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安歌 編輯 / 吳冠宇
海島人家
文 / 安歌 編輯 / 吳冠宇
大體海南島是因了與大陸隔著海峽,黎民又多生活在河流源頭依山傍水的深山密林中,在習俗的保持上,比之桃花源人,更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了解一個民族的獨特性,讓我們先從他們的少男少女們說起。

雨林深山中,黎族人的茅草屋子。 攝影/李榮
黎族婦人多穿原料為棉麻的黛色對襟無領上衣,年輕女子一般會選擇顏色極艷的盤扣——更顯黛色衣裳的鳥鳴山幽。下身的筒裙一般短而窄,有點類似于我們現在的超短裙,裙上繡有各種黎族特有的圖案。
黎族少女具有一定的勞動能力后,就在母親的指導下開始紡織自己新婚時用的筒裙了,這會兒的她們一般只有10歲。自此之后,編織這件筒裙就要花去她們每天的農閑時間,這針針線線的心思,一般會經歷5年的春風谷雨。待筒裙織好,女孩兒大約也有了相愛之人。到結婚時,這件筒裙就是她此生最華麗,最有價值的服裝之一。
這天長日久一針一線織就的筒裙,是少女在幽密中日漸長成的心,在織機推拉聲里,這“初長成”的美好幽靜,用任何華麗的語言形容都不過分。黎族有著名的“一幅壯錦”的傳說,說的是一位了不起的母親,織成了一幅很長很長的黎錦,她的幾個勤勞的兒子沿著這壯麗的黎錦登上了天堂——可見黎錦于黎人,不單可呈現黎人少女成年過程中的歲月靜好,還可包含黎族母親為兒女鋪就通天之路的雄心。
黎族的“錦繡”筒裙由各種彩色絲線織成,通常以紅、黃、白等色相配,十分華美絢麗。裙上圖案繁多,稱為裙花。有的地區以龍、水牛、芭蕉、番薯等為圖案,也包含著氏族圖騰崇拜的意義。即便是氏族圖騰崇拜,在“初民”那里,也不離自然。
撇開相對深奧的黎錦文化、艷麗的色彩和其中精巧細密的技術,我覺得最為“光輝若云”的黎錦,還是黎族少女的筒裙。那是黎族少女在青山綠水間的青春倩影,是她轉眸微笑時的明眸皓齒,是“鳥石相遇”的隱秘心事:


① 黎族布衣結,婚前的妝扮。 攝影/李榮② 黎錦 攝影/安歌
月上東邊光對光,
阿哥唱歌妹心慌。
今昏與哥成雙對,
死都不忘山欄園。
只可惜,現在即便是黎族地區,穿這種筒裙的女孩兒也已很少了。幾年前去黎母深山區住一黎家,那家黎族阿妹織得一手好筒裙?;蛘呤俏移G羨之情太過流于言表了吧,她愿意轉讓給我——我沒有買,其實我是買不起的,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錢:這裙里沒有我的手指穿梭的針針線線,沒有這針針線線穿梭的青春歲月里暗自的低語輕笑,沒有我“子惠思我,褰裳過溪”的情歌相伴,沒有我的面孔潮紅,沒有面孔潮紅的那些夜晚的風聲雨聲、鳥鳴谷深、溪水淙淙……它不是我的筒裙,也不可能成為我的。
從那籬笆過,
哥等我,
等我。
讓妹來引路,
引路。
不知為什么,聽這首黎族男女青年在寮房內外和山野間唱的情歌《布隆閨之歌》(布隆閨即寮房),我總覺得是情竇初開的黎族女孩瞞著媽媽,穿著才用唇齒咬斷最后一根線的筒裙在山野間唱的:因著筒裙緊窄且短,在山野間自然走不快,怕哥心急,自己倒先急了起來,是以才有了那“等我”、“引路”的疊句——這原初少女才有的“思無邪”,讓人莞爾。
村頭村尾皆兄弟,
一夜同床情百年。
姐妹兄弟來拜見,
吃酒猜謎對歌來。
——黎族民歌
布隆閨又叫寮房、隆閨、籠閨,除了寮房,其他都是黎語的音譯。不過我覺得“布隆閨”最后的一個“閨”字,應該是從漢語里來的,因為這是女孩住的屋子,而這個“閨”在黎語里其實是指“不設灶的房子”。游牧民族哈薩克人說“家就是生火的地方”,按這來理解,不設灶不生火的屋子不能算家——可弄這么一個不生火的房子,莫不是要讓那些女孩兒在里頭茹毛飲血不成?對黎族女子來說,可以搭建寮房意味著她已經成年,可以接受異性的追求。漢族人把黎民這種追求女孩兒的方式,稱為“放寮”。
