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斯尼姆·羅德爾
多年來,我們的作者只吃商店棄擲的過期食物和難看的蔬果,只穿二手服裝。她拒絕消費的態度到底有多堅定?
柏林科特布斯水壩邊的那個蔬菜商已經認識我了。他指向蔬菜攤后面的兩個大木箱,里面堆放著難看的蘋果、梨和扭曲的黃瓜。我仔細將這些果蔬選進我的袋子。這里很吵,周圍可見閃著光的廣告牌,人們在商店買衛生紙,吃土耳其肉夾饃。我一周過來一次,目的是拯救食物。我這樣做,并不是因為我很吝嗇,而是因為我相信,就算我的桌子上只出現商店賣不出去的食物,而且完全隨機沒得選擇,我也能生活。我的一切購物行為都是如此。我在跳蚤市場淘衣服,或是和朋友交換。如果耳機壞了,我會先問我所有的朋友有沒有多余的,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才會在易趣上拍一個。最后一次去Saturn(德國大型電器商場)是什么時候,我已經記不清了。

對我來說,做出購物的決定越來越艱難。而且一旦我開始做這件我認為多余的事情,就會很快良心不安。我常常問自己到底為何要這樣:為什么我就不能簡簡單單地和朋友們一起進電影院看個電影,那之后吃個漢堡,周六舒舒服服逛一天街?為何我更愿意讀“免費經濟運動”倡導者馬克·博伊爾寫的《那個沒錢的男人》這樣的書,看一部講述拉斐爾·費爾默(德國食物分享網站的聯合創始人,過著無金錢的生活)或“拯救難看蔬菜”運動(Culinary Misfits)的紀錄片,而不是在視頻網站Netflix上看新一季電視劇,或是讀《Glamour》時尚雜志?“塔斯尼姆,你也可以讓自己享受點什么?!蔽页3B牭竭@樣的話。對于這樣的建議,我會思考兩分鐘,但是最終什么都不會改變。
可能決定我今天生活方式的根源在我的家庭。我的母親一直對我很好,我是她的公主。她帶我去時尚畫展、意大利鞋店、昂貴的綠色食品店,隨意花著錢。她總是和我說:“親愛的,過充裕的生活吧!”是的,我很享受這種生活,直到我進入青春期。12歲時,我站在一家時裝店收銀臺前,用充滿責備的語氣問母親為何要買那么多衣服。我們擁有的還不夠多嗎?而且我很擔心,她在購物上一擲千金,說不定何時就會把錢用完。最糟糕的是:我的父母經常因為錢的問題而爭吵。我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我永遠都不想像他們那樣。我盡自己所能對此進行反抗。在我的朋友們都穿著緊身牛仔褲和襯衣時,我決定穿褲襪和寬松的毛衣,并成為了一名素食主義者。
高中畢業后,我從家鄉小城市逃到了柏林。我突然不再顯眼,這里沒有人注意到我的洞洞褲或是重復多次使用茶包的習慣。在一家素食商店,我看到了一個提倡“分享食物”的小冊子。分享食物而不是扔掉食物——對我而言,這種思維是那么新奇。在我的家鄉,我從來沒見過有這種想法的人。
自我在柏林生活起,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遠離消費,我也越來越確信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然而兩周前,一個熟人向我提議,我應該試著徹底改變我的生活一周。我們認識后,我告訴她,我平時吃過期的食物,兩年來從未買過一件新衣服,她聽后非常震驚。“你為什么要這樣做?這樣難道不累嗎?”她問。我花了一小會兒時間集中注意力,然后回答她道:“因為我們浪費太多東西了,我不想這樣做?!钡瑫r我也想:“是的,有時候真是累死了?!?p>
