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苕溪排工號子

陳利生

“放排嘍——喲嗬嗨，嗬嗨——云閃開，霧閃開，一條青龍下山來，騰云駕霧放木排。”當(dāng)我們聽到苕溪放排人高金林老伯哼唱遠去的排工號子，腦海里便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圖：兩岸青山連綿，水流湍急，排筏沖瀉而下，排上立著男人，手撐竹篙搏浪前行……

苕溪排工號子的歌詞是那般直白鏗鏘，曲調(diào)是那般高昂激奮，節(jié)奏是那般沉穩(wěn)有力，韻味是那般獨特悠長！

一

浙西天目山區(qū)林業(yè)資源豐富。舊時，地處天目山區(qū)的臨安、於潛、昌化三縣（今屬臨安市）交通不發(fā)達，1934年前境內(nèi)沒有一條公路，運載大量山貨出境主要靠放竹排、木排以及渡船。

臨安境內(nèi)有南、北苕溪，通太湖；於潛境內(nèi)有天目溪，昌化境內(nèi)有昌化江，通錢塘江。其中，在苕溪上靠放排討生活的山民最有歷史代表性。

現(xiàn)年86歲高齡的臨安市錦北街道西墅村高金林老伯，是當(dāng)年的排工，他向我們介紹，以前臨安山民砍伐下木材、毛竹編成排，順苕溪至下游出賣，之后便派生出了“放排”運輸這個行當(dāng)；苕溪放排以竹排為主，主要運送“黑白貨”（黑貨指木炭，白貨指木柴）及藥材、干果等山貨，一張排一般可負載數(shù)千斤，也可搭載客人。

高老伯精神矍鑠，談笑間依然透著一股放排人的硬氣：苕溪有許多放排的村子，西墅村地近臨安縣城，村人撐著排筏，載著集散物資，越激流，過險灘，追波逐浪，風(fēng)雨兼程，入余杭，再至杭嘉湖，直到大上海。老人家說，那時候上海的大戶富裕人家，大都要上好的黑貨。

說起具體撐排的套路，高老伯更來勁：苕溪放排禮俗與昌化江、天目溪行船禮俗大致相同。過去，行船運輸很有一些規(guī)矩習(xí)俗，出發(fā)前，“船頭”要買一個豬頭或一刀肉，煮熟了作祭祀。豬頭或肉起鍋，鍋蓋要翻轉(zhuǎn)，上面平放一雙筷子、一把菜刀，意思為“快到”，以求吉利平安。

行船的頭篙撐出，如岸上有人呼叫搭船，船工不會理睬，稱“發(fā)篙不回頭，回頭觸霉頭”。途中，船工如看到有人淹水，會伸篙去救，稱“救死不救傷”。船泊昌化河橋要祭柯老相公，船過於潛青山殿要祭張?zhí)鞄煛?/p>

20世紀50年代后，昌化溪、天目溪水路消失，新辟青山航道以船運載貨物，禮俗罷免。

苕溪放排前也要祭拜河神，保佑一路順達。祭祀品有三樣：雞、鯉魚、豬頭。“排頭”帶領(lǐng)每一個排工上香。放排每次一般都有十多個人，一人撐一張排，一張排由兩帖排相連，可載八九千斤貨，極有陣仗氣勢。

祭拜完畢，“排頭”一聲吼叫：“開龍門嘍——”喊聲在山谷回蕩，驚得兩岸林木叢中的野鳥撲著翅膀騰空而起。這時，溪灣潴水處有人開閘放水，一張張排像箭一樣躥了出去……

放排最驚心動魄的，莫過于發(fā)大水的時節(jié)。汛期中，溫文的苕溪一變而張狂不馴。排筏在浪的峰谷間跌宕起伏，放排漢子赤裸上身，隨排上下浩歌而行。

二

“烏炭白柴送余杭，賺得銅鈿換米糧；養(yǎng)兒養(yǎng)囡養(yǎng)爹娘，靠山靠水過辰光……”高老伯的苕溪排工號子再次響起。

老話說“人世三樣苦，打鐵撐船磨豆腐”，放排的活兒全由人力操縱，勞動強度大，技術(shù)要求也高，不僅艱辛，而且時時伴隨著兇險。放排，對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得馬虎應(yīng)付，否則就會埋下隱患，一路行去，處處有暗礁險灘，排毀人亡的事故時有發(fā)生。

高老伯回憶說，他們早年放排常碰到危險。苕溪幾百里水路，一路險處不斷，像青山有一個深潭，平日里就是“有名堂的”驚險地、鬼門關(guān)，有次大水天在那里淹死了一個撐排弟兄。

但是，放排人上了排、啟了程，就沒有妥協(xié)和讓步，只有毅然決然地前行。有時候，他們也會信仰根植于生活的民間神祇，不過僅作為形式上的寄托，現(xiàn)實中絕不聽天由命，有的只是天生的倔強奮斗的精神品格。

