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凱
一、權力
在福柯的研究中,語言始終都是一個重要的主題。在其早年的“考古學”階段,語言是知識、秩序構建中的關鍵一環,在各個不同的時代———文藝復興、古典時代、現代———維系著真理和主體的構型;而在他后來的“譜系學”階段,語言、話語則成為權力的幫兇,通過一種來自基督教文化的“自白”機制,個體所有的秘密暴露在權力面前,讓權力捕獲個體、賦予身份、塑造主體。在此,語言是透明的,是通達真相、真理(truth)的路徑,它流暢、簡單、明晰,可以把晦暗不明的思想、秘密、深度完整地呈現,從而為世界所知。一直以來,福柯的工作就是投身在各種各樣的檔案之中,發掘歷史遺留下來的各種記錄,精神病院、監獄、醫療檔案、審訊記錄……所有語言存在的地方,均成為福柯探究這種真理游戲的場所。在這一過程中,福柯十分接近結構主義的方法,他也力圖從各個時期有關知識的表述中尋找相應的“要素”,整理歸納出一個時代對應的“知識型”。然而,他又與結構主義保持著距離。對于福柯而言,語言確實透露著意義、真理,但在語言既定的語法規則、書寫規范等背后,有一套更加復雜的暗流涌動,它決定了語言的組織形式、言說對象,決定了何以現代社會中真理只會青睞理性、明白曉暢的語言,而被視為瘋癲、晦澀荒謬的語言卻只能存在于理性審視的目光下,只能作為醫學、心理學等“科學”的研究對象。
在此,福柯引入了另外一個概念———話語(discours)。相較于語言,福柯所謂的話語更為泛化,日常生活中一切文字、言語、符號等均為話語的形式。它們是分散的、異質的、任意的,但卻可以清晰地呈現著一個時代的思想面貌,因為“在每個社會,話語的制造是同時受一定數量程序的控制、選擇、組織和重新分配的,這些程序的作用在于消除話語的力量和危險,控制其偶發事件,避開其沉重而可怕的物質性。”[1]對于福柯而言,這就是權力的運作方式,它通過排斥、整合、管理、引導等方式,對社會中的話語進行調控,將一些話語劃為真實的、正確的、合理的,而另一些話語則受到擠壓、貶低。正是借助話語,福柯在深入語言問題之時,將權力、治理、管控與歷史性的知識、主體聯系在了一起。話語是權力效應的通路,權力是話語配置的源起,兩者糾纏在一起,共同塑造了一個社會特定的權力之網,把控著所有的個體。“聲名狼藉者”就是這種權力的產物。在福柯寫給自己所編文集的前言中(《聲名狼藉者的生活》),他解釋了如此著迷于罪犯、瘋子、精神病人的原因:正是在這些人身上,在他們留在歷史中的檔案中,清晰地呈現了權力捕獲個體的方式。“那些簡短而矛盾的文字,往來于權力和這些無關緊要的生命之間,對于后者來說,無疑已經變成了賜予他們的唯一一座紀念碑———正是這樣的紀念碑,賦予這些生命些許的輝煌和片刻的光彩,使之流傳下來,讓我們得以窺見其中的生命。”[2]這些文字是權力攫取個體生命的例證,也是福柯所謂現代“微觀權力”的典型特質。從17世紀末期開始,這種話語/權力模式就已經默默地在社會中滲透,力圖從日常生活的每個細節把控個體,而檔案中的這些聲名狼藉者,這些對他們性格殘暴、道德敗壞、生活放蕩的記錄,“這些生命在悲傷和憤怒中與權力交換所得”的話語,暴露了現代社會權力滲透的軌跡。過去那些只屬于國王、英雄等少數人的個體化、日常化的話語,現在滲透在了社會每一個個體之中,包圍著他們,描述著他們,同時也邀請著權力的干預。
這在《危險的個體》中更為明顯。法律面對罪犯時,它不再僅僅專注于其犯罪事實,而是要深究罪犯的意圖、動機、心理,要求罪犯“講出”“你是誰?”而當罪犯完全不配合,拒絕暴露自己的隱私,或者從邏輯的角度而言無法對罪犯加以定義時,司法機關的運轉就陷入了停滯。而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醫學、精神病學、人種學、心理學等現代人文學科適時地出現了,它們可以從一種所謂“科學”的角度去重新界定“人”,分析社會中個體非理性犯罪的成因。對于司法機關而言,這些現代人文學科所生產出來的科學話語,有助于我們從“理性”的角度審視人,從合理的角度審判、干預、矯正。進一步,它們甚至還可以通過某些環境、生理上的事實,排查潛在的“罪犯”“危險的個體”,從而在社會中建立一套預警機制,保衛社會的安全。
