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燁
不久前,在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的“為鏡頭表演"展覽里,出現了一位年輕藝術家艾米莉亞·烏爾曼(Amalia Ulman)的作品,這個作品是她在社交網站上完成的一個行為。烏爾曼虛構了一個網絡紅人,迅速圈粉十多萬,并演繹了一出拜金女從墮落到重回健康生活的事件。這場以探討攝影和藝術家表演行為關系的展覽以烏爾曼的這個作品作為結束,令人不禁開始思考藝術的邊界,在互聯網的社會架構和虛構之上,藝術也進入了網紅時代。
然后,柏林雙年展上就出現了網紅,還不止一個,烏爾曼、Puppies Puppies、尼克·科馬斯(Nik Kosmas)……新一代的藝術家們用更多元的形式向我們詮釋一個“當下”的現代城市生活。虛擬世界入侵現實、人類變為數據、文化的資本化、國家的品牌效應、幸福感充當GDP等話題成為本次雙年展的熱點。
柏林雙年展,這個每屆都刷新我們眼球的藝術雙年展雖然有個看似官方的名字,但從它的出世至今,一直都在挑戰觀眾的接受能力,這不是個市場的風向標,而是藝術探索的試驗場。
由紐約的DIS藝術小組(DIS Collective)策劃的第九屆柏林雙年展在6月3日晚上開幕,這個最受矚目的藝術事件在上屆宣布策展人之后就迎來了不少人毫不掩飾地對這個決定的懷疑,認為這無非又是后網絡時代的策展理念,而另一部分人則對此抱以積極樂觀的期待。勞倫·波伊爾(Lauren Boyle)、所羅門·凱斯(Solomon Chase)、馬克·羅索(Marco Roso)和大衛·托羅(David Toro)以“被拖拽的當下”作為本屆雙年展的主題,他們以強烈的方式裝點當下,希望可以讓我們能在當下而不是在回顧之中理解當下。策展小組努力通過當代藝術反映出都市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啟發人們感受和思考不同社會群體經歷的困惑、彷徨、傷痛、欣喜與希望。在“內容恐懼”(Fear of Content)、“圣歌”(Anthem)、“火光”(LIT)、“打開試驗”(Open Workout)及“不在柏林雙年展內”(Not in the Berlin Biennale)五個主題下,展覽分別在坐落于市區的4個不同地點進行。
“內容恐懼”是主場,藝術家們用裝置、行為、影像、數字媒體等方式傳達自己對后現代社會現象的思考。其中羅布·霍寧(Rob Horning)的《恐懼的內容》(Die Furcht vor dem Inhalt)就十分貼切地闡述了本屆雙年展的中心主題:作品探討了藝術手法與內容之間的關系,在互聯網時代,藝術展覽的門檻降低而使得作品的“內容”充溢與空虛之間產生了矛盾。而大眾對藝術的見仁見智的過度解讀令藝術品喪失了原本清晰的主題,淪為“內容”的容器和觀者借機隨意抒發個人觀點的契機。藝術似乎漸漸與“藝術品”無關,而是闡釋行為的自發表達。
另外幾個主題中,“圣歌”是藝術家伊薩·根斯肯等人為雙年展制作的音樂合輯,其中官方背景音樂專輯《Anthem》還制成了限量版黑膠唱片;“打開試驗”是學習、運動與盡情娛樂的展區,前AIDS 3D成員尼克·科馬斯(Nik Kosmas)就在搭建的彩色叢林健身房內提供了一套健身教程,而其他藝術家則關注點在不同健全的身體中的感官與肉體體驗;“火光”為了表現“我們當今社會互相聯系的網狀的風景”,而在展場中設立了“展覽中的展覽”,藝術家們創作了一系列迷人的背景照明海報,并將廣告的視覺語言運用其中,這部分的影響作品就有我們熟悉的曹斐,還有前文提到的網紅烏爾曼;“不在柏林雙年展內”類似于平行展,許多世界各地的藝術家都在這里進行藝術的碰撞。




多視角、多維度
“我們的策略是把一系列的問題作為一個整體和現實問題對待。
如果這就是未來,未來是什么呢?