放排時磕磕碰碰，人滑跌水中，貨有些散落，那是最尋常不過的，讓人害怕的莫過于“逸排”。逸排，就是散排，輕則貨損賠償，重則性命都搭上。逸排大都發(fā)生在水急拐彎處，前面山崖壁立，排筏一旦撞上非散不可，人掉到急瀉而下漩渦里，十有八九難以生還。山民稱這種地方為“洞”，放排人路過之后，也有祭拜一番“洞神”的。

高老伯說他目睹過一次散排，在青云石湖潭，那里有大巖石、大轉(zhuǎn)彎。一次，同行的一張排從堰壩沖下去，太快，結(jié)果發(fā)生散排，所幸人無大礙。老人家說，遇到險境，放排人要全神貫注，膽大心細，掌握竹篙，方能沖出。

雨汛之后漲大水充滿危險，但也是放排的好時節(jié)。高老伯說，他們放排在西墅村竹林碼頭下水，宜行的路段有長橋和青山楊家渡（也叫“石炮潭”）、陸墳頭，開闊，平靜，且深。正常的話，只消兩天便可到老余杭，若是停停息息，便要四天。

楊梅灣是臨安和余杭的交界地，那一帶長著清一色的槍刀竹，由此而據(jù)說是強盜出沒的地方。高老伯他們卻沒有碰到過。過了大木橋就是丁橋，再行，就是鼎鼎有名的通濟橋。

通濟橋下緩緩流淌著天目萬山清澈之水，將古鎮(zhèn)老余杭分為南北兩半。城里城外幾度變遷，不變的是南貨北貨及絲綢瓷器的集散不衰，所以很鬧熱，被人稱作“小杭州”。通濟橋下船只、排筏往來，船工、排工打著招呼、高聲應(yīng)和……

1958年，青山水庫建成，苕溪放排這種養(yǎng)育了世代西墅人的水運形式宣告結(jié)束。曾經(jīng)的排工號子成為遙遠的絕響。

三

“苕溪清水清又涼，木排輕浮水中蕩……”樂觀豁達的高老伯又哼唱起別樣民歌，詞曲居然一變纏綿而悠揚。

放排人的故事很多，大都講述著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驚險、生生死死的考驗，其實他們的多數(shù)生活是平淡的。

高老伯說，放排最高興的時候是把排筏安全地送到目的地。排筏抵達碼頭，早就有人來接應(yīng)，停泊以后余下的事務(wù)比如上岸辦理貨運交接手續(xù)等，都由“排頭”負責(zé)。高老伯至今還記得，木柴稱重量很有意思，對方只稱擔(dān)子的一頭。

結(jié)算工錢自然令人高興。辛辛苦苦一趟排，每人工錢一次可得兩石米三百斤，收入還算可以呢。這時，排工們會到古鎮(zhèn)逛一圈，打幾斤洋油或扯幾尺洋布回去，給老的買還要掛念著小的。

不過，也有讓人窘迫的時候，放排人吃住在排上的簡易篾篷，內(nèi)置棉被鋪蓋。高老伯說，篾篷漏雨進水，睡覺就麻煩了。有天傍晚，排筏靠系野岸水柳，結(jié)果深夜里被順手者牽走衣褲，第二天早上他出盡洋相。

完成了運貨任務(wù)，逆水回返，要背纖、拉繩地把空排弄回家，得好幾天，也很辛苦的。老人家告訴：“拉排很費草鞋，我們喜歡余杭人做的草鞋，臨安人做的不牢固，進水后一用力就漲破。”

放排生活中偶爾也有灑脫愜意的時刻，高老伯形容是“苦中有樂”。

苕溪綿延數(shù)百里，溪水晶瑩澄澈，柔情萬種。放排行來，青石埠頭一個接一個，都有故事。

當(dāng)排筏行進在平緩水域，排工可以任其自流，悠閑地看風(fēng)景。水靈靈的姑娘們洗菜搗衣的，笑臉有意無意地燦爛著。見此情景，有排工脫口便唱：“妹在河邊洗衣裳，棒槌打在手指上。哥哥知你好心腸，待我回來把你搶。”膽小的姑娘羞得不敢抬頭，老練的姑娘就接唱：“嫁人莫嫁水上漂，十個排工九個騷。杭州上海走一遭，身上錢財打水漂。”而潑辣的媳婦會站起來，清清嗓門放開唱：“難怪今日烏鴉叫，河中漂來放排佬。不是老娘夸海口，給我作兒還嫌老。”于是，引來水上岸邊一陣大笑。

高老伯說，這些情歌多年流傳，有定式，在一挑逗一俏罵間情趣盎然而生，使我們漂泊在水上的排工們感到有一種難得的精神宣泄……

苕溪放排已成歷史，而那些曾滲入臨安西墅人靈魂深處的排工號子卻應(yīng)該扎扎實實地流傳。

雄渾豪放的苕溪排工號子（勞動號子）本是民歌的一部分，展示的是浙西山區(qū)地域歷史的重要側(cè)面。如今，面對平靜美麗的苕溪，我們追尋：那棵老槐樹當(dāng)是聽過排工們激昂的號子的，那片翠竹林當(dāng)是聽過附產(chǎn)于號子的情歌的……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