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末路：東京都知事下臺始末

魯肅

日本神奈川縣湯河元町是東京周邊著名的溫泉勝地，開車登上陡坡，進入山的中腹后遍地是高級酒店以及大企業的療養所。其中有一間占地300平方米，價值約2億日元的氣派別墅，最近成為了“著名景點”，過往民眾紛紛與其拍照留念，照片中會留下空間給別墅上刻著“舛添”的門牌，但是主人——剛下臺的前東京都知事舛添要一，最近并沒有回來過。

舛添即便在中國也不算陌生，2014年東京都知事選舉大勝后立即啟程訪華，當時他受到北京市市長王安順的接待，在中日關系還沒有走出低谷之時向中國高層傳達安倍的信息。電視臺的鏡頭下，舛添是一個典型的老人形象，頭部只有兩側還剩些許白發，但眼神總是神采奕奕。

他的資歷在日本光鮮亮麗，東京大學法學部出身，留學法國，流暢使用法、英、德、意大利、西班牙語和俄語6門外語。回國后在東大擔任助教，辭職后成為紅極一時的評論家，從政后一度爬到厚生省大臣的職位。2014年以210萬選票力壓日本前首相細川護熙和小泉純一郎的組合，成為東京都知事。

“舛添是個頭腦非常好的人，以前曾經見過幾面，他只要聽三分之一內容就已經知道你想說什么。”日本某全國性大報社的資深政治記者坂本時臣面對《鳳凰周刊》時如此評價，“不過我并不喜歡與他打交道，他沒有親和力，總認為自己是精英，與他人交流時總是居高臨下。我認為他這次下臺最大的敗因并非公款私用，而是傲慢所致。”

“公私不分是失敗的根源”

1992年，日本椰子娛樂公司發布了一款游戲，名為《與舛添要一徹夜玩紅白機》（中國的小霸王游戲機為紅白機的山寨產品）。游戲中，主人公所在公司的社長突然重病，被委任接手1000億日元的環保項目，需要突破公司內派系斗爭、間諜、競爭對手惡意妨礙等等難關。舛添在游戲中作為公司社長的朋友，教導主人公走向成功的秘訣。

制作一款游戲來宣傳自己的成功學，恐怕放在今天仍然是新鮮事。這款游戲已經絕版，它在日本亞馬遜的二手價格大約1000日元（人民幣約65元），舛添的丑聞曝光后，它已經狂飆至12500日元（815元），民眾想通過這款游戲看看舛添如何打自己的臉。“公私不分是失敗的根源！”舛添在游戲中的這句警言恰是今日對其自身最佳的諷刺。

4月27日，日本《周刊文春》打響了揭露舛添丑聞的第一槍，批評此前舛添出訪外國時的巨額公款消費。2014年舛添出訪韓國并受到韓國總統樸槿惠接見，根據東京都的規定，知事出差時的住宿費不能超過26900日元，但是他所下榻的樂天酒店一天費用為71000日元。相比之下，2014年澳大利亞舉辦G20峰會時，安倍下榻的酒店費用才2萬日元。

此后一個半月，舛添被淹沒在媒體和民眾的唾罵聲中，私事被一件件揭露，包括公費請家人吃喝，還以“資料費”的名義在網上拍賣繪畫等藝術品。“政治家一般陷入資金丑聞時，表面至少會擺出一副含淚謝罪的嘴臉。舛添卻一直展示出一臉‘我沒錯的態度，不斷地為自己辯解，結果卻是火上澆油。”東京地方性報紙的資深政治記者平井寬對《鳳凰周刊》表示。

舛添也辯解煩了，主動邀請“公正”的第三方作證，讓兩位律師調查他的資金使用狀況，于是“邀請公正第三方”成為最近日本的流行語，諷刺明明應該自己解釋卻想置身事外。兩位律師沒有讓舛添失望，最終公布的調查結果為“一部分資金支出有私用的嫌疑，但是并不構成違法。”言下之意，被指責的諸多問題資金屬于灰色地帶，不違法。

以為事態即將平息的舛添公開表示不會辭職，聲稱還想拿下2年后的東京都知事選舉。這種傲慢激怒了民眾和東京都議會。6月13日，東京都議會除自民黨外的7個黨派提出不信任案，次日自民黨也決定贊成。大勢已去，舛添做出最后一搏，表示他可以不坐頭等艙，不住高檔酒店，甚至不要東京都知事的薪水，只求能夠工作到9月才辭職。

舛添表示，現在辭職會打亂東京都即將赴巴西里約參加奧運會的交流事宜，使東京都在國際舞臺蒙羞；此外，如果接下來的50天內舉行知事選舉，那么4年后的下一次選舉也會在同一時間，正是2020年東京奧運會期間。東京舉辦國際盛宴時需要主人迎客。

“主張自己沒有錯的謊言疊加到最后的結果是民眾暴怒，他最后以奧運為‘人質試圖恐嚇民眾以及都議會。”東京都議員音喜多駿在博客中如此寫道。6月15日，舛添放棄最后的抵抗宣布辭職，他沒有專門舉辦記者招待會，對于媒體的質問也不予置評，僅僅在鏡頭面前停留了不到三分鐘就揚長而去。

