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5月,剛從日本歸國不久的青年學者何茲全,目睹愈加動蕩不安的時局,尤其對在國民黨重重圍剿下而被迫走上長征之途的紅軍深表欽佩,不禁感慨萬千,揮筆寫下《紀念5月說幾句舊話》一文。其中講道:
共產黨能號召一些青年跟著走,我們無論如何不能不承認其中有些是信仰問題。近年的“剿共”,無論如何我們不能不說這是一部分人走錯了路而生出的民族的痛心的事。
與學生同情長征的態度迥異,身為何氏老師的傅斯年,則對長征充滿敵意。在他看來,“中國的共產黨,何嘗恰是俄國或德國有主義有經驗的革命黨?中國的共產黨大體上是祖傳的流寇”,兩者只是在成因上有所不同,在性質上卻并無異處。無獨有偶,時為清華大學歷史系主任的蔣廷黻,也認為共產黨就是“流寇”,只是其在組織性、紀律性、指導思想上大大勝于過去的流寇。蔣甚至認定 30 年代的共產主義革命其結果不過是造成一個新的對立階級罷了,是唯恐社會不亂。換言之,共產黨割據一方,對國民政府構成了巨大威脅,這是國民政府所不允許的,也是蔣、傅二人所反對的。在他們的潛意識中,代表中國的只能是處于正統地位的國民政府,其地位是不可動搖也是不容動搖的。
已將紅軍視作叛亂之“流寇”,傅、蔣二位自然站在國民黨立場一邊,堅定主張剿滅“赤匪”。特別是在日本對華北五省步步緊逼的情形下,蔣廷黻指出“我們惟一的出路在于未失的疆土的整理”,而“整理的初步就是共黨的肅清”。國民黨前四次“圍剿”的失利,使得蔣氏感到氣憤與無奈:“中央政府以數省的兵力財力,費兩年的功夫,尚不能從共禍之中救出江西的農民。這豈不是天下的怪事!”事態之嚴重,似已惡化到剿共與抗日恐不能“雙管齊下”。故“須從速得到一個相當的結束”,蔣氏主張對于進行戰略大轉移的紅軍,仍須追剿到底,斬草除根,“剿共的工作早完一日,即抗戰的工作可以早開始一日!”可見,其論調與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完全吻合。
同是民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群體的代表人物,丁文江、胡適則認為中國共產黨與國民黨的關系是政敵而非“匪”“寇”。他們提倡:“我們對于政府,要請他們正式承認共產黨不是匪,是政敵”,是“有組織,有主義,有軍隊槍械的政敵”,且不是普通的政敵,它建立了與南京國民政府相對峙的第二個政府,“政府之下,一樣有委員、主席,有軍長、師長;政府之上,一樣有黨部,有黨員”。他們有嚴密的組織,有共同的信仰,有行之有效的政綱,又有國際背景,亦不能與封建社會的農民起義軍或是“匪”來等同視之。
既是政敵,自當采用現代政治的途徑即和平解決國共爭端。在丁、胡等人看來,國民黨的“剿匪”實質上是內戰,雙方交鋒,只會落得個兩敗俱傷、越剿越亂的下場。國民政府“用三年的工夫,幾十萬大兵,全國的財力去打共產黨,到如今還沒有結果”,原因何在?因為武力只是治標,政治改良方能治本。可惜,國民黨近幾年來耗用了無數的人力財力,卻只注重治標的辦法,沒有注意到治本的方略。實際是“一方面用武力去剿共產黨,一方面卻又用政治去制造共產黨”,好像唯恐剿滅以后無事可做的樣子。況且紅軍能夠蓬勃發展,國民政府的腐敗統治難辭其咎,胡適氣憤地指出如果老百姓“不逃亡,不反抗,不做共產黨,不做土匪,那才是該死的賤種哩!”可見,共產黨勢力的存在,有著深刻的社會因素及合理性。