對比漢人女孩閨房的“庭園深深深幾許”,便想當然地認為黎族姑娘的布隆閨和黎民的這一習俗形象如“放”——放,除可以讓小學生組詞為放羊、放牛外,《現代漢語詞典》里還有15種確切的說法,我覺得和這個“放寮”之“放”比較接近的說法應是“解除約束,使自由”。
黎族女孩一般到了14歲(不同地方、氏族年齡規定不同)就可以搭建寮房了。居于其中的女子,就是“寮主”。黎族寮房一人一屋。相中寮主的男性未婚者,可以在女子的寮房附近唱情歌或者吹奏簫、鼻簫等樂器撩逗“寮主”,其中不乏比興:
哥欲食煙就沒有火,食口檳榔沒有灰。
哥欲吃酒無阿乜配,欲想交情沒有媒。
這樣的比興真是美好和家常,正是家常事物的匱乏才更顯得對對方渴求之強烈,之切身。愛,或者便是對自己匱乏的渴求。唱歌的哥哥大約不會想這樣深,但他也是有靈的人兒,且是活在自然之中,其心自有山川露水的精神。
女寮主如若不喜歡唱歌的男生,自然可以不屑:“這個哥怎么這么遜?要食煙便沒有火,食檳榔又沒有灰。”黎族男生也不甚計較,換個寮房換首歌繼續唱——自然不換歌也是可以的。女寮主如若喜歡這個想吃檳榔卻沒有灰的家伙,便有應唱:
哥欲食煙儂送火,欲食檳榔儂送灰。
哥欲吃酒儂送配,欲想交情儂作媒。
這些女孩子的佻撻大膽、坦率可喜,都是“初民”的“思無邪”。不過比起《詩經·鄭風》里漢家女子的“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這樣勇敢率真的表達,黎族女子還是要低回溫和了許多。
然而都是青春的樂目,那心思也一樣如是。《詩經》里的《采綠》:“終朝采綠,不盈一匊。予發曲局,薄言歸沐?!边@“漢女”雖然采了一天綠,也才“不盈一匊”,一個“盈”字,那一匊綠成全了動人:便是少,卻感覺有溢,所以女子后面能“予發曲局,薄言歸沐”——我的頭發曲又卷,我要回家去沐浴。雖然她的情郎說好了五天就回來,然而過了六天人還沒到,但她卻想著自己的頭發曲又卷,還想著沐浴。即便是憶那言而無信的郎君,想他河畔釣魚的樣子,想他狩獵姿態,漢女最后的總結竟然是:我看他釣得真多!遲歸無怨也便罷了,竟還能憶如此湖光山色,心意滿足。或者正因為有身心內外的水色連波,女子才并沒有因男子遲歸,而有絲毫的擔心、驚懼與怨。
這樣水色波光一片暢然的天真喜樂,竟要讓現代女子在這一盈綠面前,頓然寒愴——或者也因為我們越發遠離了真正的河流的緣故吧。
那個美麗的黎族姑娘在寮房的月色里定然是先沐浴過了的,她在星光照射的窗下,聽著哥哥們此起彼伏的歌聲簫音在月光中悠揚——那是為她唱的歌呀,是屬于她青春的美飾。在山林河風的星星里,被打動了的女寮主悄悄探手打開寮門,選中自己的心上人,雙方同宿。天亮之時,男子離去。男女彼此接納后,往往發展為夫妻,中途變卦者也是有的,但雙方都不受多少影響——這里有一個民族完整的婚俗、價值觀和對這種風俗價值觀的承擔吧。不過這些都是解放前的事情了,據說在海南島深山里還保留有寮房——大約也只是風情意義上的存留吧。
在熱帶雨林想拍出白藤的樣子,幾次被它的鉤刺鉤住,它穿衣過肉的樣子,很是精進勇猛。它甚至還鉤下了我的帽子,扔到草叢里,或者它認定我該是它攀緣的一株樹,而帽子這種奇怪的東西,不符合它對樹的理解,合該鉤而棄之。弄得我撿帽子時又被它刺出道道血痕。晚上沐浴后看白藤在我的手臂肩部留下的“紋身”,自我憐憫了會兒又安慰自己:或者白藤久不給人文身,也是寂寞吧,原始雨林里來個女子多不容易,或者它想再試一下身手?
