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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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葉:“柔韌”的本色寫作
李一揚
喬葉,河南修武縣人,出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被河南文壇譽為“中原大地上的紫色牡丹”。喬葉最早以散文名世。1993年,在《中國青年報》副刊上發表散文處女作《別同情我》;1994-1995年,《青年月刊》雜志開辟了“喬葉綠蔭下”散文專欄,喬葉因而漸以“青春美文作家”的身份為青年讀者熟知。2001年,喬葉開始向小說創作轉型。耗時一年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守口如瓶》(后更名為《我是真的熱愛你》)甫一發表便占據2003年《中國作家》雜志頭條,受到多方關注,表現出其不凡的小說創作眼界與功力。此后,喬葉小說佳作屢出,獲得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人民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躋身“70后”小說名家行列。
作為“70后”作家群體中的一員,喬葉的小說有這一集體共通的特征:一方面,與魯敏、魏微等相似,喬葉的敘事是安靜沉穩、退縮回日常生活的“小”敘事,亦是回歸了“頭腦指揮身體”的理性敘事。正如付艷霞在評論喬葉創作時提到過的,成長于九十年代文學大環境的喬葉,并沒有在小說創作中逸出“個人化寫作”與“新寫實主義”的軌道,但她卻通過對世俗生活的精致觀察與微妙體悟,找到了二者的結合點——既遵從了“個人化”寫作的私密性而褪去其自我指涉的女性主義色彩,又遵從了“新寫實”敘事的細微性而克服其缺少心理支撐的弊病。在她的大部分敘事作品中,人性是克制的、日常的,情節設置亦是節制的,點到為止,呈現出人與生活尋求和解的詩意姿態,如《指甲花開》《像天堂在放小小的焰火》《最慢的是活著》等。另一方面,與不少同輩作家一樣,喬葉也擁有八十年代的閱讀經驗,受到過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以及新時期“現代派”、先鋒文學的影響,因此,她的作品中不乏現代主義元素,如《擁抱至死》就是一部極富荒誕色彩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還有《失語癥》等作品中疾病意象的設置也都流露出明顯的象征色彩。
與其他“70后”小說家相比,喬葉的小說創作有著明顯的“跨文體”寫作優勢,可謂集散文之長,為人所稱道。其小說的想象虛構吸收了散文風格的明麗豐饒,情節的建構規劃汲取了散文文脈的韻律舒展,敘事語言更因借鑒了達雅兼具的散文語言而大為增色,促成喬葉敘事風格中細膩清新、睿智雋永的一面。
然而,喬葉小說創作中最突出的還是她“柔/韌”的中原女兒本色,表現在她的敘事文本中,則是她對女性生存的人道主義關懷與“去道德化”的敘事立場。
喬葉善寫女人。她筆下的女性形象多是自尊、自愛、理性、沉實、善于自我保護的當代城鎮受教育女性,即使身處農村者亦有相當的識見。這些女性主人公可以是質樸、清高、緘默的,也可以是世故、圓熟、風流的,總之,她們是正在經歷著愛情、婚姻的,她們在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中經歷著苦辣酸甜,迫切需要著愛與被愛。
女性天生具有“愛”的能力,這是女性的優勢亦是劣勢,因為女性會比男性更易卷入以“愛”為名的情感漩渦,“當局者迷”甚或遭受“反噬”。所以,每寫起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子,喬葉總在不經意間將她們置于道德與倫理的困境之中,拷問其“靈與肉”的永恒抉擇,并磨礪其心靈。她塑造了多位在精神與欲念的掙扎之中“走鋼絲”的女人:她們站在家庭婚姻的“懸崖邊上”,預謀著最危險的人際關系“實踐”——出軌,或如《失語癥》中尤優與初戀男友舊情復燃、做成婚內出軌之實,或如《像天堂在放小小的焰火》中云平與男同事張威因一次“未遂”的“一夜情”而發展至“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曖昧儔侶,甚或如《認罪書》中金金懷著哥哥梁知的骨肉嫁給弟弟梁新,在丈夫與情人之間兩面欺瞞、如履薄冰。但是,這些女性雖在婚姻情感中有所搖擺、異動,最終基本上還是坦然回歸了或安于原來的生活軌道,繼續維系平靜的日常生活。——“婚外戀”只是對女性生活的一種“擾動”因子。誠然,“出軌”是對枯燥的婚姻生活的叛逆,甚至有著人性解放的“誘惑”意味,但是,對家庭的責任感、對婚姻義務的承擔意識以及混合了本能與世俗禁忌的羞恥心,最終使曾對“墻外”自由世界心向往之的女性,勘破“桃花”之虛妄,拒絕誘惑,熄滅了“越軌”的沖動,走向成熟與擔當。喬葉的筆端就是有如此魔力,能為一個通俗的婚變故事賦予更深廣的人生況味,勾畫圓滿。相對而言,喬葉筆下的老年女性則多是活得通透的“明白人”,她們如大地一般智慧沉默而包容悲憫,是矛盾的化解者。

