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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紅的畫室坐落在798東面盡頭的小院里,第一次去,駛入其中又退了出來,總覺得這里不像藝術家的工作室所在。強烈的城中村感受與熙熙攘攘、繁華時尚的藝術區格格不入。但是,沒錯,就是這里——像極了“新生代”時期的畫面背景,仿佛突然間回到20世紀90年代的東村。
畫室中一系列新作都將在中央美術學院的新個展“游園驚夢”中呈現。《游園驚夢》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組作品,這個《牡丹亭》中的故事被許多當代藝術家采用過,我亦好奇喻紅將會如何演繹。對于喻紅而言,“園”也好,“夢”也好,既是現實,也是幻境。她將自己在京郊游覽過的一個廢園作為創作的起點。那是一個鋼筋水泥建筑的仿古庭院,未完工的亭臺樓閣毫無修飾地裸露著,野生的荷花與雜草瘋狂地生長、蔓延,逼迫早已被拋棄、形枯若腒的仿古樓宇。喻紅筆下,廢園在畫布上徐徐展開,以荷塘為中心,充滿隱喻的“百子”“刻舟求劍”“水中撈月”“盲人摸象”,與現實中的天津港大爆炸交相輝映——《游園驚夢》,紛繁復雜、時空錯亂的許多故事瞬間被匯集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奇異之所,被壓扁在一個巨大的平面上。混雜的意象,正如喻紅畫室所處的環境,亦真,亦幻。
到底是什么使我們身處幻境卻感受著真實?是什么使我們在自覺無比現實的空間中又如夢如幻?居伊·德波(Guy Debord)將現代人生活的環境形容為“景觀社會”:世界被拍攝,我們看到的世界正是這個被拍攝的世界,我們無意識地接受它,并無意識地參與其生產。真實,已經被剝離。矯情的街心花園,被修飾過的風景名勝,化妝整容、身體塑形,娛樂表演、宣傳廣告……這一個前所未有的異化時代,一切因消費而被轉化為視覺表象的景觀。當我們漫步于綠茵成片的居民小區,當我們匆匆掠過鋪天蓋地的圖像信息,作為主體的人并沒有意識到悄然發生和改變的一切。而事實上,它們已經以消費之名主導了整個人類社會及其日常生活。
喻紅的繪畫通常發生在這些景觀和真實之間的斷裂處。《不負春光》借用了19世紀法國畫家亨利·盧梭(Henri Theodore Rousseau)的“原始主義”畫面,而人物則被置換為當代備受關注的“網紅”。郭美美躺在瘋狂生長的熱帶植物中,而蘇紫紫則矗立在荒蕪的日落黃昏下。作為社會話題,網紅是人們茶余飯后的消遣談資,但喻紅在描繪她們時,既沒有吃瓜群眾的嘲諷揶揄,也沒有社會學者的滿臉嚴肅。然而,她將那些被消費主義傳媒所放大、扭曲的形象置換到植被茂密的野地中,被瘋狂生長的草木圍繞,被落日余暉所籠罩。與之相對應的,則是現代文明中被越來越發達的大眾傳媒所固化的偏見和誤解。或許,我在喻紅工作室的感受也來源于這種景觀和真實之間的裂隙:一邊是被媒體、拍賣、時尚所裹挾的喻紅,一邊是身處雜亂東村般工作室中的喻紅。

喻紅 判斷布面丙烯 76 cm×97 cm 2016年

喻紅 不負春光布面丙烯 300 cm×320 cm×2 2016年
與“新生代”或“目擊成長”時期相比,喻紅的繪畫變得復雜和不那么好捉摸。也許是人生閱歷的增長,也許是藝術創作的深入,其中總存在這樣或那樣的矛盾和沖突。從表面看,那是一件件技藝高超的油畫,但在它們的背后卻隱藏著難以察覺的危機。《大風起兮云飛揚》中躺在高空鋼索上的姑娘、《觀濤》中面對水火齊發卻鎮定自若的情侶、《天門》中撐開石縫亦反過來被其擠壓的舞蹈女孩……無不是如此。但與之前的作品相比,喻紅仍一直保持著對社會現實的敏感。《金屬的聲音》中那些大爆炸后流淌的鋼水再次凝結,像一朵綻放的花。《百尺竿頭》中電線桿上的人,錯亂紅綠燈上的猴子,則依舊保持著“新生代”式的幽默:顯然,藝術家本人并不想成為一個說教者,描述社會現實時總是以個體感受為出發點,就像“目擊成長”一樣。
《奧菲利亞》與“游園驚夢”一樣來自知名戲劇。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筆下的奧菲利亞(Ophelia),始終糾纏周旋于愛人哈姆萊特(Hamlet)與權臣父親波洛涅斯(Polonius)的矛盾漩渦之中。面對無人理解的死局,她最終盛裝自沉。喻紅筆下的《奧菲利亞》挪用改造了拉斐爾前派畫家約翰·艾佛雷特·米萊(John Everett Millais)的同名作品。只是在這里,河流變成了植物的樂園,而隱藏其間的成對動物,則寫滿著隱喻。觀眾有理由從女性主義的角度看待喻紅的作品,但如果聯系到近期的其他創作,這個角度的合理性則只是部分的。無論是“游園驚夢”,還是拉斐爾前派、盧梭,或者藝術家此前對中世紀、文藝復興繪畫的興趣,都顯示出一種對當代文明的個體化思考。尤其是拉斐爾前派和盧梭反工業文明的畫面,被喻紅挪移到今天的現場,那些“可疑”的形象則被填充到一個時空倒錯的秘密花園中。
在喻紅的新作中,植物瘋長、鳥獸成群。嚴肅報道、花邊新聞、歷史傳說、藝術經典……統統匯集在這里,覆蓋了從前清晰明確的社會現場。在這個后現代花園中,一個又一個故事在世界邊緣悄然發生。時空交錯,就像一場夢,一場既朦朧又清醒的后現代夢境。但這里不是溫柔鄉,在那些集體無意識所無法觸及的裂縫處,喻紅的挖掘輕輕、緩慢展開——“游園驚夢”,既屬于喻紅,也屬于我們每一個生活在今天的當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