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安歌 編輯 / 吳冠宇
地老天荒老爸茶
文 / 安歌 編輯 / 吳冠宇
海口老爸茶店的咖啡2.5至3.5元一杯,咖啡杯大多沒有了杯柄,咖啡一定要倒得濺到下面的托盤里,杯里的咖啡是喝的,托盤上的咖啡是余情,還免費配一壺咖啡水。咖啡杯底有很厚的糖層,一杯杯加入咖啡水,慢慢攪動杯底的糖,可以是二三小時,也可以是一個下午。時光在咖啡氣的熏繞里,端起咖啡,印度紫檀的葉倒映在咖啡托盤上咖啡的“余情”里,對其可凝神,可對視……

阿姨們也是老爸茶店的常客 攝影/全浩
有個在海口生長的文化人擔憂說:“海南人的生活太閑散、無所事事了,一杯三元錢的老爸茶,就能讓他們喝一個上午;三元五角錢一杯老爸茶店的咖啡,又能讓他們消磨一個下午。”但是這人轉頭又想,那你讓他們忙什么呢?先不說河海游魚,便是在過去海南的田野上,一只牛就地打一個滾,滾出一塊凹地,不幾日就積了雨水,再不幾日,里面就有小魚小蝦浮游著,可以抓來吃了;而熱帶水果,如椰子樹菠蘿蜜之類,你不用管它,它就汪著一肚子清涼之水在樹上高高地結了果;因為天氣熱,幾件換洗衣服就可以穿得很豐足;如果實在窮,一網吊床,結在椰子樹之間,就可以在海南的椰風海韻中度過大部分季節……那么,你讓海南人忙什么,憂什么呢?在海口街巷隨意行走,眼里身邊都是讓這位文化人擔憂的“無憂無慮”之人,想起他眼睛睜大大地說:“海南人把十塊錢當很多錢花的,有點錢就去買手機,再有一點就去買摩托車,再多點就去添個汽車……”不由要對他所說的、此刻就在身邊眼前的人一笑。
“十塊錢可以當很多錢花”,在海口老爸茶店里是當下的現實。
有一次午睡醒來時已是四點的樣子了。窗子外面陽光浩蕩,地老天荒。第一次感覺地老天荒,竟然是那么凄涼的詞,人在它面前,竟是不能夠感傷的。
三四點左右的陽光最是無依先靠,不若正午的陽光,那是徹底的無依無靠,它便也認了,倒有一種理直氣壯在里面,完全的不留痕,到成全了一份清絕——而三四點的陽光,是有著牽絆的了:屋子的影子,樹的影子,院子里小板凳矮矮的影子,都牽著它,可卻不夠確定,所以有一種搖擺不定的凄苦在里面,真是可以看到地老天荒的。而夕陽又不同了,那里面的無限依戀是寫明了的,可以由炊煙斜斜地指出來,可以把影子拉得長長的,如詠嘆的美聲頓住后,留下的那片被歌聲經過的大地,雖然也只是大地,但是被歌聲經過了,她知,大地知。所以這個她呢,就是只看著屋頂,表情也可以是溫婉的——所以夕陽無限好,這個無限,大約說的是依戀可以成真。海南下午老爸茶的時間,便從三四點開始,像海中打漁人躲過閃在波峰浪尖上的地老天荒,在周圍閭巷平常人家的貪嗔愛癡中,直抵“依戀可以成真”。
在動搖著的大海中的這片陸地上,老爸茶是海南街頭巷尾無處不在的安憩地兒。或者因為他們的親人駕帆從南渡江某條河堤入海打魚,載了滿船的魚回來了;也或者他們此趟入海就消失在海的那端……親人的突然出現和消失是以往海島人日常生活的底子,而老爸茶的南洋風味,大約也是某個跳上一艘駛向南洋的船,又從海岸線那端出現的人帶回來的。
海口老爸茶店的咖啡2.5至3.5元一杯,咖啡杯大多沒有了杯柄,咖啡一定要倒得濺到下面的托盤里,杯里的咖啡是喝的,托盤上的咖啡是余情,還免費配一壺咖啡水。咖啡杯底有很厚的糖層,一杯杯加入咖啡水,慢慢攪動杯底的糖,可以是二三小時,也可以是一個下午。時光在咖啡氣的熏繞里,端起咖啡,印度紫檀的葉倒映在咖啡托盤上咖啡的“余情”里,對其可凝神,可對視……喝老爸茶的多是老人,隨意坐下來,左邊是一位老爸,身后就是一位阿婆,再前頭是一群老爸或者老媽,各說各話,其聲之大,可以沖天,于是那沖天話語便在屋頂匯成一片斑斕,若無數蚊蠅在上頭飛。但并不妨礙他們繼續各說各話——這鬧熱有一種肥碩氣,另一面是“老爸”們正在瘦去的時光。
新開的老爸茶還未到語氣喧囂的地步,看旁側一位老爸啜飲杯中的咖啡,整個人低向咖啡杯,幾乎要把自己倒進那杯咖啡里去了——那樣的刻苦,才會喝得格外甘美吧。
富興街那家新老爸茶店生意極好,店外的印度紫檀枝葉舒展得也好,油條蓬松根根都像新鍋新油新榨成。女店主來時,我順便夸了她的店,她的糕點。她說:老爸茶就要開在一樓,很多喝茶的老爸阿婆是爬不動樓梯的。這條街另有兩家老爸茶店,一個在二樓,另一家太偏僻。言外之意,似乎她店的生意好,并非咖啡、茶、點心新鮮,而是無樓梯要爬且不偏僻。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僅為這家老爸茶店的女老板,也要再去這家店。雖然她的店與我家之間隔著無數個老爸茶店。