作者塔斯尼姆愛看講述“拯救難看蔬菜”運動的紀錄片。
自那以后,將所有疲累從身上卸下的想法就從未從我的腦海中消失。如果我像其他人一樣生活,會怎樣?這個為期一周的實驗會幫助我發現自己多年來如此堅定地拒絕消費的原因嗎?實際上我有時很渴望放松,不想思考,只想任性而為。盡管柏林很多人都有類似的想法,但我有時仍然覺得自己很孤獨。我幾乎不認識任何一個像我這樣拒絕消費的人。
購物、美發、去吃飯:我想嘗試正常消費一周,看看會怎樣。如果我為新物件支出金錢,就會變得更加快樂嗎?我會發生改變嗎?我的同事、朋友、同學會覺得做了新頭發穿了新衣服的我變得不一樣了嗎?我對這個實驗思考得越多,就越發質疑自己的生活模式。它真的這么不能讓人信服嗎?這種生活風格有意義嗎?或者我只是想標新立異,成為社會中非主流的一員?我將消費的金額上限定為500歐元。
第一站:美發
在一家小理發店,理發師克里斯蒂娜一束束地仔細捻起我的頭發,剪掉分叉的發梢,花了整整兩個小時。我已經兩年沒有踏入理發店了,之前一直是我的朋友給我剪頭發??死锼沟倌扔孟窗l水給我洗頭,那之后洗凈,然后對發梢進行了一些護理。看著那些洗發水和護發素產品的數量,我皺了皺眉頭。我問自己,是否真的需要所有這些制劑。只為了讓頭發顯得更加柔順一些?我又會摸多少次頭發呢?吹風機需要多少電量?我看了看鏡子:我看起來并沒有很大不同。
期待別人說出 “噢,你去理發啦?看起來很棒!”的愿望也落了空。我很失望。周圍人給我的肯定出自其他理由?!斑@件上衣看起來真酷,你從哪兒得來的?”一個女友問我。我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黑白條紋上衣,那是我剛剛從一個朋友房子過道的捐贈箱中拿出來的。我感覺受到了肯定,也許還變得有點驕傲。我可以宣布:我們不一定要去Monki(瑞典時尚女裝品牌)或Urban Outfitters(美國服裝連鎖)購物,才顯得夠酷。
這次理發店之旅花了我40歐元,這筆錢平時夠我生活一個星期了。
第二站:服裝
我帶著復雜的心情踏入Loveco,據稱它是柏林最大的平價服裝和環保時裝的概念店。如果真要購物,那我至少要選擇在環保店里花錢。
天花板上時尚的工業燈閃爍,毛衣分散放在一個大木桌上,墻上掛著項鏈和手鐲。這些商品的擺放方式,會讓你覺得它們似乎都承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百I我,我會讓你快樂?!彼鼈冋f。這些東西真的會讓我們滿足嗎?我鉆進一件漂亮的黑色上衣中,并沒有感覺有什么不同。這么一件衣服我在跳蚤市場上隨隨便便花上5歐元就可以買到。
綠色和平組織的一項研究顯示,約70%的青少年覺得二手衣服“不干凈”,因此從沒想過購買新衣服之外的可能性。但穿著新衣服的我也并不覺得自己“更加干凈”。我不由自主地將這件上衣的價值定位為零,又將它掛回了原處。
45分鐘后我離開了商店。天空陰沉沉的,我的心情亦如是。我難道不能像其他人一樣,輕松地購物嗎?在其他人提著購物袋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卻如同拄著拐杖般蹣跚前行。我渴望體會到購物的快樂,其他人一再提及的購物的快樂,信用卡劃過讀卡機時彌漫開來的那種驚喜,新面料和肌膚相合帶來的不斷上升的滿足感。1995年美國喜劇《獨領風騷》中的雪兒每次遇到苦惱時都會去購物,多年以來,這也是很多女性發泄情緒、獎賞自己的一種方式。為什么我就不能這樣?

