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就在他們身邊,饑餓、缺醫少藥、意外傷亡、不長眼的炮彈……今天不知明天事,一切未來的都可能永遠不來。讀書這種純投資、收獲期卻非常遙遠的事,還值得干嗎?
在時代大潮面前,普通人,到底該何以自處?常有人問,讀書究竟有什么用?
1937年,日軍全面侵華開始,逃難、游擊戰之后,中原大地相繼淪陷,迎來了虛幻的和平。農家還得耕作,商家也得開業——不單純是為了一個虛幻的繁榮,而是,很簡單的:我不賣,你吃什么。我不買,你吃什么。學生還要上學,雖然誰也不知道學來做什么。淪陷區無學可上,大學西遷至四川、云南等地,而流亡中的學生則集中在安徽、甘肅、陜西等地。1941年,就在這種背景下,16歲的王鼎鈞離開山東老家,先到達安徽阜陽,后又跟隨學校西遷至陜南安康——他從此再沒見過母親。

在父母身邊時,讀書是很自然的事。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早飯是熱的,書包整理得好好的。獨自在外求學,舉目無親,他卻經常想到這個問題:為什么要讀書?
為了光耀門楣嗎?戰火中,祖宅已被炮彈炸得七零八落。叔伯兄弟去打日本鬼子,數年沒有音信。家之不存,門楣何在?
為中華崛起?70年后的腦殘電視劇會說:“8年抗戰開始了。”當時,誰也不知道戰爭能不能結束,幾時結束,結束后世界是什么格局,中國還存不存在。
為了自己的未來?死亡就在他們身邊,饑餓、缺醫少藥、意外傷亡、不長眼的炮彈……今天不知明天事,一切未來的都可能永遠不來。讀書這種純投資、收獲期卻非常遙遠的事,還值得干嗎?
沒有答案。有些人罷課、罷考、鬧學潮。但還有一些人,王鼎鈞一直記得。
西遷路上,年紀較小的學生,一路踉踉蹌蹌地打著瞌睡,不得不把自己拴在前面同學的書包帶上。書包帶上還系著課本,半睡半醒地看著。
進冬了,陜南雖暖,但那是與大東北比,其實照樣北風凜冽,積雪白頭。學生們都得上山砍柴,扛著幾十斤的柴火往學校趕,一個個從身邊走過,只見柴禾不見人——且慢,還聽見低低的ABCD。竟有學生,在這種身背柴擔,冷得嘴都張不開的情況下,在背英語。
更不用說每天早上,學生們一邊在林中田地跑跑跳跳地御寒,一邊還在大聲地背詩背英語背化學元素表。這些山東腔、河南腔、四聲鏗鏘的英文法文,會跟他們一輩子。
事過境遷后才懂:這些學生,是聰明的。
戰爭是極端情形,極端情形總難貫穿始終。和平,得來再晚,總會來的。一個正常的社會總需要工程師、醫生、老師……而只要你在戰爭中茍活下來,回到日常生活中后,你還得用這些手藝來掙錢。
包括王鼎鈞自己。抗戰結束后,他決定不再求學。他一直喜歡閱讀,攢了一肚子沒用的知識,現在發現,可以用來寫副刊寫專欄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被稱為方塊作家。小方塊,多少有點輕侮之意,內容小,不值得長篇大論,格局也小,影響不了江山社稷。但沒關系,他就這樣,一直寫到了90華誕。
70多年前的問題,在他晚年的四卷本回憶里,給出答案。他感佩在戰火中激流勇進、甚至獻出生命的青年學子,但更多的人,要活到戰后。
社會殘酷,社會不看你曾經在上個階段做過什么,社會只看在這個階段來臨的時候,你準備了什么:是文憑,是好體力、好人脈,抑或一肚子死記硬背來的知識。好情商、強逆商,都是實踐出真知,問題就是:誰給你這個實踐的機會?一張文憑也許最管用。
你積聚了大量與老師游擊戰的經驗?哪個行業、哪種生活需要這種經驗?你有豐富的想象力?這想象力如果不能進入某種知識體系,實在派不上用處。你能言善辯?如果你不去學法律,怎么也是浪費……
才華必須與知識拉鉤,必須通過讀書,成為生活中的一磚一瓦,才是有用的。
王鼎鈞終于懂了父母當年送他萬里求學的心意,而這,已經是回報。
我自己讀大學的時候,正遇到中國改革如火如荼,讀書無用論大行其道,許多人說:大學生在為小學生打工。難免有人心潮浮動,去南方下海;也有人矢志不渝,苦坐冷板凳;還有人五心不定,快考試前下點功夫,寒暑假又跑去亂打些工。
20年過去,各有各的起落,賺得盆滿缽滿的,往往重回課堂、把當年不要的知識再撿起來;一路讀書到博士的,也有帶著學生開公司的……但他們中沒有人再會說:讀書無用。讀書的用處,會在多年后顯現。
今天的你,還在想,讀書到底有沒有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