不專注于御辱大業而與共產黨“做游戲”,這是丁、胡等人最擔憂的問題。在國家危難關頭,“無論何黨何派,新舊左右,皆當集中目標,齊赴國難”。國共兩黨是該以和平方式由經政治途徑解決爭端的時候了。丁文江甚至指出:如果我是蔣介石,只要國共兩黨“在抗日期內彼此互不相攻擊”,“我要立刻與共產黨休戰”。一次,胡適在會見前來拜訪的史沫特萊時,當聊及國共內戰及長征的問題,他建議“撥給共產主義者一個省去實驗他們的主張。如果證明切實可行,其它各省可以仿效”。總的來說,丁、胡等人政敵觀的背后動機,不外乎出于統一與抵御外侮的需要。在特定歷史時期,國共雙方并非“西風”與“東風”的生死搏斗,國共雙方“應把一切對人對黨派的小問題都暫時擱起,打起精神來想想中國當前的唯一大問題”,這是丁、胡諸人的共識。
傅斯年、蔣廷黻等人對長征持如此仇視之態度,究其原因,大致有二。首先他們試圖因循武力統一的路徑,建立威權主義式的強有力政府,以此結束“五代式”的混亂局面,實現民族國家的政治整合與振興,而后以達到民主政治的目標。要之,他們政治理念的要核即“統一與穩定壓倒一切”。其次,他們長期置身于國統區,始終單方面接收國民黨的宣傳,且沒有親身赴蘇區對紅色政權進行深入考察,此信息不對稱的情形也制約了他們對共產黨的理性理解和感性認識,從而把諸多希望寄托于國民黨。蔣廷黻也無奈地承認“在中國,我們無法知道共產黨究竟是怎樣改造鄉村及社會”的,所以對它的認知僅僅觸及問題的表象,且不免有先入為主的價值預設。
單就當時整個國統區的輿論環境而言,所有刊物幾乎一邊倒地對紅軍的長征進行口誅筆伐。且不論國民黨直接操控的報刊,即使以“罵”國民黨著稱的《大公報》,其文章也大都稱共產黨為“匪”。比如,有的文章把戰爭所帶來的災難完全推在共產黨身上,“夫贛湘年來匪禍之重大,可謂極空前未有之犧牲,人民因種種關系而死者,直不可以數計,而生者之困苦,亦復無可形容……抑人所痛惡者,赤匪也”。有的對國民黨“剿匪”唯恐不力,“吾人切望當局治匪,亟需遠矚高瞻,勿僅專重贛閩,而當統籌川黔……今贛閩諸酋兇悍如賀龍者未必無人,若不根本解決,恐窮盡天下之力,終不勝其追奔馳逐之苦”。有的則希望國民黨把中共徹底消滅,不能對長征中的紅軍有絲毫的心慈手軟。當紅軍長征至川黔時,有文章提醒國民黨:“朱毛殘兩部赴貴陽,往復竄擾于黔省東南西北四面,主力摧滅,自必不少,惟殘余匪眾,向西南奔竄者,似猶不少,竄貴竄湘,尚難判斷,若不乘勢全部鏟除,恐死灰或可復燃。”“西北殘匪,仍在猖獗,在邊陲荒涼之區,非從根本著手,不易收肅清之效。”正是由于對紅軍長征了解不足,信息接收極不對稱,就連對共產黨表示同情的胡適等自由知識分子也因無法了解中共活動的真實情況,往往被一些失實的報道所誤導,產生很強烈的隔膜感。如《獨立評論》曾刊發過一篇筆名古舞的作者投稿《救救四川!》,把長征紅軍所到之處所帶來的“災難”描述得更為嚴重:“四川這個天府之國,現在變成地獄了!共匪殺了八十萬到一百萬人,這些良民都死得很慘,但是死者已矣,尚有生者二百多萬人,家產蕩然,顆粒無存,春耕下種已遲,這兩天草根樹皮都吃完了,把肥白的可愛的小孩子偷來煮起吃。我們親見此情景,真正傷心得狠!”時任值班編輯的胡適在《編輯后記》里寫道:“‘古舞先生從四川來信,談四川的情形有‘變成地獄的危險。我因為這種喊聲是應該讓全國人聽見的,所以不曾得他的同意,就發表在此地。”之后不久,胡適又從其他渠道了解到長征紅軍在四川所犯下的種種“暴行”,于是向來溫和理性的他也難免受到影響,忍不住于《獨立評論》第121號上,撰寫題為《四川危機了!》的文章,呼吁“四川局勢到了今日,真是臨到生死關頭……徐向前匪正傾其全力,企圖突破宣漢開江,南下萬縣……官軍已到最后掙扎關頭,不勝即有傾覆之虞……共匪目前是那樣猖獗,不先剿匪,則整個四川且將不保,又何能先計及其他呢!……目前救川,只在剿匪。剿匪告有段落之后,才能談到其他善后和整理問題。”
