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我是一個中國近代史的研究者,對于教育原本沒有什么發(fā)言權,但我在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是一個中學語文老師,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中學的語文老師,這一段經(jīng)歷雖然非常短暫,卻使我有了一點教育情結(jié)。當我成年后,在研究歷史之余,我將讀書時看到的一些材料放在一起,編了我的第一本跟教育有關的書,叫《過去的中學》,在2006年出版以后引起了教育界的一些關注。2011年又編了第二本跟教育有關的書。
我之所以對教育有關注,除了我的經(jīng)歷以外,可能跟我的內(nèi)心也有關系。我從來都認為我的命運是跟中國民族的命運融為一體的,不可分割,而教育是民族命運中非常重要的、核心的部分,所以我關注教育。
那么何為真正的教育和真正的教師?橫向的參照系我沒有資格講,我不是研究西方教育的學者,我只對近代史有一點發(fā)言權,我所說的參照系是一個縱向的中國本土的參照系。自從中國有了新式教育以后,有了本土的教科書以后,我們知道,在晚清和民國那個時代,小學教師中產(chǎn)生了葉圣陶、錢穆,中學教師中產(chǎn)生了豐子愷、朱光潛、朱自清等一大批知識分子,他們都是普通的小學老師和中學老師,后來成為學者、作家、大學教授。他們屬于時代的建設力,他們是正能量。
很多人對當下中國的教育不滿。這與時代特點密切相關。我總結(jié)了三個原因。第一,中國當下的社會具有泛貨幣化的特點,任何東西都可以用貨幣來衡量,包括學校和教育,都可以量化、貨幣化。第二,當下的社會具有泛娛樂化的特點,我們的日常生活、社會生活,都處在一種泛娛樂化的狀態(tài),甚至教育。除了上述兩點,我們這個時代還有一個不好的傾向,就是本能化。本能是什么?本能就是按照人的生物屬性而行。本能是向下的,而教育是向上的,今天的教育在更大的程度上是迎合本能。這是泛貨幣化造成的一個結(jié)果,教育只是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今天中國的學校教育實際上擔負的一個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知識的傳承。知識的傳承在我看來是一種復制,對過去已有知識的復制,我們只不過把它固定在教科書上,用練習題、標準答案固定下來,然后傳授給學生。當然,這也是學校教育非常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但是僅強調(diào)這一個部分,教育的功能是不完整的。我們的教育當中缺少那種能夠啟發(fā)人的創(chuàng)造性,啟發(fā)人的向上的精神的力量。教育不僅僅是實用性的,它還一定要有超越性的層面。除了復制知識以外,還要提供未知的東西,包括路徑、方法,激發(fā)興趣、好奇心和啟發(fā)創(chuàng)造性的空間。我不是說在我們的教育當中這些內(nèi)容完全沒有,也不是說所有老師那里都沒有,在有的老師的課堂上就充滿了創(chuàng)造的樂趣,充滿了奇思妙想的東西。
教師的工作在我看來是一個深水靜流的工作,潤物無聲,不是敲鑼打鼓。幾十年可持續(xù)地做一件事是最難的,所以我最欣賞的就是潤物細無聲的工作。教師所做的就是提供建設性的因素,提供正能量。
由此,我想提出一個詞,是我很喜歡的一個詞,得寸進寸,這是胡適先生倡導的,也是當年南通的實業(yè)家張謇所倡導的。我相信得寸進寸,進一步就是一步,腳踏實地,不卑不亢。我倡導溫柔的力量,溫柔地堅持,持續(xù)地、低調(diào)地、不斷地沿著自己的方向走,只要方向正確,一定能到達終點。抱平常心,做平常人,相信日常的努力是有效的。我非常喜歡一位老師說話時用的“日常”這個詞,非日常的東西是沒有力量的,一次性地沖動,過去就過去了,我更欣賞和敬重一步一個腳印的態(tài)度。
當一個社會普遍浮躁、功利淺薄,大多數(shù)人都在追求捷徑的時候,我們小部分人,能不能背道而行,不走捷徑,而走笨的道路。我心中理想的教育是陽光的、可持續(xù)的、溫柔的。
教師這個職業(yè)也好,教育這個事業(yè)也好,它之所以有意義,不是它本身就具有意義,而是一代又一代的從業(yè)者,賦予它意義。英國哲學家波普爾說過一句話,“歷史本來并無意義,是我們賦予它意義。”我想教育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