歐盟之間的關系等陷入危險的不確定期,也給歐洲一體化、經濟全球化和世界格局等帶來多種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將使得英國、歐洲和全世界需要相當長一段時間才能消化英國“脫歐”公投所彰顯的政治權威衰落和對經濟全球化的反沖態勢,如若不能通過秩序重構實現不同力量之間的動態均衡,這種秩序危機或有日益惡化的可能。(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副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