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許多行動都將滋養自身,或者敗壞自己。人的許多動作、表情、說過的話、寫下的字,莫不如此。人的許多行動無論宏大、幽微,皆事關生命的質地。所謂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式的“桃源”乍現,并非只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世外奇跡,更是深埋在人的眾多行動深處的愛欲與真理。只不過,出于各種各樣或主動或被動的“功利”考量——襯之以及各種各樣所謂的“苦衷”,無數生命早早就被與現世俱來的匆忙與倉皇浸染,面對自己生活中的人事過往,他們很少也很難用心去打開“緣溪行,忘路之遠近”這一不二法門,反倒如宿命般去堆積更多的匆忙與倉皇。然而,人生命中每一次無意或故意的放過和放棄——那些人,那些事,往往會架起更大的空洞,淘出更深的虛無。
“緣溪行,忘路之遠近。”這話意味著什么?在《漁人之路和問津者之路》一文中,張文江先生將之稱為“漁人之路”首義,云此深言“極要”,“而能否舍棄一切功利計較,正是漁人之路和問津者之路的根本區別。途中人‘忘路之遠近與目的地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一忘空間,一忘時間,存在著思想上的相應。漁人之路最終能通往桃花源,這是潛在的基礎。”①竊以為,根本中的根本,恐怕還在一個“忘”字,若能依此貫注精力、舍卻旁騖,而不是總有一個欲往他處之我,催逼著你中途折返或棄道而行,那么一個人做任何“有大歡喜”之事,豈非就是“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我一直覺得,所有的桃源故事都密傳著同一個主題:自我對他者(或“主體”對“對象”)的巨大熱情與無限親近。《桃花源》中的那個“漁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們;成為“桃花源”中的棲居者,成為“怡然自樂”的“此中人”,也不是別的,正是我們對世界的“愛情”。退一萬步講,縱然我們所愛并非世界,而那“緣溪之行”也僅僅是自戀自瀆,其實質也不過如此,只不過,主體的愛欲對象乃換作了所謂的“自我”,或弗洛伊德所謂之“理想自我”這個隱秘的“他者”罷了。因此,人的許多行動之于生命如同溪流,不充盈,便淘空。寫作正是這樣的事,而對于一位十分用心的文學研究者和評論者——比如項靜來說,其文學研究與評論行動自然也不例外。
一
項靜和我同門,我們都是蔡翔老師的學生。項靜從碩士研究生階段開始就跟著蔡老師讀書,一直到博士畢業。不用說,項靜受老師的影響很深。在給項靜的文學評論集《我們這個時代的表情》作序時,蔡老師說:“把文學放在各種各樣的關系中討論,然后組織我們自己的敘述活動,這樣,有可能把敘事弄得很復雜。這不是問題,由繁入簡,先是繁,然后才可能入簡。學術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一蹴而就是不太可能的。”②從項靜關于讀書、寫作的種種自述看,對于老師的話,她是認同的。這些年來,我越來越覺得,文學是在許多時候有難度的,特別是當人們將之視為一種極具融通性質的生命行動之時,文學便成了“活生生的具體總體性”的諸般呈現,同時也成了W·布斯所言思想認知、情感實踐和審美形式的匯聚之所。就此而言,我們的文學研究與評論活動,也自然會要求成為一種復合行動,這樣方能與文學行動本身所有的“活生生的具體總體性”相契合。在許多次的師門讀書會上,我和項靜及其他同門也都聊過類似話題。這一融通復合,無疑將構成許多“對自身有要求的”文學和文學研究行動的莫大難題。