由此可見,以胡適為代表的自由主義派知識分子,對中國共產黨及其長征運動的態度有著明顯的二重性:在外患日亟、共御侵略的局勢下,他們對中共有著“同情和贊許”的一面;同時站在維護正統的立場上,況且信息不暢,對中共又有著“批評和指責”的一面。
當然,作為一直認同中國共產黨理念的左翼知識分子們,他們對紅軍長征的態度則是另一番景象。不妨以魯迅為例,他與紅軍的淵源甚深。早在1932年,紅軍將領陳賡因傷到上海治療,和魯迅做過一次為時甚久的促膝相談。魯迅從陳賡處了解了紅軍的情況,并得到陳賡親手畫的紅軍作戰形勢草圖。據說,魯迅曾計劃寫一部《鐵流》式的反映紅軍英勇斗爭的長篇小說,由于當時種種條件的限制而未實現。紅軍抗日先遣隊總司令方志敏被俘入獄后,魯迅冒著生命危險替他保存、轉送了他在獄中寫給中共中央的信件和文稿,其中包括著名的《獄中紀實》《可愛的中國》等文章。
到了1935年年底,魯迅從外國友人史沫特萊處得知毛澤東所領導的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到達陜北,與陜北紅軍勝利會師。緊密關注紅軍長征動向的魯迅自然欣喜萬分,在史沫特萊建議下,病榻上的魯迅與來訪的茅盾商議聯名發一份電報給紅軍,祝賀這一具有偉大歷史意義的勝利。據茅盾事后回憶,“一九三六年春節后的某一天,我照例到一些老朋友家去‘拜年,也到了魯迅家中。告辭時,魯迅送我下樓。走到樓梯中央,魯迅忽然站住對我說:‘史沫特萊告訴我,紅軍長征已抵達陜北,她建議我們給中共中央拍一份賀電,祝賀勝利。我也停住腳步道:‘好呀!魯迅繼續往下走,又說:‘電文不用長,簡短的幾句就行了。我點著頭,轉念又問道:‘可是電報怎樣發出去呢?魯迅說:‘交給史沫特萊,她總有辦法發出去的。”
最終,魯迅和茅盾經過商量,由魯迅起草,兩人共同署名。這封電報委托史沫特萊通過第三國際從法國轉發到陜北。而發給紅軍祝賀長征勝利的電報,內容如下:
英雄的紅軍將領和士兵們,你們的英勇斗爭,你們的偉大勝利是中華民族解放史上最光榮的一頁!全中國民眾期待著你們更大的勝利。在你們身上,寄托著人類和中國的未來。
經歷了為期兩年,轉戰十四個省,歷經曲折反復,戰勝重重險阻,中共革命的“星星之火”最終成了“燎原之勢”,把山溝里的共和國馱到了延安。這一歷史壯舉不僅使得左翼知識分子及愛國青年們備受鼓舞,也以實際行動改變了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們對中國共產黨的看法。1937年5月,周恩來親自給胡適寫信,闡明中共抗戰民族統一戰線的主旨,“各黨各派各界各軍之徹底合作、一致對外,想為先生所贊同也”。對于中共的這一表示,胡適很快做出了積極回應,他在發表討論文章的編輯后記中說:
周先生那篇文字里有一些主張至今還是值得討論的……這是周君文中所謂“陜甘寧蘇區改成邊區后”我們第一次公開的和平的討論中國共產黨人提出的一個政治主張。我們希望這樣開始的爭論新風氣能得著全國輿論界的同情和贊許。
兩萬五千里長征的偉大勝利與抗日戰爭民族統一戰線的正式提出,促使國統區的知識分子們深刻認識到:中國未來走向獨立富強的希望,必須將中國共產黨考慮在內。而民國知識界思想傾向的分化與衍變,也透過他們眼中的長征,可略知其一二。
(作者簡介:王學斌,中共中央黨校文史教研部副教授,歷史教研室副主任,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