被拉扯的當下?
歡迎來到后文學。歡迎來到后現代。歡迎來到柏林。
這正是你所期待的:
與期待相關,對期待批判,交流期待,展示期待。期待與眾不同。
——DIS策展團隊”
一直以來,柏林雙年展的定位與策劃都受到人們的爭議,尤其前幾屆,常常在開幕之后就引來巨大的議論,大部分的評論都是表示不滿,他們認為“雙年展上涉及的政治、社會話題包括主權、大屠殺、與吸毒有關的死亡,卻沒有涉及當下人們更為關心的話題,比如經濟危機、女性就業歧視、老齡化、勞動力短缺等問題,即使有所觸及,也像喊口號一樣膚淺可笑”。那么這一次,DIS小組策劃下的雙年展又能不能改變這些評價呢?
似乎,有點“接地氣”了。

藝術家Débora Delmar Corp(DD Corp)擺出顛倒的人體身軀,朝上的大腿上長出了草,他還生產出一種名為“薄荷”的綠色果汁,探討健康食品的流行趨勢如何對全球水果貿易產生了沖擊。這讓人感到觸手可及、而且和生活相關的作品,少了些許以往深奧的思考問題,更為親切,更為貼近當下人們所關心的問題。還有比如對自身私密的關注,安娜·烏登伯格 (Anna Uddenberg)展出的雕塑作品,有的是在鏡子前劈叉的女性形象,有的是扭著身體、借助自拍棍給自己私處拍照的形象,還有一些被扭曲到快與行李箱融為一體的女性,這些形象既熟悉又帶有幽默和批判的視角,熟悉是因為這些姿勢常常出現在社交網站上,但作品表達的信息卻使人不禁對品味和階級、性吸引力和社會規范化等行為模式進行了審視。

DIS小組這次為雙年展帶來了“后互聯網”和數字化,展覽自信又具有批判性,讓人驚喜的是這次的雙年展捕捉到了當下從瑞恩·特雷卡廷(Ryan Trecartin)、卡米爾·亨羅特(Camille Henrot)到克拉克利特·阿倫納諾德查(Korakrit Arunanondchai)、西蒙·丹尼(Simon Denny)以及英夫·霍倫(Yngve Holen)的這一代藝術家。他們將那些必須通過數字媒體才能完成的作品納入了展覽,并且將社交媒體的參與性內容及其中的圖視為一種額外的表達方式。這個雙年展有著場域特定性,還具有時效性。
Puppies Puppies是位生活在洛杉磯、向來以稀奇古怪的表演博得人們眼球的藝術家。人們比較印象深刻的應該是他扮成海綿寶寶或伏地魔的樣子進行表演,又或是那場小黃人主題的展覽。之前在墨西哥的藝博會上,他就使用怪物史萊克的形象重新演繹了杜尚的經典作品《給予》(étant donnés)。而這次,他又出新招,每天在網上發布一則視頻,以此來參展。視頻用極為幽默的手法諷刺流行文化培育的年少輕狂、個人英雄主義、言語空泛、浮夸宣傳等華而不實的泡沫現象。每天一個視頻作品,一共107則視頻最終將會呈現怎樣的一番景象,估計也要等到雙年展結束才能下定論了,不過也因此而讓人倍感期待。
DIS小組希望通過展覽的作品揭開浮華表面下物質和科技高度發達伴隨的心靈無助、空虛、絕望等矛盾,進而探索本質,在不完美的現實中尋找未來之路。其中,最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來自阿拉伯文化的藝術家群體GCC用裝置藝術作品《正向途徑》,這個作品是受到迪拜最近成立的全球第一個幸福部(Minister of Happiness)的啟發,水滴型環繞的紅色跑道中間,身著阿拉伯服裝的婦女俯身與孩子交談,場館正播放著關于“正能量”理論的錄音,好像在教導著“正能量”將會如何提高收獲成功和社會地位的可能性。然而,這些對未來美好的愿景卻也潛伏著許多隱憂,文化背景、政治背景、經濟背景等與此口號卻又形成了矛盾。