讀書人大都對知識有著分外期待,在理想意義上,知識會被視作一條通向個體生命自由與人類整體出口之路,所謂解釋世界(自我)、改變世界(自我)是也。然而知識也制造障壁,生產異化,導致壓迫,讀書人常常冒險涉入經院重圍,汲取各種高度理論化的知識,最終卻未必都能夠如愿以償,獲得自由與解放。其中一大困難,便是如何實現知識的融會貫通,如何真正做到“緣溪行,忘路之遠近”,進而成為知識的烏托邦中人。這個“貫通”(實踐)的核心,自然會越出知識本身,需要求知者在理論(知識)、自我(主體)和世界(各種或幽微或宏大的對象及其牽系)之間建立一種“從根本上有效”的關聯,進而安放自身,也安放與自身相關的諸多他者,比如文學文本。毫無疑問,這必將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它邀約了自我、文本、理論和世界的無限貼近與契合,因此是召喚各方的“愛情”。
2004年,還在讀碩士研究生一年級的項靜,便發表了一篇討論陳應松小說《望糧山》的文章,名為《艱難的行走》③,開篇即是一句:“現代中國的不平衡發展,使得城市與鄉村作為一個社會共同體內兩個不同屬性的生存空間,又因其異質性而彼此成為想象與向往的烏托邦對象。”如今看來,這個句子所動用的語詞或概念——“現代中國”“城市”“鄉村”“異質性”“想象”“烏托邦”等,多多少少顯得有些大,有些兀然,一不小心,就可能滑入只見能指不見所指的泥淖。幸好這篇文章里,項靜并沒有被浮現在表面的“宏大”絆倒,而是很快開始貼著作品中的人物“行走”,開始摸著人物的內心及其命運的骨頭言說:余大滾、王起山、小滿、金貴……中間雖有對舍勒和卡爾維諾等人的話語援引,也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并無任何借助理論作過度引申或闡釋的嫌疑,因而整篇文章最終讓人覺得踏實,且能得到十分深切的觸動。與此同時,盡管文中某些宏大的語詞或句子騰在半空,卻始終被一根真誠的學術絲線牽掛著,且傳遞出未來落實和貫通的可能。
《艱難的行走》可謂項靜文學研究與評論行動的一個非常好的起點,雖然里面所呈現出來的理論抱負和寫作姿態還比較低,但低有低的好處,其中最重要的,是主體(文學研究者)和對象(文學文本)的“貼”。而在我看來,“貼”是文學研究行動必備的苦心孤詣,具有極為重要的方法論意義,一個文學研究者既要有任重道遠的弘毅精神,更要有踏實前行的素樸之心。這顆素樸之心,首在“貼”心,而主體同對象的每一次可真切存留的貼近,都將為日后的融會貫通鋪上一塊塊綿延相續的精神磚石。當然如前所述,更進一步的“貼”,乃是自我、文本、理論和世界的無限貼近與契合,是對眾多宏大幽微的人事進行總體安放。
在這條“道”上,所有的行動都是重大行動,所有的關頭也都是緊要關頭。項靜一路走來,并非沒有危機和險灘。
二endprint
2006年,項靜碩士畢業,學位論文題為“社會主義‘新婦女與文學敘事”,在“致謝”中,項靜卻留有這樣的話:“寫論文的時候心底升起的那種落拓與不安,懷疑與緬懷,與剛進學校時的簡單的樂觀相比,可嘆人生之匆匆,這一切終將過去,等待的是下一季節的風雨。”2009年,項靜博士畢業,學位論文題為《遭遇“西方”——1980年代文學中“現代”故事的幾種敘述方式》,在這一次的“致謝”中,項靜則又寫有這樣的句子:“敲完論文的正文之后就被一種不安和對自己的不滿情緒左右”,“內在與行為的離心力越來越大,沒有什么東西讓我感到篤定不移,我也覺得自己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包括自大學就開始浸染其中的文學。”甚至到了2014年,在《我們這個時代的表情》一書的自跋中,項靜似乎仍對自己從碩士到博士這六年的學術研究與寫作有一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悵惘之情:“正像我導師蔡翔先生直言不諱所說,對理論的生搬硬套是那時的一個常態,這也的確給我的寫作帶來了很多的無法排遣的困惑和空虛之感。”當然,項靜這些自我分析與不滿之語是同她的過度自謙綁在一起的,正如她也說過這樣的話:“我對自己特別不自信,所以我的評論文章是一個自己學習的過程,把你的不自信、懷疑很多想法慢慢堆成一篇文章。”④但是毋庸置疑,危機和險灘也真實存在。
