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韓少功是少有的極有自己定勢的作家。《西望茅草地》擴展影響后,1981年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他的第一本小說集,他在“后記”里坦誠說道,其創作是“現實主義”或稱“批判現實主義”的,“而那些非現實主義的現代派作品,我看得不多,看了也記不太牢”。他說:“我動筆時往往更多地想到莊重質樸的托爾斯泰和魯迅,而不是奇詭凄迷的加繆、薩特、卡夫卡。”當大家都在比對西方各種流派的認知,唯恐意識落后時,他是堅定不移的現實主義者,這也是王朝垠特別賞識他的前提。“湘軍”,從葉蔚林、莫應豐起,似乎都是循著俄蘇文學、現實主義的道路。
韓少功從這本小說集后走向他的第二個臺階,1981年他在《人民文學》發表了《風吹嗩吶聲》,此時的他作為知青,已是對農民——我們這個民族主體——做深入體察,自己之情感起伏,都寄托在這體察中。《風吹嗩吶聲》中的主角是一個憨厚、善良、不知吃虧的啞巴,與啞巴對比的是號稱“百里能手”的他的哥哥。這是一篇悲傷的小說,因為啞巴的善良不過是村民們的消費品。啞巴也有欲望,他把嫂子當作美好的象征。最終,改革開放,哥哥發跡了,有了新相好,不再關心嫂子的死活。他打了哥哥,被哥哥掃地出門,嫂子離婚回家了。嫂子回家時,他避開了送別。再后來,他一失腳,輕易就死了。死后人們想起他,才嘆一口氣,說他是好人,而他哥哥的生意卻越做越大。善報是卑微被埋沒的人生,惡報卻是光宗耀祖的成功,弱肉強食本就是這樣進化的。這篇小說寫完,他似乎有一段迷惘期,直到走向《爸爸爸》。
《爸爸爸》發表于1985年第六期《人民文學》,先有發表在《作家》上的《文學的根》,后有《爸爸爸》,也就是說,《爸爸爸》是《文學的根》之作為。《文學的根》談到賈平凹的商州與秦漢文化的關系,李杭育的葛川江與吳越文化的關系,也感慨“浩蕩深廣的楚文化源流,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中斷干涸的呢”,肯定“文學根深植于民族傳統文化的土壤里”。韓少功寫過一篇《杭州會議前后》的文章,不認同1984年底的杭州會議是“尋根文學”的開端。但客觀說,正是他與鄭萬隆、李杭育幾乎同時在這次會議后發表的有關“根”的文章,導致了“尋根派”的命名,而“尋根派”的代表性作品,就是《爸爸爸》。
《爸爸爸》在韓少功的小說中其實冗贅不好讀。它用象征的寫法,寫幾個典型形象:核心是一個只會說:“爸爸爸”“×媽媽”的侏儒,親切時喊“爸爸爸”,憤怒時喊“×媽媽”。一個生下這侏儒,男人不知在何方,經常跺腳咒人,同樣丑陋的他母親;還有一個因欺負侏儒,遭他媽咒罵,“打著打著就摟到一起去”的,下山后再上山就開始預言“就要開始了”的漢子。這漢子的父親是個知書識禮的裁縫。這幾個象征性人物,在魯迅筆下似曾相識。山寨不知是從哪個遙遠的地方來的,山寨發生的事件也都是象征性的:祭神,械斗,殉道,遷徙,最終留下、傳承下去的是那侏儒的“爸爸爸”。
在1985年當時的語境中,說實在的我并不喜歡這篇小說,這是因為1985年我尚未接受拉美“魔幻現實主義”。但我也參與了對韓少功的贊賞,贊賞的是少功的“尋根”以這篇小說輕易就超越了賈平凹的秦漢、李杭育的吳越,更不必說還在津津樂道于山林傳奇的鄭萬隆了。因為他尋到了國民性——向上諂媚“爸爸爸”,向下猥褻“×媽媽”,“爸爸爸”與“×媽媽”構成母系傳承,成了基因。說實在的我是在1986年后半年感悟到“魔幻現實主義”的魅力后,才意識到韓少功1985年集中推出的《爸爸爸》與《藍蓋子》《歸去來》之了不起的。莫言之后,1986年下半年,一批作家都開始以這種象征的方法寫作了:北村、姚霏、孫甘露……