這種裹挾著醫學、科學之名,游走在司法體系與日常生活之間的權力之網,賦予了日常監控、檢查、規訓等機制的合理性。當罪犯拒絕講述自身時,醫學家、精神病學家可以為其代言;當個體無法知曉自己的秘密時,各個領域的健康專家可以為其提供指導。話語的功用,語言的表述,其內在的功能就是為權力開拓空間。現代社會相信它們的真理性、透明度,相信這些科學孜孜不倦的教誨,也毫不質疑其介入日常生活的合理性。當我們滔滔不絕地向教師、醫生、心理咨詢師等專家敞開自己的秘密,渴望他們用科學的話語講述真理、給予指導時,其實早已陷入了權力的掌控。
二、犱外界
在社會的個體檔案中,福柯發現的是話語和權力的合謀,是現代社會中針對個體的干預和控制技術。理性直白的話語、明白曉暢的語言,它們對外部世界所謂的客觀、直白、科學、邏輯,實際都只是某種權力邏輯的展現。那么,語言是否可以言說自身呢?當語言不再流暢、不再言之有物,而只是一種夢囈、口吃、迷狂時,它又是一種怎樣的存在?福柯十分欣賞此種語言形式,認為薩德、布朗肖、魯塞爾、克羅索斯基等人的作品正是一種專注于語言自身的嘗試。在此,“語言從一切的接觸、感應、秘密交流和影響中脫離,賦予它一個絕對中立、能夠完全發展的空間。”[3]在福柯看來,這才是文學的本體。它始于人類與死亡的對抗,試圖在言說和書寫符號中延遲死亡的來臨:它努力建構起一個空間,讓語言在其中無止境地重復、低語、言談,讓語言成為一道映射和隔絕死亡的鏡子。這種努力早在《奧德賽》和《一年零一夜》中就已見端倪,吟游詩人唱誦的英雄榮耀,山魯佐德編織的故事,都形成了一個足以對抗和遺忘死亡的作品空間。語言塑造形象,溝通神靈,講述各種各樣無盡的危險、宿命、即將到來的死亡;而另一方面,作品中的語言又是在無盡的重復循環,它不斷地重述英雄的歷險,不斷地用相似的詞語構造一個個虛幻的故事。語言的雙重作用疊加在一起:“一件語言的作品是為死亡所穿越的語言的身體,目的是為了開啟這種無限空間:語言的雙重性在此得以相互回應。”[4]
然而,這一狀況在18世紀末發生了變化。當神靈旁落、宗教式微,當人成為一個有限的、在世的、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時,語言同樣也喪失了過去那種穿透死亡的啟示性地位。語言僅僅就是語言,是一個個詞語、符號、聲音疊加在一起的群體。它變成了一個學科、一種結構;它與人無限接近的同時又無限遙遠,“語言開始自身反省,獲得了自身的深度,展開了只屬于自己的一種歷史、種種法則和一種客觀性。”[5]所以,福柯十分重視薩德的創作。在這些充滿了虐待、瘋狂、暴力的文字中,語言并不期待有任何讀者(薩德是在監獄中偷偷寫下的),它只專注于經營自身,專注于詞語的狂歡;它無盡地流淌,在不斷地言說和重復中追尋無限的可能。在此,語言“電光火石般地挪用并消耗其他所有的語言,誕生出一個模糊但主導的特征,在那里,死亡、鏡子、雙重性、波浪般無窮無盡的詞語接續,都在扮演它們的角色。”[6]詞語不再去建構語言之外的形象,言說超越性的意義或價值,而是在展現自身,凸顯自身的存在。魯塞爾、布朗肖等人的作品都阻塞傳統意義上的闡釋、解讀,其語言的厚重、含混、詭譎、神秘,恰恰就在于其拒絕語言本身之外的意義探尋。這種語言突破了它所“言說”的東西,在能指與所指、符號與意義、形象與隱喻之間設置了一道巨大的鴻溝。正如福柯在《圣安東尼的誘惑》中發現的那樣,那里的人物、形象、事物都處在變動和轉型之中。語言所勾勒的形象并不是穩定的在場之物,而是過去和未來所有的作品文字所引發的所有聯想。或者,福樓拜在這部作品中設計的是一部語言的共鳴曲,紙面上文字所激發的情感、想象都和其他的書、知識、形象聯系在一起,“與符號中生長,棲身于重述與評論之間的空隙;它誕生、成型于文本的‘居間(entredeux)之。堪稱是一種‘圖書館現象。”[7]而也正是由于敞開了這樣一座圖書館,語言將不再受制于固定的、深層的作品意義:它獲得了一種獨立于作者、文本的自由。