首先是研究者自我處在不斷流動和變化當中,這是生命成長與擴張的需要,自然也會有種種難以預料的精神歷險。與此同時,還存在著對于這一流變之我的知識和世界的不斷擴容、深化——越來越廣闊,越來越復雜,也可能因此越來越“陌生化”,進而不斷催生出它們對主體·對象之“貼”的反動與破壞。再者,那些曾經貼近過或尚未貼近過的文本,以前可以作為資源和依靠的,后來卻未必能夠作為更進一步的資源和依靠。還有,來自現代社會知識生產與競爭的所謂“獨創”要求,以及相伴相隨的,來自學院的所謂學術論文發表指標,二者交合一處,也會制造出非理性的催逼和壓迫。然而最難的,還是如何從根本上去“貫通”這方方面面皆處于流變之中的自我、文本、理論和世界,如何真正讓自己理得而心安地去解釋世界(自我),且試著改變世界(自我)。因此危機或險灘的中心,仍然是行動主體與諸多對象之間的無以貫通,仍然是行動主體與諸多對象之間的未能更進一步的貼近——自我與理論的,自我與世界的,自我與文本的,自我與自我的。而在這無以貫通中,往往也少不了那些被各方他者追攆而生的放棄和匆忙——在桃花源成為烏托邦之前,“緣溪行,忘路之遠近”首先成為烏托邦。“不安”“懷疑”“困惑”“空虛”的背后,其實是自我對生命和世界之根本的眺望,是對確信和可靠的吁求。
當此危機和險灘,項靜沒有讓自己和大家失望。在《我們這個時代的表情·跋》中,項靜繼續寫道:“出了校門,有了一定的社會實感,對于世界終于可以說,我在此間生活中。隨著年歲的增長,總想抓住點什么,總得讓自己愛上某一件事情,才不至于慌張和無所依傍。”而這件事情,便是在有形無形中,轉換自己多年的學術訓練而為之的文學評論。雖然“基于教育背景和工作氛圍,寫文學評論是一個最便捷和順手的選擇”,但是對于項靜而言,她所取道的文學評論“絕不是一篇分析作品的文章這么簡單”,“評論家莫里斯·迪克斯坦的一句話深得我心:‘作家處理語言和看待生活的觀點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他們就像魔鏡一樣,讓我們窺見半隱半現的自我,并經歷認識自我的震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每一個寫作對象都可能已經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
據我所知,項靜此次所“緣行”的,實際是一條以退為進的言說之溪——深藏那些自己尚未真切把握的理論依附和歷史開掘,紓解那些自己尚未真正落實的宏大敘述及其討論對象,從時間上拉回自己當下所處的時代,從對象上聚焦于自己更為熟悉的作家——包括同齡人、身邊的人、交往過的人,等等。短短幾年間,項靜接連寫出多篇對當代文學的評論,其中僅專文或主要討論的中國作家就有:甫躍輝、徐則臣、鄭小驢、霍艷、李浩、蔡東、林森、于一爽、孫頻、劉玉棟、畢亮、張怡微、周嘉寧、徐敏霞、路內、喬葉、薛舒、姚鄂梅、寧肯、劉繼明、陳應松、林白、金宇澄、王安憶……這是一次有別于自己以往的“緣溪”之旅,盡管那片連接自我、文本、理論和世界的遼闊水域被有意收縮,但“緣溪”者的“貫通”理想和“貼近”之心并未就此失去,反而是開始找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平靜、踏實、自信和從容。對于這樣一個文學評論者形象,曾作為項靜評論對象的霍艷有一個頗為生動的形象勾勒:“她正努力為我們尋找一個標示,可以將作品從洪流里打撈出來。我不知道一個人是不是真的可以找出文學上的路標,但所有的地圖,都是用腳一步一步丈量出來的。我仿佛看見一個弱小女子不斷前行的身影,將她檢驗過的各種各樣的作品,一部一部放置整齊,使混沌散亂的文學現場,顯現出規整的樣子來。”⑤
三