《拆樓記》
喬葉亦善寫女人世界的故事。《最慢的是活著》就娓娓講述了一老一少兩代女性的恩怨故事,真切地寫出家常、世俗的人生與情感,用飽滿的敘述聲音訴說了歲月流逝的恒久意味與生命內在的沉重與輕盈,贏得連片喝彩。這些女性故事大多隱現著喬葉個人化的情感與經驗,帶有自敘傳的色彩,作者個性因而被分散投射在諸位女性角色身上——值得一提的“典型性格”是好奇與叛逆(而立之年的喬葉曾在散文《青春叛逆史》中追憶了自己中學時代的“叛逆”:如故意把自行車騎到河里,只為感受河泥之柔軟;因在歷史課上讀小說與老師發生沖突,自己被罷免課代表,且被老師取消競賽資格,于是就以一封發給“北京,黨中央收”的信函引起當地教育系統的轟動)。令人莞爾的童年往事與青年生活經歷是喬葉與她“女兒國”中眾姊妹“共享”的小秘密,時常復現于其敘事文本之中。
在喬葉的敘事王國中,老、中、青三代女性共同演繹著一首關于人性與愛的歲月之歌。這部分創作是喬葉小說中最柔軟與最富抒情魅力的所在。
對小城鎮(鄉村)日常生活與人性的想象構建是喬葉小說敘事的重要美學特征。在這一敘事建構中,喬葉采取了“去道德化”的敘事立場。“去道德化”使她在敘事中得以打開更多“韌性”延展的空間,在遇到“情與理”的“雷區”時輕盈地跨越。
在《拆樓記》后記中,喬葉表明,“作品中的‘我’好像沒有什么明確的道德立場”。她“有意克制著自己的道德立場,為此甚至在文本中故意模糊了自己的社會身份”,坦言“怕自己像個很有道德立場的知識分子”“一向從心底里厭惡和拒絕那種冷眼旁觀和高高在上”。在這種懸置道德評判的心理導勢下,《拆樓記》中難見對人物的單向美化或丑化,而多了“接地氣”的人物。對《認罪書》中行為頗不合于世俗道德的金金,喬葉的描寫與敘述也是中立的,既無道德批判亦無情感上的厭惡。
喬葉“去道德化”的敘事立場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她的小說觀念:她奉“小說家只需要遵循小說的道德”(赫爾曼·布洛赫語)為金律,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小說的本質就是冒犯”,而小說家的社會責任就是把人物以最真誠的理解表現出來。因此,她在創作中盡力“去道德”,并以一顆悲憫心同情、理解人物身上的善甚至是惡,從更開放的層面關照蕓蕓眾生的命運。
中原民間文化的包容力則是喬葉“去道德化”書寫的另一重要來源。對于喬葉來說,“生于斯,長于斯”的河南焦作修武楊莊村是她的精神之根與創作“原鄉”。這一典型的中原民間話語場具有強大的文化包容力與親和力,它飽受儒墨佛道等文化的浸染(講究“禮”“仁義”“廉恥”,亦重“實用”,信仰“輪回”“緣分”,亦對“無為而無不為”的天地智慧心領神會),又從世代耕種的過程中積累大自然的樸素智慧(生活常識),融之一爐,孕育出民間的自由生機與野性生命力——這種“生命力”對傳統道德教條“天然地”懷有質疑,后者還時常遭到前者的挑釁與顛覆。立足“民間”,汲取具有“去/非道德化”色彩的中原民間智慧,總能給“考據”生活謎題的作家提供新穎而驚喜的解答路徑。因此,喬葉才能用寬容與理解的眼光看待兩性關系,敢于直書《指甲花開》里那種不容于世俗律法的愛情、婚姻關系,才能在敘事涉及敏感的“官/民”主題時顧及各方,率直地鋪陳“蓋樓”“拆樓”過程,勝任“非虛構”的創作要求,才能在《認罪書》中構建起“復調式”景觀,撕破虛偽與偽善的面具,冷靜而狠厲地鍥入中國當代史的幽暗處,“不放過一個”地揪出各個人物的罪惡。
“去道德化”的敘事立場為喬葉的寫作提供了“文學操練”必備的“韌性”。從文本敘事效果上來說,對刻板化的道德立場的擯棄,使喬葉的敘述能夠“輕裝上陣”,排除雜音,還原真實,在敘事獲得“輕盈”的同時保持生活原生態的“混實”,為文本灌注張力,為情節注入生機。
喬葉是一位認真生活、懂得生活并感恩生活的當代女性。她會在微博中寫下“愿:空氣平安,食物平安,善良平安,純真平安,身體平安,道路平安”的新年祈福,也會在散文中自我告白:“作為女人,生兒育女,嫁夫做婦;作為人,掙錢養家,周轉人情;作為喬葉,用文字傾瀉出生命的波浪和激流,沉淀出生命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生命的低語》),從容言談間展示出一種勘破人生秘辛的淡泊、安寧、睿智與調達。于其人其文中,我們可窺得一位中原女子對生活的滿腔柔情愛意和對韌性生存的執著堅守,可謂“剛柔并濟”本色女子。
喬葉曾說:“最慢的是活著,最慢的也是寫作,最慢的是在活著時寫作,最慢的也應該是在寫作中活著”。喬葉的“慢”不僅是一種柔軟抒情的生活姿態,更是一種韌性打磨的寫作態度。這位“70后”女子在小說創作上還有更為長遠的規劃與更精致的追求,期待她在不遠的將來為我們帶來更多敘事的驚喜!

李一揚,武漢大學2014級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河南南陽人。
愛文學、愛電影及一切可以“造夢”的文藝形式。鐘愛王小波在《萬壽寺》中的一句話: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