“小氣”的精英

“20多年前我曾經接觸過舛添，他生活在北九州的母親生病，幾乎每周末都會乘坐新干線往返東京和北九州。當時他已經成名，擁有不菲的收入，但是為了解決交通費的問題，他主動與大阪的廣播公司聯系，以參加節目的方式讓廣播站解決他的交通開支。那時他就給我留下善于利用他人的錢財填補私人需要的印象。”平井回憶道。

這一印象能夠在本次的丑聞中有所驗證。舛添公費私用的其中一項指控內容為“利用政治資金購買中國蠶絲服”。對此，舛添辯解道：“當時我正在進行國際書法交流，因為平時練習柔道，肩膀有肌肉，普通的衣服會掣肘手臂的活動范圍以致難以寫出好字，然而中國蠶絲材質的服裝能讓肩膀靈活動作，因此，為了公務的書法交流買了蠶絲服。”

這一答案看似直接回答了質問，但是基本難以令人信服，民眾的吐槽接踵而來。“那你為什么不買條廉價的寬大棉質衣服呢？”“你家那么有錢，東京都知事年收入2295萬日元，缺這點錢嗎？”“無論這些花費是否屬于公款私用，至少能看出舛添骨子里是一個非常小氣的人，能打擦邊球利用公款的機會絕對不會想去避嫌。”

“最終民眾反對舛添并非公款私用的數額，而是他的態度，包括占小便宜以及不知悔改。舛添要一其實到最后也沒有理解民眾為什么如此生氣。他沒有反省，反而糾結于為什么民眾沒能理解他的苦心。宣布辭職時面對鏡頭還是一副自視甚高的目光，讓民眾倍加反感。”平井說道。

其實，舛添在兩年的治理中卓有成效，在金融、兒童福利、防災方面都有建樹，并無辱沒他的精英之名。最終查出來舛添的問題資金只有數百萬日元，政治家的政治資金丑聞經常是數億日元才有看頭。石原慎太郎2001年啟動了一個支援無名藝術家的項目“東京wondersite”，起用自己的兒子延啟擔任外部理事。東京每年都得往該項目投入將近5億日元的稅金。

相比石原慎太郎，舛添的問題資金數額實在微不足道。這些事情民眾未必清楚，但是東京都議會的政治家們應該能夠理性看待這個問題。結果東京都議會幾乎所有的議員都投票贊成罷免舛添，可見他的傲慢確實觸怒了民意。”坂本表示。

已經沒有利用價值

“舛添丑聞與即將到來的國會參議院選舉并沒有太大的關系。雖然2014年舛添競選知事時擁有自民黨作為靠山，但是他屬于無黨派人士，東窗事發也不會直接影響自民黨的選舉。”坂本表示。

2014年競選知事時，黨內其實有一部分人反對支持舛添，當時，小泉純一郎的兒子小泉進次郎一針見血地表示：“在自民黨遭遇最大的危機時，舛添拋下‘自民黨的使命已經終結一句話就離黨而去，自民黨根本沒有大義來支持這種叛徒。”

“東京知事是日本黨派的兵家必爭之地，竭盡全力讓東京知事更親近自己，當時安倍從候選人的理念以及勝算出發，選擇支持舛添。”雖然2014年有兩位日本前首相，甚至安倍的師傅小泉純一郎也跳出臺面，對于核心議題的想法卻背道而馳。安倍希望借助東京都知事這一地方層面的選舉，在全國范圍內討論核電站重啟的問題。

這場“戰斗”即便輸了也怪不到自民黨，贏的話則可以掃除安倍推動經濟發展的重大障礙。“安倍經濟學”的第三支箭意在盤活日本全島的經濟生產活力，然而放棄核電的日本在高昂的能源進口價格下已經在成本上陷入劣勢。最終，安倍的愿望在東京都知事選舉的戰斗中獲得了勝利。

“東京都知事選舉時日本重新啟動的核電站為零，現在已經有2個核電站重啟。中央的原子能規制委員會正在不斷通過新的重啟申請，設立當初意在限制核電的‘規制委員會已經快變成‘促進委員會了。‘完成了歷史使命的舛添對自民黨已經沒有利用價值。”平井表示。

不僅自民黨不需要舛添，媒體和民眾已經開始忘卻他的存在，注意力已經轉向接下來的東京都知事選舉“大戲”。現在有意向競選的名人有：自民黨經濟再生大臣石原伸晃，也是石原慎太郎的大兒子；萬年“老二”的日本律師協會會長宇都宮健兒；總務省前事務次官櫻井俊，是日本人氣最高的男星組合“嵐”成員櫻井翔的父親；甚至還傳出自民黨有意支持前大阪市市長橋下徹。

“東京都知事的選舉是一場盛大的‘追星盛宴，只不過這場大戲將花去納稅人50億日元的稅金，大概是舛添要一灰色資金消費的一千倍以上。此外，日本人雖然對腐敗問題不寬容，但是卻很健忘，可能不久后又會在其他政治家身上發生類似舛添的問題吧。”坂本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