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新媒體時代,中國當代文學不斷地調試著自己的方式,以適應市場與價值秩序的更迭要求。而在文學的流變與轉調中,其本身應該固守怎樣的文學本性,亦即文學的根性,則是一種歷時性、共時性的存在。鑒于炒作化市場的膨脹而失去對優秀傳統應有的敬畏,鑒于創作界存在趨炎附勢現象而忽視對經典應有的回望,也鑒于研究界長期的“古典”“現代”“當代”割裂性治學而缺失融會貫通的反思。楊匡漢的新著《古典的回響》以承上啟下、賡續文脈之心,對當代文學的重大知識命題,作出了富有新意的析述,并提供了模版范例。
《古典的回響》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10月底鄭重推出,這是一部延續了楊匡漢多年研究的邏輯脈絡與理論訴求,但又是一部充滿熱力的學術專著,其理論涵蓋了諸多方面。具體而言,本書在重讀歷史、重讀文本、重審問題、重究意義的基礎上,本著“尊重傳統、打通斷裂”的治學的主張與原創精神,以“對接傳統”“延續與回翔”“鳴鳳藻耀”“共享的時空”四大章節,從中國文學傳統資源和當代創作本土化策略的對接中,探索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路徑和審美經驗;從學理內涵的古今融匯中,詮釋了諸如“漢字思維”“山水精神”“經典化”“追尋崇高”等重要命題,并以典型個案的剖析體現“古典的回響”;進而又從中國當代文學命運共同體的關注中,研究了臺灣地區脈繼前賢的文學現象,使之共享偉大民族的文學時空。
顯然,此著關切的不僅是當下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現實,也在尋求文學在多媒體時代的被資本市場誘惑之后的背離,在機遇與挑戰中如何再度選擇與發展。文學究竟是要自在的生長,還是要妥協于世俗環境?是要依附于喧囂的市音之上,還是輸入民間與大眾的態度,從而獲得文學勇耀的特殊性格,以自己獨有的精神個性傲然綻放?諸如此類成為作者的關注點。而一個核心所在,正是文學的當代性乃至文脈的發展邏輯,在傳統與現代的交匯中如何保有獨特轉調樣式,才是屬于文學自身的蛻變,并在這種蛻變中拓寬文學的邊界。
應該說,作者歷時三年完成的《古典的回響》,展現了一個知識分子的良心和文心,作者在《古典的回響·后記》中這樣表述:“雅潔的精神,就自己的民族而言,來自古典文化資源中有生命活力的精神元素。私心以為,當代作家的文學質量,并不在于‘唯新是問,而在于陳寅恪所言‘今古相望轉自疑的難度,在于作家對中國歷史文化理解的深度,在于對文學延續性的實踐之力度。這使我深深感到,在當下商業化、欲望化、消費化的浪潮,真實意義上的漢語文學,越是需要躬行日月,需要敬畏傳統、對接傳統——敬畏和對接那些趨于美好、圣潔的精神層面?!?/p>
文脈性是作者統攝全書的核心要義。在作者的理解中,文脈關涉到文學內在的秩序性與空間性,還在于是精神內涵上的求證與依托,是屬于文學形式與內容上如何得以延續、銜接的重要命題。《古典的回響》中對文壇熱點現象的關注與審視,傾注了作者的真知灼見,也是源自作者的理性主張與藝術指向,即用一種超越世俗的精神價值尺度與整體性文化態度來辨析,在此基礎上獲得一種經驗認同與歸納。比如對于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的客觀評述,作者充分肯定了莫言秉承文化與美學的擔當,揭示了莫言多方面的資源——中國鄉土文化的、民間說唱文藝的、西方現代主義的、古典浪漫主義的、基督教的、儒釋道的,林林總總,融匯于他所講的許許多多故事中,講述和謳歌生命的意義和世態的炎涼?!缘摹澳Щ谩?,并非完全來自西方現代主義,恰恰相反,更多的是來自中國民間,來自古典文學。他的書寫,在其出色的作品中,與中國古典傳統密不可分,并做出了精彩的回響。但同時,作者也坦率地指出,莫言的敘事策略在于中西文化認同中獲得一種看似最為自在方式,卻也存留有自身局限和尷尬之處:
《酒國》中如此奇特、膨脹的官場酒文化,確實是中國特有的“酒情”;《酒國》的小說文體不是固定、單一的,莫言讓古典傳奇、偵探小說、殘酷現實主義、象征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結構主義、抒情小說的話語方式輪番登場,這種文體的“滿漢全席”,自然也為海內外的讀者鮮見。
文體與話語方式在《酒國》中的狂歡,隨之而來也暴露了莫言自身敘事時的缺陷。作為一個天分豐沛的作家,莫言跟蒲松齡以及前輩大師相比,在敘事語言方面,還缺少漢語言文字固有的簡潔、典雅、澄明,遠看其實浩大,江河奔騰,細看則夾雜不少泥石流。(159-160頁)
作者正是通過對莫言具體文本的細讀,對莫言的創作的得失給予切中肯綮的評述,體現了研究的客觀性與學術的求真性。這有別于文壇一些論者對莫言小說熱與冷的涇渭分明的態度,更有甚者更是莫衷一是,或一味吹捧。但真正對莫言帶給當代文壇的書寫經驗,并沒有進行深度勘察,《古典的回響》恰恰是為我們提供了深思的面向。
本書還特別注重文化思維的整體性和古今對話的豐富性,視野開闊,“虛”“實”相間,雅潔而靈動的行文風格,使之不失為可讀性較強的學術專著。在作者的理性視域中,中國當代文學應是一個整體的客觀存在,文學是精神創造之必然,文學群落則是力量聚集之偶然,體現為一種和合的狀態,而和合摒棄任何時空切割和肢解物件的做法,努力尋求對于物件的歷史的現實的和美學的完整把握。某種程度上說,和合表現為一種認知主題進入物件內部所獲得的認知統一性。整體思維中的“太和”或“平衡”,指的是相異的東西各安其所,并生共張,在動態中協調統一。(第260—262頁)這種整體思維體現在對于海峽兩岸的文學整體性的折射,“我們呼喚與謀求和合,正是需要以一種新文化精神流貫于海峽兩岸文壇,也使兩岸作家在精神上得到更充分的自由和解放。……今天,當海峽兩岸文學界都強調順應歷史發展潮流,強調文學應具有開放品格和融合功能的時候,通過比較和互補,為多難的文學中國作整合,超越地域與政治,凝聚時空與才情,正是中國新文學勃興和希望之所在”(第214—219頁)。作者站在時代和大勢的高度,指出:“中國當代文學”是“一體多元,諸族共和,兩岸三地,和而不同”的現實大存在。這里的“一體”,即當代文學以中華民族血脈為天然紐帶,既母性又多重,既有承繼又有創新,并且具有新人文精神的文學為本體。(第120頁)作者強調,新人文精神的內涵在于:感時憂國的憂患意識、天人合一的和諧意識、德性化的人格追求、家園意識與故鄉憧憬、中和之美的藝術形態。事實上,精神上源流性的問題屬于時間,框定它的則需要空間。這種和合,首先在于主張多元的文學、不同的風貌,正是文學的常態。這種和合,又體現為一種溝通的精神,還體現為重構秩序的努力。這也應合了中國人思維方式的特長就在于整體思維。這一整體思維就牢牢把握了海峽兩岸文學的必由之路。
其實,這里又暗含了一個理智的文脈延展性,那就是縷析了中國人的文化思維在文學實踐中的體現。進一步說,對于人文性資源與本土化策略的問題上,作者認為包括詩歌在內的任何文學創作,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對于資源的匯聚選擇、利用和轉化。對于當代詩歌來說,我們具有豐富的人文性資源,那些傳統的理性智能與感性信息,可以幫助我們把共同的、永恒的東西顯現出來。事實上,中國本土的思想資源、美學資源與語言資源成為當代人思維的生發源,成為考量當代人精神價值的一個坐標。作者的深意在于,在古典的向度里尋覓當代生長的因子,思考的是傳統與現代的關聯所在,以及當代人在文化間歇中的承納態度與精神指向,“不妨考慮另一種表述,即認真研究現代性視域中的傳統與新詩,包括‘傳統在現代新詩型構方面可能起到的功能,以及相關的新詩人的文化角色承擔和心理、心態的現代性轉變”(第12頁)。故此,在文化內在轉變中,當代人的思維與價值取向,才是真正能夠推動文化展演的有效質素。