1997年,朱文寫過一個長篇小說叫《什么是垃圾,什么是愛》,里面的主人公小丁有一句話:“我想接觸人,真正地接觸,因為我覺得自己已經和這個社會、和別人沒有關系了。一點真正的‘關系都沒有了。”如今二十年將盡,小丁的話卻時常盤踞我心中。小丁所言“真正的‘關系”,是“一種真實可信的、能夠確立起責任感的聯系”,“一種可以像弦一樣繃緊起來的聯系”,一種讓身體“發熱”的“聯系”,我總覺得,小丁這種被作家特意形象化、具體化的“關系”或“聯系”沖動背后,涌動著一個眾人共有的要求,那就是對世界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些他者的“愛情”。這跟項靜所說的“總想抓住點什么,總得讓自己愛上某一件事情,才不至于慌張和無所依傍”,在本質上是一回事,大家都是企圖通過讓自己心動也讓別人心動的方式,“解決精神世界的心安問題”(項靜語)。
作為一位文學研究者和評論者,這個解決,首先是真正去落實自己的研究和評論行動,警惕各種匆忙與慌張。對此,蔡老師勉勵說:“不要成為一個職業批評家,成為職業批評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你要參加各種各樣的研討會,要時時表態,要忙于應付各種各樣的約稿,久而久之,要么飛揚跋扈,要么陷入一種‘事務性的寫作。要保持一種業余的寫作心態,有話才說,無話就沉默,寫自己想寫的文章。……好在項靜是在作家協會工作,不用應付每年的業績考核,現在的大學制度是很糟糕的。”(《我們這個時代的表情·序》)這個解決,更需要項靜盡最大可能去“貼近”文學作品,去“真正地接觸”它們,從而在自己和文本之間建立“一種真實可信的、能夠確立起責任感的聯系”。endprint
2014年1月,項靜發表了一篇名為《我們這個時代的表情》的評論文章,此篇評論的抱負頗大,里面對二三十位80后作家的四五十篇作品進行了集中評論,頗有些要為80后作家乃至1980年代生人刻像的感覺,同時又如其標題所示,這還是一篇試圖為一個時代盤點存檔的文章。因此無疑,這也是一篇并不容易寫好的文章,其中關鍵,是評論者能否命中如此眾多作家和文本的“要害”,能否既結構好宏觀,又擺放好微觀,既為他人和時代“負責”,也為自己“負責”——項靜也是1980年代生人。通過這篇文章,項靜非常真切地展示出一種極用心、極用力、極體貼的評論家品質,她在文中既將宏觀與幽微把握得恰到好處,捕捉到諸多80后作家的“心象風景”,又成功投映了評論者自己的“心象風景”,與這些80后作家一起,“以廣泛的觸角、各異的視角、勤勉而誠懇地跟這個時代和自己對話”,從而一同“‘經歷著時代”。她一邊在總體宏觀上不斷思辨“這代人的共同時空困境:個體的失敗感、歷史的虛無感,故鄉記憶的困惑”;一邊從細膩幽微處去靠近那一顆顆“人群中最敏感的心靈”,轉呈那一份份“無法輕言放棄、掩面而棄的永久贈予”。比如她對孫頻鄉土小說《月煞》的歷史化勘察:“當代文學中習見的思路是知識青年的出走故鄉,這也幾乎成為我們習慣的現代化故事,從路遙、張賢亮、李佩甫等作家都在這個譜系上創造了眾多走出‘鄉村‘故鄉的形象。孫頻的反其道而行,她以一個報復和出走為主題的故事,卻以不舍、和解收束。這是1980年代生人的一種醒悟,還是親歷了都市化之后對現代化故事的不以為然?是在尋覓中找不到方向的返鄉之行,甚或對故鄉胎記無可奈何的回歸?這些方向還需假以時日,慢慢分辨。”又如她對周嘉寧作品的凝神觀照:“周嘉寧的小說特別像都市守夜人的心靈之書,她的都市不是地域性的,她守候的是若有若無被覆蓋了很多層障礙的情感波動,比如《美好的時光不停留》《那兒,那兒》中的無事之殤,故事相對于情緒來說就像一個個無故佇立的殘片,在風中獵獵作響。在《荒島》這篇有點卡佛風格對話的小說中,男女主人公的對話,總是對不上,前一個人說一句,后面的人會問一句什么,前面的人平滑地繞過話題,說點別的什么,而對話還是繼續,看似每一句都在接骨的程序上,其實已經支離破碎。所以當周嘉寧在《荒蕪城》這部特別真誠的自我剖解的小說中讓主人公說出這樣的話我們都不驚訝——‘做愛對我來說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渴望的無非是人與人之間無限的貼近。簡直可以說為了這樣的貼近,就連做愛都可以。對于那些小心翼翼,眼神不安,時刻提防世界的夾縫的人來說,還有什么比一些炙熱的東西更能偎貼荒蕪。”須知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為了身體的接近,假道于心靈;現在,周嘉寧的《荒蕪城》對之進行了一個有趣的顛倒——為了心靈的接近,有人假道于身體。作為評論者,項靜把這個關于“無限的貼近”的句子再次擷取出來,其實是同作家一道,回應了多年前朱文經由小丁提出的命題:人如何同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同他人建立起一種讓心靈(也就小丁所言之“身體”)“發熱”的“聯系”。