也許是巧合,韓少功是1985年第六期同時在《人民文學》發《爸爸爸》、在《上海文學》發《藍蓋子》與《歸去來》,形成了集束效應。了不起的是風格迥異的三篇幾乎同時寫成。在當時,我喜歡《歸去來》與《藍蓋子》勝于《爸爸爸》。《歸去來》是似曾相識的回歸?是“覺今是而昨非”?它似乎寫一個知青的回鄉,好處是似是而非的認識錯位中有溫暖的親切,之后有隱含的辛酸,借陶淵明逆向寫了“我曾經在這里生活”,而所有曾經的生活都濃縮在一連串錯位的“我是誰”追問中。而《藍蓋子》,那個曾經的苦役犯以背死人、埋死人躲避苦役的經歷只是表象,鋪墊著找蓋子這個怪病,找蓋子的隱喻才是重要的,它指向心靈痙攣。
我是回頭梳理,才意識到韓少功這三篇小說構成了1985年的文學轉折。如果說,韓少功通過“尋根”尋到了楚文化,那應是從楚辭中尋到了一種能使自己飛翮凌高、負其奇邁、表達歷史現實審視的手段。這個“根”,是賈平凹從秦漢、李杭育從吳越中都未能意識到的。難得的是,韓少功從楚辭中找到的橋梁,巧合了拉美的所謂“魔幻現實主義”。加西亞·馬爾克斯198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就變成時髦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就出版了由趙德明等翻譯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中短篇小說集》,當時最時髦的不是加西亞·馬爾克斯,而是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弗的《佩德羅·巴拉莫》。韓少功將“批判現實主義”與楚辭的源流接電,就跳過西方的“存在主義”,與“魔幻現實主義”殊途同歸了。這邏輯其實是對的——怎么能續上楚文化的脈呢?尋根的結果一定是魔幻的荒誕啊。
《女女女》發表在1986年第六期《人民文學》上,比《爸爸爸》有故事性。起先,那個幺姑(小姑)是善解人意、犧牲自己去溫暖別人的,洗澡意外中風后,換成了另一個人,好像要將先前付出的恩,都一點點索討回來。我理解韓少功是要寫所謂善惡之間的距離——失去了理智,原有的善就變成惡。這個幺姑中風之后的存在目的,就為打碎一切她存于親人記憶中的美好,抹殺感情,消滅應有的同情。如果說《爸爸爸》要討論國民性,《女女女》就要討論人性——沒有了理智,喪失了感情,人就變成動物,彼此殘酷就變成本能了。幺姑最后被關在籠子里,被孩子們戲弄,應該說是由韓少功引發了后來莫言、余華寫殘酷的樂趣。我一直思索《女女女》的標題應何解,反思人為什么殘酷?反思女媧造人,人依存之殘酷?
這篇小說最后寫幺姑死后地震,無數老鼠形成洶涌澎湃鼠瀑鼠流,招魂師的歌唱如楚辭,內容“兩眼變兮日和月,牙齒變兮金銀”,是唱盤古開天地的。而這篇小說最后結尾,我的“豁然徹悟”,是懂了“吃了飯就洗碗,生活就是這樣”,這是講生命代代相傳,善惡的因果嗎?最后他用到了一個“媭”字,媭就是女,楚人稱姐為媭。屈原的《離騷》中:“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嬋媛是情思牽繞,申申是反復不休,詈是責備。(待續)
拉美文學最早讓大家驚嘆的是外國文學出版社1980年出版的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弗的中短篇小說集》,其中最有名的中篇是《佩德羅·巴拉莫》
《爸爸爸》發表在《人民文學》1985年第6期,因為調子的原因排在后面。這一期還發表了湖南作家葉蔚林的《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