① 在海口有老爸茶的“村”的尋常巷陌里,時時可遇見這類的門貼,這個大概是財神吧。 攝影/安歌
離開的時候,在小巷子里穿梭往來:看人家門前的敬天香;拐角青苔環繞的老井旁側有婦人正在洗衣;有一家的院子被垃圾塞得滿滿的,門也被紅色的貼紙貼得滿滿的,那些各類趨利避邪的貼紙也是撿垃圾順手撿來的吧,但它卻不管這些,只在夕陽里閃著紅光。不遠處堂皇的西廟里,男人們閑坐打牌,孩子在廟前廟后玩耍尖叫,一個男孩追著另一個,一定要把對方絆倒……在熟悉的城市里“旅游”,家中還有溫暖的床在等候,是多么奢侈。突然看見前頭就是“刻苦”啜老爸茶的那個老爸,推著一輛破舊的單車在走他的夕陽,單車的車座上包著舊布,他的左腿是拐的,正擔心他怎樣才能跨上那輛單車,一胖小孩突然撞進我懷里。夕陽籠罩在所有人家的屋頂,有些人家西向的房的墻上也有它散漫的光。
有次家里停電停水,越過很多街巷到這家老爸茶店喝咖啡,順便享受市井民間的閑情。因帶著相機,突然想在這店里街拍:正午的陽光停在茶店外的狹窄的南北向的人行道上,不時有人經過,帶著他(她)的故事,有些人向南,有些人向北——不知道他們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他們的生命在我們的生命茶店的“海口”身披陽光,展示流星。茶店門狹,只能留著他們20秒左右,想留下這瞬間披光的人們,需要凝神,抓緊相機,對這些過往的生命隨時保持警覺。就這樣我還是錯過了一個七十歲左右的白發阿婆,她拎的紅塑料袋冒出綠色的菜,她是買好菜回家的吧,她的家一定就在不遠的地方,這錯失是因為警覺的缺失。對面人家有一位阿公,不停地進出,掃地、張望、出門買酒、和兒孫說話、倒垃圾……他發現了我的鏡頭,把一個油漆筒改造的極大的黑褐色垃圾筒舉上肩頭,擺出各種我不理解的姿勢,并向茶店里的我喊話,我聽不清,不明白他要表達什么,只呆呆看著他。后來茶店的女店員告訴我:阿公要你拍他。我錯失了這個鏡頭,是因為誤解。近一半的過路人,都會朝茶店張望,他們的臉在光中,茶店在暗里……其中偶有一兩人走進了茶店,坐了下來,仿佛和我們同時坐上了一列靜止的列車,但因為坐姿、方向不同,我們有不同的“窗口”。

② 喝老爸茶的老爸,他快要把自己傾倒進咖啡杯了。 攝影/全浩
正午的茶店離開的人比進來的人多,其中有一位中年人一直坐在我們前方,他的“窗口”是一張彩票單,他和老爸茶店的墻桌一起,成了我們鏡頭“河流”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