也許歸根結底,還在于“解決精神世界的心安問題”(項靜語),而根底中的根底,仍然脫不開解釋世界(自我)和改變世界(自我)的貫通行動。為此,作家們需要“無限的貼近”世界和自我;評論者們則需要“無限的貼近”作家們創作的文本,同時“無限的貼近”世界和自我。
四
《這么早就開始回憶了》是項靜評論徐則臣小說《耶路撒冷》的一篇文章,一開始,項靜就將《耶路撒冷》視作徐則臣的一次“正面撲火”式的寫作,認為作者需要極大的“冒險精神”,“方敢如此下筆”。隨后,她用百分之九十五的篇幅深度解析了作家“直面和重述70后一代的個人歷史和精神世界”,讓自己筆下的70后人物“直面一代人的精神世界或者信仰問題”的努力和嘗試,其中不乏一位80后評論者對一位70后作家的真誠贊揚與稱道。但是,在文章結束關頭,項靜卻亮出了她的一份苛責和疑慮:“作家在‘70后的人生上覆蓋了厚重的政治、經濟、文化、信仰等等云層,但其實落實到小說中的部分只是涉及心安和創傷的精神層面,而且創傷又是以一個單薄的同齡人早亡事件帶來的。生活在友誼烏托邦之中,沒有經濟壓力的他們,能否回應起略顯沉重的關涉一代人的諸多帶著生命熱情的社會學問題,就像初平陽在花街停留的日子寫作中的困惑:無法在花街的生活里直接跳到困擾‘70后一代的景觀和問題中去。小說從作家手中脫落的那一刻起,它就要去遭逢各種可能的命運,作家的初衷究竟有沒有實現,有沒有變異,似乎不那么重要。我們可以把這歸咎于太早開始回憶,或者真正回憶的時刻尚未蒞臨。”我非常支持項靜對徐則臣的這份苛責和疑慮,因為我越來越覺得,決定一個人生命質地的不僅僅是他成就了什么,而且是他放棄了什么,有時候,可能后者比前者更加具有決定性的力量。那曾經被我們放棄的,那遁入幽暗世界的,往往卻在我們的無意識中建立起它們的復歸和統治,而那矗立在光明地界的成功之城,關鍵時刻卻每每不堪一擊。除非,我們最終能夠重新正視自己本質上的失敗,重新去面對那些被我們放棄或繞開的東西、人和事。一本書,也是這樣。“掉在地上的都要撿起來。”這是小說《耶路撒冷》的最后一句,也是其中主人公之一初平陽將要撰寫的專欄文章《2019》開頭一句,希望它能預示著某種新的“貫通”行動的開始。
對于每一個想要“無限的貼近”世界和自我的人來說,那些被冒險“繞過”的“政治、經濟、文化、信仰等等云層”,那些“關涉一代人的諸多帶著生命熱情的社會學問題”,那些未曾抵達的歷史,那些仍在迸發的理論,等等,那些“掉在地上的”,“都要撿起來”。項靜說得沒錯:“耶路撒冷也許只是個幌子,是一個發聲,一個單詞,一個地點,一段情懷,但它是所有人必須去面對的硬問題”,這個“硬問題”既是作者未來要面對的問題,也是評論者未來要面對的問題。
老實說,就一位年輕的文學評論者而言,就文學評論寫作需要在文學文本與理論文本之間往返擺渡的特殊性而言,項靜已經做得很好,她的許多評論文章都能讓我們看到一種內在于寫作者自身的真實和踏實,我相信,項靜所進行的此類寫作屬于“一種真實可信的、能夠確立起責任感的”寫作。如此,一個點一個點地走過去,走下去,每一個腳印都將成為一座言語的城堡,而評論者和文本間的每一次貼近,也都將促成一次心靈的確信,并將不斷匯聚成更加廣闊而堅定的確信和愛——為自己,也為他人。不過在我看來,這種“確信和愛”的最大意義還在于,它是那個如大洋般的“貫通”的一部分。endprint