最后一次親眼見文身的老婦是在2007年的某景區。那老婦著黎族傳統服飾,在鋪了草席的地上織黎錦,織機架在她的腿上。她赤裸的小腿顯露著文身彎曲的青痕,但也不深。老婦身后掛滿作為商品的繽紛黎錦,身前身后都有游人穿梭。她臉上沒有表情,目光深靜到有些恍然,有時低頭織幾梭支在腿上的黎綿,有時側身看著什么,循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不過是幾片綠葉,一角天空的靜。在如織的人流里,她的靜似乎不在當下此刻,她的身體里似乎有靜水深流,從文身的腿開始,一直流到她幼年時、青年時、壯年時生活的溪林山谷。因為紋身,因為黎錦,因為旅客,因為錢……她似是只把軀殼部分地帶到這景區里,讓自己成為一個被觀看者,景區的附屬品,也只是身軀而已。但便是這身軀,也加深了她身后黎錦的訴說,身下梭機的時光……
黎族是中國一個古老的民族,源于古代“百越”的一支,與壯、布依、侗、傣等民族有密切的淵源,和古代百越的一支駱越的關系更為密切。載籍言越,必稱“斷發文身”。斷發即額前短發削頂,腦后盤髻。黎族雖久不斷發,但文身的習俗延續到解放前后。《史記·越王勾踐世家》里說:“勾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會嵇,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斷發,披草萊而邑焉?!边@大約是比較早的關于斷發文身的記載。
以針刺的痛苦換來一身黑紋,作為習俗,它對黎族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① 死之體貼,黎族小圖騰。 攝影/安歌

② 黎族吹鼻蕭的文身老人 攝影/李榮
有一種說法是:在黎族人的傳說中,文身的動機經常十分明確地與血親婚姻聯系在一起;天地蒼茫,人煙瀕絕,延續人間煙火的重任無可奈何地落在了母子或兄妹身上。顯然這是一件十分尷尬的事情——既要不絕人煙,又要不昧人倫,神話里掩飾這一羞恥的辦法是,男的換裝,女的文身,以徒增陌生感。并且要繞過許多座險惡的大山,最后在一個美妙的地方相見,這時兄不識妹,妹不認兄,或兒不識母,母亦不識兒——于是一切可以重新開始。奇妙的是,洪荒之后,傳宗接代的任務落在了母子或兄妹身上的類似傳說在土家族、苗族等少數民族里也存在。而這場洪水是否是諾亞方舟的那次呢?否則人類歷史上怎么會有那么多相類的洪水?
當然,洪水是神的事情,讓我們回到文身。
黎族婦女的文身并不是一次完成,而是分時段、分部位完成的。最早文身可在12歲以后,在臉部和頸部接受施文,這正好是女性的發育期,也是黎族女性將搭建寮房獨居之時。宋代趙汝適在《諸蕃志》中說黎族“女及笄即黥頰”。其后約在18歲左右,接受手和腳部的文扎,此時大約將要出嫁。出嫁之后,行胸部文扎,胸文與頸文往往有一定聯系,胸文下至兩乳間。
也許對黎族婦女來說,施文的痛楚里,也會帶著愛與被愛的驚懼與溫暖。說文身是黎家婦女身上的暖書大概也是不為過的。
文身一直為過去的黎族婦女所保留和延續,成為她們生活中不可抗拒的習俗。有一種說法,婦女在世不文身,死后祖先會不認她,她便成為無家可歸的鬼婦。因而未受文的女性死去時,家人還要用木炭或顏料在她的身上劃上圖案才入殮,不然,是不準葬在家族墓地里的。
黎族婦女文身的部位和圖案的作用不只為讓祖先辨認,也是不同氏族的標志。無論是兩條平行斜線、銳角形圖案、半圓形圓形圖案,還是方塊紋、樹葉紋,抑或是谷粒紋、泉源紋、幾何方形紋……這些圖案世代相傳,是不能錯亂的。在這里生活久的人,只要識別婦女臉上的刺紋就知道她是哪一個支系,哪一個地方的人了。
文身是嚴肅審慎甚至神圣的事情,不能在公共場所或者家中進行,以免受鬼的打擾,但鬼為什么要打擾文身這事兒,大約也屬于神秘主義范疇,不好深究。
文身的主要工具是文針、槌棒、染料等。文針一般是紅藤針和白藤針。槌棒為一段長約20厘米的小棒,木質或藤質。染料有幾種,一種是紅藤或白藤的液汁;一種是黎語名叫“骨北”的闊葉喬木的果實曬干,點燃后以物罩其煙,收其燃煙垢,加水而成;一種是把叫“拜干”的野草,浸于盆中,泡數夜,得暗青色的水液,添適量灶灰便可。不同氏族取染料的方法也各有不同。
