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勢相似 意味各別

夏元明

杜甫居成都時，寫過一首《賓至》，一首《客至》。《客至》入選了高中語文課本，《賓至》是這樣的：

幽棲地僻經過少，老病人扶再拜難。

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

不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

《義門讀書記》（見《唐詩匯評》）評二詩：“體勢相似，意味各別。”二詩可參照對比閱讀。所謂“體勢相似”，正如《杜詩詳注》所云“上四賓至，下四留賓”，結構基本一。所謂“意味各別”，《賓至》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且有一股狂傲之氣，《客至》喜悅、率真，極盡親切平易之能事。并且二詩均意在言外，非用心體會不能至。

《賓至》開句“幽棲地僻經過少”，表層意思有二，一是居處幽僻，二是來人稀少，與《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意思相近。但“幽棲”句還有深層含意。“幽棲地僻”自然是遠離塵囂，不在熱鬧場中，也就是“冷”。“經過少”既是來人稀少，但是被人遺忘，詩中隱隱然有抱怨和不滿。孟浩然詩有“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之句，老杜意思與之相近，所以接著的第二句是“老病人扶再拜難”。唐代的官制，下級見了上級，大概需行跪拜之禮，高適詩“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可證。但“老病人扶再拜難”顯系托詞，表現了杜甫不欲與官場中人廝混的心態，故古人評此句：“盡狂盡傲。”“舍南”二句，也是說自己居處幽僻，但不是被棄置的冷落，而是主動選擇的結果，內心深處有一種與自然相與為樂的平靜和愜意。“舍南舍北皆春水”，春江水漲，“春水船如天上坐”，“春來江水綠如藍”，自然不會枯寂落寞。何況群鷗日至，自由自在？必然較少僻居的寡味。古人有“漁翁狎鷗”的故事，鷗與一種隱居的情懷常相伴隨，杜甫另有“相親相近水中鷗”的詠唱，鷗的自由翱翔，正是詩人心境的寫照。

“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話說得很謙遜，很客氣，但卻冷冰冰的，沒有半點熱情。顯然此“賓”為文章而來，慕名而至，但杜甫偏偏不買賬，否認自己有驚世的文章，暗中拒絕與此人為伍。而對方并非真正理解自己的官場中人，杜甫不識抬舉，也是不給對方附庸風雅的機會。“漫勞車馬駐江干”， “車馬”一詞透露了消息。既車又馬，可見興師動眾，架子不小。這對于虛榮之人，未嘗不是抬高身價的機會，然而杜甫不屑。杜甫經見過大世面，連皇上都見過，一般官員豈在話下？所以內心十分反感，口里就說出來了。“漫勞車馬駐江干”，蕭滌非評價“自謙中帶自負”，這正是杜甫的性格。但《客至》完全異調。“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喜不自勝，有久待之意。《客至》原有作者舊注：“喜崔明府相過。”好一個“喜”字，完全貫穿在詩句當中。一個“不曾”，一個“今始”，形成時間上的對應，是盼望已久，又頗感意外。明府是對縣令的尊稱，此人非專意來訪，不過路過此地，卻給杜甫帶來如此驚喜，杜甫連半點矜持都沒有，可見二人相知之深。

上四句是客至，下四句是待客。“竟日淹留佳客坐”，“竟日”猶言“一整天”，“淹留”是長久滯留。兩個詞語都含著不耐煩。客人不知趣，主人不耐煩。兩人呆在一處，一定非常尷尬，無話找話，時間特別難捱。所以，只說一個“坐”字，除了“坐”還能怎樣？“佳客”也有意思，語涉反諷。既無談興，又賴著不走，何佳之有？“百年粗糲腐儒餐”，自然是款待。可單挑出一個“餐”字，半點情致也不見。“腐儒餐”，意謂沒用的讀書人吃的飯食，此飯食十分粗糙，難以下咽，詩人常用，習以為常，但不知客人如何？恐怕也只能機械地咀嚼。“坐”字和“餐”字都很耐回味，只有動作，不見精神，傳達出二人相處的乏味。而句中又頗含諷意，看來杜甫有時也很刻薄。

