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遠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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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命運:盛可以長篇小說主題探析
何遠琳
相比于大多數的70后小說家,盛可以的小說創作開始的比較晚。1970年生的盛可以,2002年才開始小說創作。此時,世紀之交被冠以“美女作家”的衛慧、棉棉等女性作家趨向欲望和身體自由的寫作浪潮已過。這位70后女作家生于湖南益陽,高中畢業后去深圳一邊打工一邊學習,之后又輾轉沈陽、廣州、北京等地。豐富而獨特的人生經歷似乎從一開始就決定了盛可以的小說創作在70后作家中獨樹一幟。
和大多數的70后女作家一樣,女性群體始終是盛可以關注的主體。無一例外地,女性一直是她長篇小說中的核心人物:從最早的《水乳》中的左伊娜和《北妹》中的錢小紅,到《無愛一身輕》中的朱妙和《道德頌》中的旨邑,再到近作《時間少女》中的西西和《野蠻生長》中的李春天、劉一花等。這些女性各有不同的性格特點、命運沉浮和感情天地,在小說世界中上演著色彩斑斕的人生故事。與大多數的70后女作家不同的是,在盛可以的長篇小說中,我們看不到女性慣有的風花雪月和小資情調。她以筆為刀,鋒刃刺破世事人情,呈露小說中的人物尤其是這些女性人物,在其生存環境或愛情生活中遭遇的種種心酸與無奈。正如張楚所說:“盛可以的小說里沒有宗教,卻有著比救贖意識更深刻更坦誠的呈現……這個曾經干過多種行業、經歷豐富的女人,似乎正在用一顆冷靜、甚至冷酷的心,將這個世界貌似深刻的表層刀刀剖開,讓生活本真露出自己的肌肉、血管、神經、潰爛的器官以及種種骯臟甚或卑微的真相。”
改革開放以后,隨著南方沿海地區經濟的快速發展,許多人開始離開鄉村到廣東打工,他們當中有相當大一部分是年輕女孩,“北妹”就是廣東人對這類女孩的統稱。受教育程度不高、涉世未深、經濟收入低、生活條件差都是這一群體不可逃避的現實特點。
從寫作初期開始,盛可以就對這類女性的命運投去了關注的目光。在這些作品中,尤以《北妹》為代表,盛可以通過展現“北妹”們的生存苦難和心靈苦難,對“這類女性群體的生存狀貌和心路歷程進行了全面和深入的關照。
《北妹》圍繞湖南妹子錢小紅從農村到縣城再到南方S城的經歷展開。初中畢業后,十六歲的錢小紅就離開家鄉,先到當地的縣城打工,后與同鄉女孩李思江一起到廣東S城,成為“北妹”中的一員。在此過程中,錢小紅幾乎經歷了一個“打工妹”可能遭遇的一切,她們做過縣招待所服務員、發廊洗頭妹、玩具廠工人、賓館前臺、區醫院的臨時工等不同的工作。隨著錢小紅在不同場所的輾轉流離,各色人等依次出現。他們或在他人的欺壓下忍氣吞聲或背地使詐,或出賣自己的良知與肉身只為求得生存;或利用在手的權勢引誘充滿欲望的交換,刻薄對待他人。凡此種種,簡直構成了包括錢小紅在內的廣大“北妹”的全景生態圖。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中,對于錢小紅這樣的“北妹”來說,生活無疑是充滿不公和酸楚的。小說中,錢小紅因為去千山賓館找工作而從玩具廠曠工一次就被扣除幾天的工錢,在她氣憤辭職后,竟然被告知,第一個月的工資只有干滿半年后才能領取,錢小紅在玩具廠二十多天的勞動就這樣付諸流水。
