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杰
21世紀最大的變化是一批新興市場國家的崛起,尤其是中國的崛起正在改變世界格局。知名外交家亨利·基辛格就認為,中美關系是未來世界秩序的支柱,中美關系需要“協同演化”。中國的外交政策也處在一個歷史性調整的時刻,而核心命題就是已故外交家吳建民大使在這本《如何做大國——世界秩序與中國角色》中所闡述的。
吳建民大使雖然早已卸任公職,但是其影響力卻不斷在擴大,是一位能夠將外交常識普及于社會大眾的“公共外交”的傳播者。日前,吳大使不幸車禍遇難,引起了媒體和學界的追思,而“吳建民命題”將是中國外交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需要面對的問題,而他書中所關注的“世界秩序”與“中國角色”,會讓中國幾代人一直糾結著、關注著。在這本書中,吳建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無論對錯,都值得每個關心中國發展和中國外交的普通公民去閱讀和體味。
大國外交的軟和硬
大國外交,在中文的語境中,至少有兩層涵義,一是中國在上世紀90年代之后所推動的與世界主要大國的外交關系;二是新世紀第二個十年以來,中國作為一個大國所采取的外交方略。從與大國交往到做大國,這是歷史性的轉折,這其中主要來自于中國實力的巨大變化,尤其是2010年中國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中國和美國都是10萬億美元級別的經濟大國,無論中國是否低調,世界都會關注中國,因為中國的塊頭太大了。
中國變得富裕和強大了,那是不是可以揚眉吐氣了呢?很多人都是這么想的,尤其是中國,在近代以來一直處于被欺凌的地位,屈辱的記憶已經成為人們的潛意識。從自卑到自大也只是一瞬間,中國的大國外交應該怎么開展?軟還是硬,這樣的問題越來越迫切,吳建民先生被認為是“鴿派”,在很多場合他都非常坦誠地表達自己的觀點,批評強硬派,包括一些具有代表性的“鷹派”人物。
一直以來,中國外交都是“高大上”的,能聽到的主要是來自黨內高層的意見和看法。從文革到改革開放的轉折也不過是一瞬間,因為鄧小平對時代主題的認識發生了根本變化,他指出世界的主要任務是和平與發展,中國的核心任務就是一心一意把經濟建設搞上去。從1978年到現在,中國面臨的外交環境也是幾經變化,中國的判斷,尤其是高層的判斷基本保持了連續性。吳建民并不是“鴿派”,而是鄧小平外交政策的闡釋者和擁護者,在這本書中,我們隨處可以看到吳建民對鄧小平的敬仰之情。如他所言,“繼承鄧小平的外交遺產,就是對鄧小平最好的紀念”。
鄧小平曾經提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要走100年,換句話說,改革開放、發展經濟的基本治國方略要一直堅持下去。吳建民和那些所謂“鷹派”的分歧就在于此,世界的主題是不是和平與發展,中國的外交是不是應該服務于經濟發展的大局。吳建民批評一些所謂的“鷹派”看不到大局,看不到世界大勢。吳建民去世之后,褒貶不一,尤其是網上的言論也比較分化。“和平外交”的基本共識正在遇到越來越大的挑戰,鄧小平所確立的外交路線是不是要進行修正,還要不要堅持“韜光養晦”的原則?
外交的軟和硬只是一種表象,根本在于對中國的自我認知和對世界大勢的認識存在偏差,進一步說,中國外交由誰來定義。在這一點上,吳建民先生似乎處于比較糾結的狀態,一方面,他認為中國外交政策是由黨中央來決定的,包括外交部的權限也是非常小的;另一方面,他又非??粗仄髽I家、城市、公民個體在國家形象塑造過程中的作用,這是個公共外交的時代。
吳建民所描述的也是中國外交一幅看似矛盾卻也是真實的圖景,外交話語很難為某一個人所壟斷,出現多元聲音也是社會的進步。只不過在大眾傳媒時代,極端的、非理性的聲音更具有傳播力,從而制造了“烏合之眾”?;谧笈c右、愛國與賣國這樣的簡單二元區分,外交也就只能在軟和硬之間進行選擇了,而且很容易被標簽化,越左、越愛國就越強硬,甚至會頻頻叫戰;反過來,就被貼上“賣國賊”的標簽。
大國應具備的氣度
最近十年,中國對大國的認識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原來,大國主要是物質層面的,尤其是GDP來定勝負。現在,認識已經多元化了,比如有沒有新鮮的空氣,有沒有干凈的水,有沒有安全放心的食品。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變化呢?因為中國自身出現了根本的變化,就是一個越來越龐大的富裕階層的興起,他們的聲音也越來越反映到國家利益中來。最明顯的是,中國經濟發展的目標從增長速度轉向增長質量,尤其是供給側改革。