這是一種脫離了言說主體的語言。在此,它不再承擔交流和再現的功能,而是在一個純粹的語言空間向自身折疊、展露。那么,語言言說的只是其自身,是在一條平滑的軌道上無止境地向前流淌。用福柯的話來說,這是語言一種本源性的回歸,它斷開了與外部一切的關聯,只是在語言的虛空中喃喃低語。在這個意義上,語言絕非海德格爾意義上的存在之家,不是我們借以讓萬物發聲,打開意義世界的工具。恰恰相反,語言抹去了我們的存在,它一經流出并只為自身存在,既是言說的主體,又是言說的客體。它的色彩、光亮、音響,其構建的炫目世界都只是語言展示自身的空間。這正是布朗肖眼中的語言。在這里,語言永不停歇地流動,“它不只局限于一個地方,它不是順從的靜止;它有運動的耐力,而這運動永不停止,并且永遠也會許諾用休息犒賞自己;它不會把自己包裹在內在性中;它的一切不可挽回地跌向外界。”[8]“外界”,正是語言流淌的方向,是一個純粹外在的、均質的、平面的空白。對于福柯而言,語言所能建構的、描繪的正是這樣一種外界體驗,是一種對不可見、不可言說、不可思考之物的展露。“我說,我不在”;“我思,我不在”,外界抹去了一切固化、明晰的界限,為一切潛在、晦暗、隱匿之物敞開了空間。在這個意義上,福柯從布朗肖作品中抽取的外界經驗,是對西方傳統形而上學徹底的告別,同時也呼應著后來德勒茲、德里達等人的思想。
《僭越序言》正是對這樣一種未來哲學的展示。在這篇致敬巴塔耶的文章中,福柯用“僭越”概括了其文學與哲學之思。在此,思考的重心不在于確立一套邏輯體系、概念框架,而是通過實驗性的語言不斷跨越思考的邊界。巴塔耶創造了一種新的哲學語言,一種卸去了意義、深層、辯證、內核的重負,只在一種自我指涉、回環、凝視中靠近、淹沒自身的話語形式。整體而明晰化的思想和哲學主體在這種語言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沉默和黑暗中不斷變換面孔,摸索思考邊界的模糊形象。對于巴塔耶/福柯而言,哲學之思與大寫的意義無關,也與主宰性的“大哲學家”無關,它是一種體驗、嘗試、游戲,是在指向自身的語言迷宮中迷失、消泯、狂喜的體驗。所以,哲學必須是一種僭越,它在其說出和未說出的界限處游蕩,打開了一片空白,而未來的可能、大寫的沉默、缺失的在場就在這里無盡地流出。
而這也是為什么我們無法用傳統的閱讀方式理解福柯這一系列作品,他從魯塞爾、布朗肖、巴塔耶等人那里抽取出來的形象———門檻、迷宮、眼睛———都有著迷幻而詭異的色彩。在此,福柯是在以同樣的語言形式回應和致敬著他所謂的“外界作家”:這里充滿了語言吊軌的游戲、炫目的色彩、奇異的聲響,有著無限的重讀和解釋的可能。或者,用福柯自己的話來說,寫作這些作品可以“隱藏我們的面孔,在我們自己的書寫中埋葬我們自己”,[9]可以讓我們無限地瀕臨消失和迷狂的狀態,同時,它也讓我們沉默,讓我們陷入大寫的虛無。而也就在這時,死亡慢慢升起在了地平線上。
注釋
[1]米歇爾·福柯著,汪民安編:《聲名狼藉者的生活:福柯文選Ⅰ》,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頁。
[2]同[1],第298頁。
[3]同[1],第11頁。
[4]同[1],第26頁。
[5]米歇爾·福柯:《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莫偉民譯,上海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386頁。
[6]同[1],第36頁。
[7]同[1],第82頁。
[8]同[1],第181頁。
[9]同[1],第2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