“免費經濟運動”倡導者馬克·博伊爾及其所著《那個沒錢的男人》一書封面
“我們做的所有事情,都必須滿足一個條件:必須讓我們感到開心,同時不會限制我們的任何自由——是這樣嗎?我們在物質上不是已經夠富足了嗎?”經濟學家和生活藝術家尼克·帕艾希問道,“紅燈時我站著不動,并不是因為我覺得紅燈很酷,而只是因為這是我的義務。生活在這個星球上的我們不僅要盡可能享受美好生活,還要承擔義務?!蔽液苜澩涟5挠^點:我們不僅有自由,還有責任。
我在雨中穿過街道。我還不想放棄。我想買點新東西,有點因此而著魔。我得改變自己,哪怕只是一點點。我進入第四家店。這家店很狹長,可供選擇的衣服不多,但我很喜歡。
我挑出所有我喜歡的衣服,一一試穿它們。一條黑色褲子是經典款式,面料輕輕地和我的腰部貼合。很合身。我想,除了我的洞洞牛仔褲,我終于有其他選擇了。這里沒有環保時裝,盡管如此我還是買了兩條褲子、一條裙子和兩件上衣。還是可行的嘛。我手上提著一個時尚的紙袋,快速離開了商店。做到啦,我想?,F在該做點什么呢?我在店里花了150歐元。這幾乎是我月房租的一半。
呼吸到新鮮空氣后,我被不斷涌起的愧疚感所淹沒。誰生產了我的衣服?誰要為我幾分鐘的愉快心情而受苦?我問自己,這樣的想法一旦潛入大腦,該如何擺脫。這就如同面對一塊巧克力布朗尼蛋糕,如果我們知道里面含有多少糖和脂肪,要做出吃掉它的決定就會困難得多。我買的那些衣服讓我反胃。我該換掉它們嗎?看來我又得參加一次換衣服派對了。
晚上我穿著新衣服去了一個派對,看起來突然就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毫無特點了。太蠢了。
第三站:餐飲
“塔斯尼姆,我們去吃中餐,你一起去嗎?”“不,謝謝,我又從商店拿了些吃的?!薄芭?,這樣啊,好的,那再見了,祝你有個好胃口。”我拿出自己的特百惠盒子,開始吃黃油面包。是的,有些時候,我的生活方式將我孤立起來。而今天,一切都要不一樣了。我決定和兩位室友一起去“The Bowl”素食餐廳吃飯。那里只做有機食物,這對我而言很重要。菜單很誘人,我很難下決定。過了許久,我終于選定了菜品,決定吃藜麥和印尼豆豉,還點了一杯汽水。這是我在家里從來不喝的。我請兩位室友一起吃蛋糕。一股幸福的感覺向我襲來,我已經好久沒有對我自己和其他人如此慷慨大方了。
那時我覺得很難過:為何我以前從來不這樣做?節約、守原則和忽略自身需求之間的界限在哪里?當我拒絕消費時,我也放棄了很大一部分社會紐帶關系。
我注意到,我想改變這一點。我想邀請我的朋友,非常正常地和他們坐在一個咖啡館或是餐廳中,一起度過午后時光。盡管它和我的節儉生活風格不相稱,但這比總是一個人待在家里美好多了。
周日,我的寫字桌上放著成堆的賬單。我很開心,這一周過去了。預算的500歐元,我支出了約280歐元。盡管購物讓我無比煩躁,但這段經歷讓我向了解自己邁近了一大步。
這是一份自白書,寫下這樣的句子很不容易,但我發現我有時確實希望自己的生活能變得更加舒適享樂一些。更加放松隨意,有時打破自己的原則也沒關系,我想這對我有好處。我甚至真心享受花錢購買美食的過程和自己慷慨大方的行為,而不是非得限制自己只能擁有必需品。
盡管如此,仍然有很多我完全能夠放棄的東西。我想拒絕逛街買衣服,理發店也沒有明顯提升我的生活質量。而這種拒絕并不是對我母親消費行為的挑釁,而只是我的生活態度。但是或許我該和朋友們一起進電影院看看電影。
[譯自德國《NE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