吳建民認為,大國應該是謙虛、淡定、理性的,看上去很容易,其實何其艱難。吳建民先生說的都是“常識”,但是在一個憧憬“大國崛起”神話的中國,最缺乏的就是常識,最可怕的是狂躁和自大。總結20世紀歷史,誰扛起戰爭的大旗誰就倒霉,中國最可怕的挑戰不是來自外部,而是來自內部,來自頭腦發昏。如果有常識的話,并不會覺得吳建民先生講得多有道理,但是,當他在當下大聲疾呼的時候,很多人根本聽不進去。因為還有很多人眼中的“大國”就是特立獨行、為所欲為,尤其是擁有一流的軍力,可以以此來號令世界。想想看,這不是美國的翻版嗎?打著“反美”、“愛國”旗號的人,不過是在重蹈美國的覆轍。
吳建民說,“三中全會提出了一個宏偉的改革目標,強調堅持改革開放,要用開放倒逼改革,這是十分正確也是非常及時的。開放就要學習人類文明的先進成果,這個過程只能是進行時,沒有完成時?!痹谶^去30年來,中國變得富裕強大了,讓6億人口脫貧,這是值得驕傲的地方,但是,中國的發展是在全球化背景下獲得的。
1978年的改革開放,甚至要比撒切爾、里根在英美進行的改革還要早,中國的改革開放成為這一輪全球化的先聲。中國的發展與全球化是緊密相伴的,或者說,中國成長為一個大國,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大國,而是全球化的大國,中國的核心利益也可以通過全球化來界定。在這一輪全球化陷入低潮的時候,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根本上說也是為全球化注入新的活力,推動歐亞大陸的工業化進程。
中國的全球化戰略應該是具有全球的高度,吳建民建議要放下“國家利益最大化”、“輸出落后產能”這樣的舊觀念,要站在道義的制高點上?!笆裁词堑懒x的制高點?一個國家的利益絕不能稱為道義的制高點,考慮到人類的利益,從推動人類進步的角度出發,才能占領道義的制高點?!敝袊睦嬉呀浨度氲饺蚧M程之中,只有在全球的大棋局里,才能真正實現中國的利益。
中國與世界的關系處于一個歷史性的節點上,“我們接近了世界舞臺的中心”,只是,舞臺已經發生了變化,那就是世界秩序已非昨日的模樣。全球進入一個深度反思的時刻,大西洋兩岸在反思金融監管、福利國家的模式,拉美、非洲也在反思,中國也需要進行這樣的辯論和思考。吳建民與《世界秩序》的作者基辛格也是老朋友,他說,“現在,人家要找我們討論建立世界秩序的問題,這是世界大變化、中國大發展帶來的結果。對于中國而言,這既是機遇,更是責任。這也是對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的一種承認?!?/p>
在世界秩序處于轉型、大國戰略處于迷茫之際,中國外交的舉動本身就是全球秩序重構的一部分,中國的發展和世界的和平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由此,中國外交的變革需要建立在大國理性的世界觀基礎之上。
大國世界觀須更強調責任
無論國家還是個人,都要順勢而為,而什么是“勢”呢?中國改革開放的實施取決于對世界大勢判斷的變化,從“革命與戰爭”的年代到“和平與發展”的時代,也就是時代的主題。
吳建民說,“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主題,時代主題是由當時世界所面臨的各種矛盾和問題交織在一起決定的。時代主題既揭示了一個時代世界所面臨的主要矛盾,又指出了解決這些主要矛盾的路徑。”之所以中國外交出現了那么多的爭論,是因為我們的世界觀不一樣了,有人認為,和平與發展依然是時代的主題,而有些人則感到了戰略包圍和遏制的壓力。
相比于20世紀,中國當下所處的地位和國際環境應該是歷史最好的時候,之所以認知出現了變化,是因為我們的訴求在變化。中國從主動地融入到世界,到被動或者主動地重塑世界秩序,我們的角色和心態出現了反差。中國的變化要遠遠快于世界的變化,從而產生出一種心理落差。為什么中國強大了,還被小國玩弄呢?曾經那句“弱國無外交”似乎已經不管用了,本以為當上大國,可以比較舒服,但是,中國強大了,卻發現“大國責任論”如影隨形。
大國,不僅僅是實力膨脹,更是一種國際合法性的獲得,也就是其他國家也認為和接受你作為大國的身份和地位。所謂的合法性,就是中國要進入到國際體系、國際制度和規范之中,中國的利益和訴求要通過國際平臺表現和傳達出來。慢工出細活,大國崛起絕非朝夕可成,即便中國的GDP超過了美國,也不代表中國成為可以與美國并駕齊驅的大國,而只是說,中國有了做大國的物質基礎。在這一點上,吳建民先生無疑站在了理性和常識的高點上,他本人也不愿意以“鴿派”自居,毋寧說他是實事求是派,也是中國走向大國的探路者。
《如何做大國》不是一本學術專著,而更像鄰家大爺拉家常的話兒,把外交那些事兒娓娓道來,這可能就是一種溝通的藝術,也是中國走向大國之路最難得、也最關鍵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