從《古典的回響》中可以看出,作者一方面在中國本土脈絡上,尋找文學資源的深度開掘,同時也將目光投向了世界性的文學維度上去,尋求當代文學獲得發展的可能性。與傳統對接的同時,作者也一再強調,“中國文學是要與世界文學‘接軌的。但這種‘接軌,是以民族的自主性、文本的獨立性和審美的獨特性,發出自己的,也可以引起海內外共鳴的聲音;是向全人類的智慧開放,將民族的目光置于人類整體發展的視野中,解讀并藝術地呈示人類共同關注的時代命題好人生話題上;是對當今世界各種文學思潮、流派于‘拿來‘透析‘審理以致辯證整合的過程中,真正有所發現、有所創造、有所建樹”(第47頁)。書中提出,當下文學須有對自然的回歸、對心靈的回聲、對古典的回響、對美感的回應,從而合成文學回翔的四重奏。這寄予著作者對當下文學發展的期許與理想。
相應地,本書作者的另一個重要著力點,在于梳理了文學形態、文學趨勢、文學經驗、文學理性與文學現代性思維等的關聯所在,并從當代文學和古典傳統的某些潛在聯結中,把握當代文學的生長點,同時對作家的道德與精神皈依做了旨歸性的導引。當代文學的當下性自然是一個不可逃避的現實問題,而問題意識則尤為重要。作者就新媒體時代所產生的文學現實問題予以透析,提出了自己的辨析:“傳媒學與文學的聯姻,把傳媒學與文學分離,實際上只是表面上學科的分離,內在是分離不了的。再如,文學的文化意識、文化癥候,使文化介入文學當中,就提出了很多現實的、世界性的文化問題。還有,對古典的和現代的語言的重視與關懷,不僅是文化的東西,而且屬于更深層次的根性的東西。漢語語言,它是一種文化詩學、悟性詩學、靈性詩學、感性詩學。它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翻譯起來很困難的,但又意味深長的詩學?!保ǖ?63—264頁)作為當代文學學界的長者,提出這樣的問題,該是同道者們應當深長思之的。
《古典的回響》所闡釋的文學問題,不僅僅關涉自身的問題,涉及了道德深度問題介入,還有精神向度的進一步追問。這些理性思考契合文學現實,也是關乎“傳統”的當代走向,以及向世界延伸的支點,體現為一種文脈性、貫通性、創新性與道德性。明徐渭《奉答馮宗師書》:“如入此一段,則大梗文脈矣?!逼鋵崳拿}(context)最早來源于語言學的定義,指局部與整體之間的內在關系。有論者指出文脈主義有三個層次,文脈統和(unification)、文脈連續(continuance)、文脈并置(juxtapose)。其核心就在于要求各種藝術形式要有內在的規約與銜接,引用到文學,則強調文學之內在的文化、歷史、傳統、現代性,也是時代性與時間性、地域性與整體性的統一和延續。而文學的流變與轉調,如同音樂一般,脫離原來的調性而進入另一調性,是通過合理的和聲進行來完成的。而文學轉調必須借助積極的多種文化質素與有識之士來合力完成,否則文學一樣被視為離調。而文脈之心是文學轉調中的守恒。文脈之心兼濟著一個社會的道德、精神指向,也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操守與責任。中國文脈彌久不衰,正是有志之士的對傳統文化根脈的堅守與延續,同時站在歷史的高度統攝有效吸納外來文化,兼容并蓄。批評家的清醒聲音,歷來就是在塵世里的澄明與照亮,是文脈心象之呈現。
楊匡漢對當代文學的當下性、文脈性與整體性等幾個方面的關注和把握,也是應和當前當代整體上的內在轉化的契機,逐漸擺脫西化的束縛,回到本土實踐與話語的軌道上來的屬于文學的轉調。這期間潛藏了自身的節奏與脈動,也容納著學界的刻意調試。無疑,《古典的回響》體現了一個資深學者的學術勇氣與智識,回應了諸多對文學本身存在的質疑,是對陷入選擇迷茫中的當代文學解碼,乃至文學本身所應該堅守的道德理性與現實精神價值取向,也是在大文化系統里思考文學的走向與根脈所在。可以說此書是不可或缺的,體現了一定的美學價值、詩學價值與社會價值。
(田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