像項靜這樣的文學評論者,定然會在追慕文學文本之無限豐富的同時,意識到文學文本的有限性——它們最多只是人們朝向世界、自我和真理的“半條溪流”。當下的、中國的文學文本,無疑更其有限。在《殺人游戲,或相遇》一文中,岳雯曾說項靜的不少文章皆可謂“標準意義上的學術論文”,項靜“借文學問題討論的也是學術界關心的大問題”,“可是,這于我們而言,仿佛是孩童捏著嗓子學大人說話,那個更本真的聲音還是會忍不住抬起頭來。項靜把那些聲音都用在那些從歐洲漂洋過海,然后在我們這個國度安頓下來的異鄉作家身上,這個名單是:勞倫斯·布洛克、保羅·奧斯特、奈保爾、路易吉·皮蘭德婁、桑德·懷爾德、尤多拉·韋爾蒂、喬納森·弗蘭岑……她對外國小說有著不知饜足的熱情,它們為她建立起一個框架,讓她在評論中國作家的時候是處在一個世界視野之中”⑥。在此,我想說的是,無論岳雯的把脈是否準確,也無論項靜是出于何種“熱情”而將自己閱讀和寫作的視野朝向世界文學,她必然會發現,即使是全世界的、歷代的文學作品聚集一處,也照樣擺脫不掉其文學文本的有限性。
在“魯院第二十六屆青年評論家對話錄”中,項靜有言:“我所向往和尊敬的批評家,首先應具備強大的闡釋能力,能夠把隱約未明的文字世界做出向我們打開的嘗試,就這一點來說,需要各方面的知識儲備和文學修養。其次還要有自己的立場,一套對世界和文學的基本的判斷,當然這個東西可以隨著你的閱讀和經歷而改變修正。”⑦據此我相信,在未來的文學研究與評論行動中,項靜必定會重新“緣行”那條雖長期仰仗卻又部分“繞開”的理論之溪——人們從言語領域朝向世界、自我和真理的那另外“半條溪流”——無論“緣行”者被想象或解釋為持何種立場、屬哪個派系。也就是說,憑借著自己一點一滴漸漸建筑起來的安妥和勇氣,以及不斷蓄積的力量和方法,項靜在未來一定會用她“正面撲火”式的行動去重新面對自己曾經遭遇的危機和險灘。那時,文本、理論、世界和自我將會重逢,在行動者日益“篤定”的“貼近”和“貫通”努力間重逢,經由這種重逢,項靜所獲得的,將是更大的“心安”。
不過,在這樣的重逢中,項靜也必將反復“貼近”虛無。“緣溪行”的盡頭(或者說目的地)是“桃花源”,“桃花源”本身卻需要一個來處或支點。也許,那便是虛無。而“貼近”和“貫通”虛無便構成了一切“貼近”和“貫通”行動的最后基礎。在這點上,我贊同科耶夫“導讀黑格爾”時發表的一個見解,他說:“自然的或‘神的定在的最后基礎,是永恒地與本身保持同一的給定存在或力量。相反,人的定在的最后基礎,人的實在性的根源和起源,是否定性的虛無和力量,而否定性的實現和顯現,僅僅是從給定存在的‘同一轉變成‘辯證的或歷史進程中的‘矛盾。在這個過程中,僅僅在行動中和通過行動才有人的‘存在(可以說,行動是人的“本質”),動力不是作為給定物的存在的東西,而是原本不存在的東西。如果自然或‘上帝是擁有存在的存在,那么人是成為虛無的虛無——在他‘揚棄存在的東西和創造不存在的東西的時候。黑格爾哲學的根基是表現或顯現為否定性的、自由的和意識到自己行動的虛無……在存在中維持作為虛無的人的力量的辯證運動,就是歷史。”⑧因此,一切“愛情”也都是在虛無的肚腹中創造出來的“愛情”。蔡老師鼓勵項靜說:“文學評論也是可以創造一個世界的,這個創造,常常依托了對文本的分析和闡釋,通過對文本的分析和闡釋,我們創造另一個文本。”(《我們這個時代的表情·序》)繼續努力!項靜同學。
【注釋】
①張文江:《讀〈桃花源記〉一得》,載《學術月刊》1989年第11期。
②蔡翔:《這個時代的表情》,載《讀書》2014年第11期。
③項靜:《艱難的行走——漫談陳應松的〈望糧山〉》,《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2期。
④酈亮:《泛文學時代評論要順應時代》,《青年報》2015年2月4日。
⑤霍艷:《海上五人記》,載《光明日報》2015年1月9日。
⑥岳雯:《殺人游戲,或相遇》,載《文學自由談》2015年第1期。
⑦項靜、周明全等:《“寫本乎判斷力,本乎良心”》,載《文學報》2015年4月23日。
⑧科耶夫:《黑格爾導讀》,姜志輝譯,684- 685頁,譯林出版社2005年版。
(呂永林,上海大學中文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