除了生存環境,小說還將對錢小紅命運的探尋指向了性。小說一開始就寫到錢小紅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長了雙豐乳。在錢小紅還在家的時候,他就受到姐夫的凌辱。出門之后,無論是在縣城還是后來到S城,錢小紅充滿活力的身體始終是男人們關注的焦點。面對都市中物質和欲望和雙重誘惑,包括錢小紅在內的“北妹”持著不同的態度、選擇不同的方式對待,而她們的遭遇、命運往往和她們不同的態度和選擇有關。小說中的另一位女孩李思江,外出之前簡單幼稚、天真善良。剛到S城,當地的一個村長就對兩個沒有暫住證寸步難行的女孩垂涎不已。李思江在暗自垂淚之后,還是找到村長將第一次給他,換回了能讓兩個人自由的暫住證。隨后,李思江又在與村治安隊員坤仔短暫甜蜜同居中意外懷孕,卻被坤仔棄之不顧。更不幸的是,又在之后頂替別人結扎中意外被奪去生育能力。與李思江不同,錢小紅在性的問題上表現得頗為開放的同時有著堅決的態度和鮮明的立場:她不會為了物質利益而去和人發生關系。最終,錢小紅患“乳腺增生”導致她的乳房之累,小說結尾,她拖著沉重累贅的乳房,艱難地走入擁擠的人群、消失人海。此外,錢小紅所遇到的其他“北妹”,或出賣身體謀求生存,或發泄欲望尋求滿足,如小說中出現在小旅館中的妓女和在墮落中追求快樂的朱麗。
在以《北妹》為代表的前期創作中,盛可以對自己所了解的“北妹”的生存境遇進行了全方位的展示、對她們的命運展開探尋。在盛可以此后的小說中,這一類形象也不斷出現,但不再成為最重要的主體。
在“北妹”的“離鄉”之后,盛可以更多地視線轉向都市中的青年單身女性,如長篇小說《無愛一身輕》(盛可以也有一篇同名短篇小說)中的朱妙和《道德頌》中的旨邑。她們雖然比不上二十多歲的姑娘,但也算是依然年輕漂亮。她們有著穩定光鮮的職業,過著優越富裕的生活,身邊不乏追求者,然而又都不是心目中最稱心的對象。都市里的她們,在經歷過一些愛情的創傷后,內心深處一直在尋覓一個安放靈魂的休憩之地,渴望找到情感的寄托,然而又不大愿意再相信純粹的愛情,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表現出一種“漂泊”的狀態。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在盛可以的另一部長篇小說《水乳》中,女主人公左伊娜雖處在與平頭前進的婚姻關系當中并非單身女性,但卻同樣深陷情感的迷惘、呈現出這種“漂泊”的狀態。
盛可以筆下這種“漂泊”的女性,大多寫的心思細膩,情感豐富。她通過對小說中女主人公情感世界的深入挖掘,將女性最幽深、最隱秘的內心世界袒露出來。無論是旨邑、朱妙,還是左伊娜,他們的“漂泊“的狀態首先直接表現在一個女性在幾個不同男性之間的搖擺不定。在《水乳》中,左伊娜始終覺得丈夫平頭前進平淡無聊,在婚姻關系外又和商人莊嚴保持著情人關系,同時還和遠方的青年才俊朱涵文關系曖昧。無獨有偶,《無愛一身輕》中的朱妙,同樣是在局長方東樹、攝影師許知元、網絡處男程小奇三個不同類型的男人之間忽進忽退。而這種在幾個男人之間按搖擺不定的表現,實際上正是這些女性迷惘內心的外化。
《道德頌》突出顯現了盛可以對愛情和婚姻關系的認識。“愛情似乎只有建立在非常態(痛苦或毀滅)的基礎上,才有撼人力量,不幸即價值,悲劇見深情。而多數愛情是平淡無奇的,平淡無奇的愛情構成庸眾的日常生活。不凡的愛情,活在幻想與期待里。”在她看來,婚姻是一種更為強大的關系,然而也只是因為它有著法律的保障。事實上,一旦進去婚姻的圍城,愛情將是無所附麗的。就像小說中水荊秋和自己的妻子一樣,他們之間已沒有感情還是要維系一個家庭。在旨邑看來,就算是水荊秋選擇離婚跟旨邑在一起,她也很快會從妻子變為情人。無論對于愛情還是婚姻,盛可以都從一個女性的角度表達了悲觀的態度。
作為伴隨著經濟社會大變革和大發展成長起來的一代人,70后作家大多都經歷過鄉村和城市兩種不同的生活,所以他們在自己的文學作品中回望童年生活過的鄉村自然是在情理之中。有的70后作家們通常還會在自己的小說王國里構建一個田園鄉村,如魯敏的東壩、魏微的微湖鬧、喬葉的河南老家,那里鄉風純樸、與世無爭,如慈母一般接納游走四方的游子,無論在外面經歷多少風雨坎坷,作為大后方的鄉村都會以一雙寬厚的大手給以撫慰和治愈。