《客至》的第三聯也是寫待客。“盤飧食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無兼味”，“舊醅”，也就是“腐儒餐”，但意味完全不一樣。上面說過，“竟日”兩句傳達的是尷尬、無聊、不耐煩之感，而這里卻十分親切，沒有半點生分。表面看來，詩人為家貧而怠慢客人致歉，實際上正表明主客二人的人生境界和真摯友情。“市遠”，字面的意思是采買不便，但暗含的意思卻是超塵脫俗。市塵，歷來是滾滾人寰的代指。遠離市塵，正是精神的清潔。“無兼味”，固然是單調，但背后卻是單純。此單純既指二人性情的樸素，也指二人的相交，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也。“家貧”，但不以為恥，不以為難為情，家貧精神卻豐富。“舊醅”，好像是說沒有新的好酒，然而酒本以陳釀為佳，而且“舊醅”也暗示了二人交往時間之長，情感之篤，之醇，彼此決不會因菜少酒舊而見怪。這才是至交！所以，此二句是典型的意在言外，言在此而意在彼，不可單看字面。

《賓至》詩結尾：“不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肖滌非評說：“末二句含不滿之意。無供給，沒有美酒佳肴來款待。藥欄，花藥之欄檻。看藥欄，意即看花。一方面杜甫不欲以能文自居，另一方面這位客人也不是文章知己，所以只請他來看看花。”（《杜甫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59頁）肖的解釋我以為未妥。第一，肖將送客時的客套，看作為已經發生或正在進行中的事實，時間上弄顛倒了。第二，藥欄恐怕不能簡單地代指花。“不嫌”二句顯然是送客時的虛套，其意與孟浩然“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相似。杜甫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嫌野外招待不周，以后有興趣不妨來看看藥欄。“不嫌”分明是嫌。人家是達官顯貴，哪里忍受得了腐儒餐的粗糲？詩人在這里又刺了對方一下。“野外”，自然是照應“幽棲地僻”，但也暗含朝廷之外，朝野朝野，杜甫自甘邊緣化。“供給”也不是殷勤待客之意，昔時下對上的奉獻才可言供給，可見二人地位之不平等。“乘興”猶言無興，對方哪里會有什么興趣，詩人此處不過白白說一句。“看藥欄”不是看花，應該是看藥圃。杜甫在草堂種了許多藥草，既可治病，又可貼補家用，還可觀賞。杜甫詩“近根開藥圃，接葉制茅亭”（《高楠》），“種藥扶衰病，吟詩解嘆嗟”（《遠游》）可證。藥固開花，看藥欄也是看花，但主旨還是藥。為什么杜甫單言一個“藥”字來？因為前面有“老病人扶再拜難”，再次提醒一下因為自己有病，必然禮數不周，所以請客人不要見怪。又杜甫有“多病所需唯藥物”的詩句，也流露出遠離政治、遠離官場之意。“看藥欄”是自家心境，對方如何參得透？對方是聞名而來，杜甫偏對之以看藥，賓主之不投機可見。聯系上面的意思，杜甫的拒客之意十分明顯。

而《客至》的結尾卻是“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殷殷之情溢于言表。“肯與”雖然是商量，卻分明知道客人的意思，不會拒絕。招飲的竟然是“翁”，是鄉村老漢，純粹平民意識，也見出杜甫與鄰里的關系。杜甫有《羌村三首》，也寫到自己與村民的友誼，可知杜甫是個非常平易近人的人。“相對飲”，不是賓主，沒有拘束。“隔籬”之籬增加了鄉野趣味，“呼取”，也是在看似不禮貌的行為當中，見出自然率真的性情。“盡余杯”，是意猶未盡。比起《賓至》“竟日淹留佳客坐”來，這里是另一番感人的意境。

《近體陽秋》（見《唐詩匯評》）評《客至》：“無意為詩，率然而成，卻增損一意不得，顛倒一句不得，變易一字不得。”此固然有所見，但以筆者之見，《賓至》《客至》二詩真正的妙處在于有弦外之音，韻外之旨，傳微妙之情，顯隱然之意。二詩都是寫客至，但一拒一迎，一厭一喜；都寫隱居生活，但一寂寞一快慰；都寫家貧，但一自嘲一安謐。詩人的精神性情都從中體現出來。詩人孤傲而又平易，耿介而又天真，既婉且直，全憑文字傳達，此豈一般平庸所能為？

（作者系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黃岡市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