“當下才是不可知的,不可預測又難以理解的——它由一系列對于虛構的持續信念鑄造而成……讓我們在具體的發生地為當下問題賦予一個主體,使得它們成為一股參與的力量——而不是旁觀者。”DIS小組的努力也的確讓我們感受到了這一點。
前世今生
行走在柏林雙年展之中,感受著后現代藝術、后網絡藝術的先鋒作品,不能說不是一種自我挑戰,當看著觀眾們帶著耳機看著燒腦的視頻時,便會不禁地感嘆道,柏林雙年展將這里變成了實驗藝術的圣地,這么多年過去了,一點都沒忘初衷,而且一直走在最前。創始人兼藝術總監克勞斯·比森巴赫(Klaus Biesenbach)也對本屆的展覽甚為滿意,他說:“(展覽)捕捉到屬于時代的藝術,學術的價值超過單一作品的累積。更重要的是,它提出一個更大的視角,使你能夠看到這個特定時代的某種態度、形式和方式。”
這也正是比森巴赫當初創辦雙年展的初衷。上世紀末,比森巴赫受威尼斯雙年展一次行為藝術的啟發后,便與埃伯哈德·梅恩茨(Eberhard Mayntz)等一批慈善家、收藏家、藝術工作者聯手在KW當代藝術研究所(Kunst-WerkeInstitute for Contemporary Art)舉行雙年展,他們想在國際當代藝術雙年展的語境下對柏林這座城市進行挖掘與再探討。
一開始,雙年展上的作品就非常具有實驗性,甚至有時候還具有政治挑釁,而且在沒有預算和外界支持的情況下,在KW這個廢墟里發生的各種藝術,可以說,代表了整整一代在柏林生活和工作的藝術家。約翰·波克、喬納森·麥斯、克里斯托弗·施林根謝夫、瓊·喬納斯、托尼·奧斯勒、道格拉斯·戈頓、麥克·凱利、瑪琳娜·阿布拉莫維奇等藝術家都紛紛與柏林雙年展合作,建立起關系。通過這些藝術合作和項目活動,柏林雙年展,乃至于整個柏林,都很快地具有了國際影響力。
近些年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當代藝術,然而,很多人只是將當代藝術作為玩樂的、輕松的彩色背景,又或者是像更多人那樣,把藝術市場與藝術、藝術界以及藝術史混為一談。而柏林雙年展并不是一個呈現結果的地方,它呈現的是挑戰和宣言。當代藝術一直具有顛覆性,而柏林雙年展也依然別具意義,就像比森巴赫說的那樣:“柏林就是這個時代最好的注解,它為那么多的藝術家提供了生活和工作的地方,而他們是最好的觀眾。”
而這,與DIS小組的藝術理念如出一轍,他們致力于顛倒與挑戰一切現有價值觀,在混亂與包羅萬象的復雜和矛盾中實驗性地尋找問題突破口。所以,他們策劃下的展覽雖然看似荒誕、無厘頭、玩世不恭,但其實揭示了現代城市中的各種現實問題,而他們狡黠智慧之處在于,他們不批判——他們認為批判有些過時了——而是直接讓人感受當下,在各式各樣的裝點之中理解當下。
所以,比森巴赫覺得本屆展覽的核心是“任何文章、采訪或者紀實的文字都不能捕捉到的”,因為展覽本身就是一種媒介和語言。“展覽自身帶有的學術體量和規模,使它擁有自己的語言,而除了藝術之外你無法用詞匯或者其他任何東西進行表達。展覽在用‘藝術的語言說話:這是一種在時間、展覽空間中、一對一地與觀眾產生作用而其他媒介所無法替代的語言。”