文身和現代整容術不同,它將白凈的皮膚刺破,滲以野草制成的黥汁,整個過程不用麻藥,肌膚之痛不必說,天然之美也完全改觀。以這種方式追求的“美”,對現代人而言,實在是太過深奧了。
在這里特別要提一下紅藤針和白藤針,紅白藤藤干的長刺,不僅堅硬銳利,而且無毒,據說扎刺皮膚還十分合適——我被它扎刺過,很相信此說。而紅藤我在熱帶雨林里遍尋不得,卻在興隆植物園里與它偶遇,見它滿身是刺的長在那兒,驚喜之情竟也類似于詩經中的“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張應昌在《煙雨樓詩》中寫到白藤花:“春去沈蔭重,樓空淡日斜。一繩碧菱界,五丈白藤花。依然魚知樂,難逢酒特賒?;臒煼疾萃?,別意結幽遐?!彪m然不知道張應昌寫的這個“五丈白藤花”和海南島的白藤有沒有親戚關系,不過黎族婦女文身的習俗,倒也暗和“荒煙芳草外,別意結幽遐”了。

著節日盛裝到??趨⒓颖硌莸睦枳骞媚?攝影/李榮
目前只有深山里的少數黎族老人保留著這身心的“暖書”。隨著這些老人的過世,文身之美之暖,便永遠留在“別意結幽遐”類的詞句里了。
據《瓊州文化》的作者關萬維介紹,黎族人將行絕氣之前,一般他的非直系親戚會捉來一只雞,用力摔在房門框上,同時摔雞的人呼叫著死者的名字,說:“你就放心去吧,這只母雞,你也帶到陰間為種雞吧!”據說,許多彌留很久的人,此時都能安然死去。作者是這樣理解的,我們盡可以將這種行為理解成一種恐懼感的移植儀式,這一儀式似乎意味著將臨死者的痛苦轉移到雞的身上了,死亡的意義有所減輕,同時又在客觀上轉移了死者的殘余注意力:死亡的只是雞,而人,只是到陰間養雞去了。
但黎族人對死者的體貼關懷,不失神造人本初的天真趣味。臨死擊雞,并呼“你就放心去吧,這只母雞,你也帶到陰間為種雞吧”,此情致之語,意在告訴逝者,在“陰間”的生活和現在并無不同,逝者的驚懼多因不知何去何從,知所往,或者逝者便能夠欣然獨往。此情此景,亦有“莫遣草木同朽”之意,這一點從殉葬物大多是谷類和日常生活用品亦可以體現出來。黎族人在棺里或墳前撒谷物,或者臨死前擊雞,無論是谷物和雞,都是平常人日常生活的自安小樂——黎族人關心死者,關心的也是他們去后的三春麗日、飲食起居,對逝者去后豐衣足食的希望,此體貼亦是親人間的人間暖意,我以為這才是真正的冰心玉壺。
黎族人的守孝也很有傳奇的色彩,他們在守孝時不可以吃米飯,卻可以吃肉,并以酒為主,稱為“孝飲”。而且,孝飲的對象不僅是死者的直系親屬,還有部族或者村落中所有的成年男子。孝飲的長短有明確規定,喪父母,飲期十二天;喪兄弟,飲期七天;喪兒女,飲期五天;喪鄰里,飲期三天。如此豪飲,倒與“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的晉代人物阮籍喪母食酒肉有一拼,只是沒被寫進《世說新語》之《任誕篇》。因著黎民的天真未鑿之情若“澄江日落,門通楊柳人家”,任是何種“任誕”也概括不了的。
不過出殯時若非三春麗日,就有些麻煩,因孝飲不能回避風雨,若是遇上了風雨,飲者都不能移動位置,耕牛在缺豬羊等肉類之時經常在孝飲中被宰殺。死者的家屬富有,權可當做菜甲初肥,美于熱酪。但對窮者無疑是很大的負擔。
有意思的是,黎族給死者換的新衣服要反穿,反穿不知何意,而除去所有扣子的原因據說是:黎族的先民不用扣子,對就要去見祖宗的人,不能讓他身上出現扣子這種讓祖先不能理解的怪東西。雖然黎族人沒有自己的文字,能夠記得的祖上大約也只有三代,但他們對祖先還是敬重的,死后認祖歸宗的心也是真誠的。
在不同的黎族地區葬俗也有相當大的差異。五指山腹地和偏僻的山區保持傳統的風俗多一些,外圍鄰近漢區和黎漢雜居的地區則明顯受到漢族的影響,特別是道教和佛教的影響。黎族的喪葬是土葬。在中部偏僻山區,整個喪葬儀式大致分為報喪、入殮、停尸、出殯、下葬、善后、守孝等程序,隨著社會的發展,喪禮的規格和隆重的程度也有很大的不同,如富有之家要用上等木材做棺,殺牛宴客,作齋作佛鬧幾天幾夜;窮人只用露兜葉、葵葉包裹尸體草草埋葬了事。
若換作我,當會選露兜葉、葵葉包裹草草了事,好在這山谷河流的源頭,處處可以臨風聽溪。只是抱歉不能給誰人提供機會向阮籍學任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