繼離開鄉村到大城市打拼的“北妹”和都市中的女性青年之后,盛可以將關注的目光轉向了鄉村。在前面談到過的長篇小說中,鄉村作為小說情節中的某個片段發生的場景也曾出現過,但從未構成小說中的主要人物的主要生活環境,而且展現在這些小說中鄉村面貌也是局部的、模糊的。而在最近的兩部長篇作品《時間少女》(2012年)和《野蠻生長》(2015年)中,盛可以將小說中的故事安放在了湖南一個叫做蘭溪小鎮的地方。由此不難看出,在近期的長篇小說創作中,盛可以的目光呈現出一種“返鄉”的回歸狀態。在這里,盛可以繼續展開她對女性命運的追問。
《時間少女》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十五歲的西西來到蘭溪小鎮的米豆腐店打工,在與老板娘的兒子傅寒相戀不久后懷孕。老板娘堅決反對兒子和西西在一起,在西西正由于懷孕不知所措的情況下將她帶到醫院打胎。手術中出現的意外使西西終身不能懷孕,而這也導致了之后原本和西西相愛的厲小旗對西西的拋棄。期間,西西曾意外地進入過一個算命老奶奶的漆黑小屋,在老奶奶抓住西西手心的剎那,似乎知道了西西命運的全部:西西身邊沒有愛,她左腕上的那塊粉色的胎記其實就是她凄苦命運的標志。原來,小鎮上的有著同樣胎記的瘋癲女人許文藝就是西西的親生母親,具有戲劇性的是,母親的愛情悲劇同西西又極其相似!當西西找到母親時,這個瘋癲的女人已凍死在楓樹林邊——那個曾經見證過她們母女愛情的地方。在這部小說中,母女兩人幾乎如出一轍的悲劇和幾乎可以預見這種悲劇命運的老奶奶這個神秘人物的多次出現,使小說中西西的悲劇命運似乎帶有某種宿命論的色彩。
再來看新作《野蠻生長》,在這部長篇作品中,作者刻畫得最為豐滿、生命歷程呈現得最為完整的人物之一就是“我”的姐姐李春天這個女性。那么,盛可以是如何通過李春天的遭遇來追尋女性命運之謎的呢?在李春天出生的這個農村家庭中,伴著歡聲笑語、在或簡單或豐盛的晚餐香氣中,一家人享受團聚時光、老人盡享天倫之樂的溫馨場景是沒有的。對于每一位家庭成員來說,家從來就不意味著是一個有父母懷抱和呢喃,有兒女的歡脫和懂事的地方。姐姐李春天生下來就不招父親待見,她剛出生父親就試圖將這個女嬰“背時鬼”淹死。在她用稚嫩的肩膀挑起家務和農活雙重重擔的同時,還要忍受父親隨時沒來由的惡罵。對父親的仇視讓她經常去田間的土地廟跪拜,祈求土地爺讓自己的父親死掉,而且“怎么死都行,就是別讓他活著”。寫滿這個女人命運的,似乎只有“苦難”兩個大字。熬到嫁了人,原本以為可以擺脫原有的家庭,確切地說是擺脫父親。在新家中,公婆的不喜歡、懷胎十月依然要操持整個家、痛失兩歲的兒子、懷孕八個月被流產、丈夫怯懦不顧家、光景剛有所好轉又接連失去女兒和丈夫等等災難性的打擊接踵而來。李春天的苦難一生又可以歸因何處呢?從小所生活的家庭中的家長制、直接導致她流產的計劃生育政策執行者的無情和殘暴、遇人不淑……這些都可以說是一部分的原因。
總之,盛可以的小說里,她總是對女性的生活進行抽絲剝繭般的深入,再現女性生命中的陰暗。正如她在《小說需要冒犯的力量》中所倡揚的那般:“小說家對惡的探索與思考,是內心能量的巨大噴發,是對于藝術的神圣冒犯。”也許和這位作家的早年南下深圳,而后輾轉多地才定居下來,隨著閱歷的不斷增加心智不斷成熟又不免回望過去的生活有關,在盛可以的長篇小說中,主要場域和小說主人公的身份也在發生變化。在這條從“離鄉”到“返鄉”的道路上,始終不變的是這位作家對女性命運的不斷探尋。

何遠琳,河南信陽人,武漢大學文學院2015級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生。
我喜愛文學的沉靜,也享受運動中的挑戰,相信認真執著地做好喜歡的事自會到達一番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