與城市對話
本屆雙年展在柏林藝術學院(Akademie der Künste)、歐洲管理和技術學院(European School of Management and Technology)、富爾樂美術館(Feuerle Collection)、Riedel游船公司的藍星觀光船以及KW當代藝術研究所中舉行,在這幾個場所中,藝術與柏林這城市的公共生活展開了的對話,位于勃蘭登堡門的作品便是藝術與城市公開對話的重要作品。喬恩·拉夫曼(Jon Rafman)制作了一段VR,作品在幾層樓高的陽臺上再現了從陽臺俯瞰巴黎廣場的場景。比森巴赫在社交軟件上發表對這個作品體驗感受:生活還是藝術,藝術還是生活,學院藝術還是柏林雙年展,很難說是從哪里開始在哪里結束,接下來的兩年這里應該保持這樣一個強有力的表達。在VR里,開始時任何事物都毫無差別,正當讓人摸不著頭腦時,一個世界末日般的景象就開始慢慢在觀眾眼前展開,散落在觀眾周圍的那些混合生物雕塑(咬著柏林熊的犀牛、被蜥蜴咬住下半身的樹懶等)都開始活動起來。

作為外來人士,DIS小組對柏林這個陌生的城市以及展覽的場地有著怎樣的體驗,他們是在怎樣的體驗基礎上,將作品與城市融合在一起?“我們作為紐約人,來到柏林,告訴柏林的人們有關他們的城市,顯然是件有趣的事情。我們完全被這里的空間吸引了,巴黎廣場、波茨坦廣場,這里充滿了人氣、資源和能力,我們盡可能地將這些元素聯系上,因為這里充滿了國際性和活力。”KW是柏林雙年展的發源地,展覽逐漸走出KW,走向城市,也是受城市變遷的啟發,“我們在尋找具有某種本質悖論的場地,或者是那些悖論將它包含在里面,因為這才貼合我們的主題。”
西蒙·丹尼(Simon Denny)和琳達·坎契夫(Linda K antchev)的裝置作品《未來數據區塊鏈》(Blockchain Visionaries)也許就能體現這一場地與悖論的關系。作品為現實世界里一些真正的公司創作了博覽會展臺,然而,具有悖論意味的是,這件作品的展示地點位于前東德國家議會大樓,一個基本保持了原貌的共產主義紀念碑式建筑,而裝置中的企業目前所從事的內容,都是研究可以實現將數據交換轉化為數碼貨幣的各種形式。

DIS考慮到夏天是個旅游旺季,來到柏林的游客應該也能融進這個兩年一度的藝術盛宴之中,于是,他們策劃了一些互動。預展當天,策展人就在勃蘭登堡門安排了一場政治游行活動,而在柏林的游客們四處游玩、自拍留念時,會發現一旁的馬車散發出的馬糞味,馬糞味彌漫在柏林酷熱的夏氣中,而游客們則在不知不覺中參與了城市的藝術活動。就像在垃圾堆中撿到一件名牌時裝那樣,藝術就在“當下”,就在城市之中。
藝術,主動地融入城市,與城市進行對話,同時,它也為城市注入新的活力,這種交流讓藝術更為深刻,讓城市永遠年輕。
結語
從網紅到當下,柏林雙年展為我們打開了一條感受現實的蹊徑,并且,策展人和藝術家們將對空間的考慮納入到作品之中,從而形成了在語境矛盾中勾勒現實,更顯抽象。多維度的視覺形式使作品的表達和現實生活有了接軌,讓人玩味其中。展場中的作品只有帶上耳機或使用VR等特定設備時,才被真正地呈現出來,今年的柏林雙年展讓后網絡時代的數字化、媒體化對藝術進行了一輪新的沖擊,這樣,對藝術的定義,似乎就越來越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