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盱眙：兩億元政府招商項目背后的黑色利益鏈

文 《法人》記者 王磊磊 見習記者 汪定強

江蘇盱眙：兩億元政府招商項目背后的黑色利益鏈

文 《法人》記者 王磊磊 見習記者 汪定強

號稱投資2.5億元的政府重點招商項目，在“碧水藍天”的華麗外表下，竟暗藏著一條毀林采石的黑色利益鏈。作為監管者，江蘇盱眙縣有關政府部門被指參與了其中的牟利分成

一個號稱2.5億元的政府招商引資項目，打破了一個蘇北小山村的寧靜。

“他們以政府招商引資項目為名，干起了毀壞山林、盜采山石的勾當。”近日，江蘇省盱眙縣河橋鎮石港村村民向《法人》反映稱，“2014年11月份開始，盱眙碧水藍天旅游開發有限公司在無任何審批手續情況下，帶著重型機械對牛山不分晝夜地進行非法采石，昔日郁郁蔥蔥的生態林，被挖得面目全非，卻無人制止。”

村民口中的野蠻行徑，一早便被穿上了華美的外衣——這件外衣就是由盱眙碧水藍天旅游開發有限公司開發的碧水藍天滑雪項目。“當‘碧水藍天’的美麗面紗被揭開，竟是一條毀山采石、盜伐林木的黑色利益鏈，更有甚者，面對開發公司的違法行徑，本應作為監管者的政府部門不只是無所作為，還扮演著利益分成者的不光彩角色。”盱眙縣河橋鎮一些村民的舉報材料稱。

違法采山石致國家級公益林區毀壞

江蘇盱眙是全國最早建縣的縣份之一，距今已有2200多年。作為盱眙的燙金名片，“盱眙龍蝦”成為享譽全國的一道招牌美食，而且樹立了中國龍蝦產業發展的“領軍”品牌，盱眙也因此成為世界聞名的“龍蝦之都”。

6月15日中午，《法人》記者驅車進入石港村。石港村位于盱眙縣河橋鎮西南部，毗鄰安徽省，屬沿淮（淮河）村落，與城區相距近30公里。據了解，全村有農戶570多戶，總人口約2600人。

世代居住在牛山的石港村村民，對自己身后和腳下的這邊山林有著深厚的感情，因為在30多年前，他們親身經歷了由“荒山禿嶺”變成“滿坡披綠”的過程，每一棵樹木的背后都蘊含著村民們艱辛的付出。

今年55歲的老喬，作為當年植樹造林的見證者之一，他對于牛山的“華麗變身”，至今仍記憶猶新。據他回憶：早在1982年，全村為響應國家號召，開展植樹造林活動。在村委會的帶領下，他們將荒野的牛山劃分片區、分包到戶進行種植，后經盱眙縣政府登記造冊，并向村民們頒發林權證。

“這里山林都是人工栽種，人工擔水澆灌。為了這些樹，大家出了太多的汗水。”老喬說，“皇天不負有心人，經過10多年的封山育林，牛山成為國家級公益林，享受公益林財政補貼。”

站在牛山的山腰上，記者看到一條約3米寬、鋪著碎石的山路，路面已經被大噸位載重車碾壓得坑洼不平，與兩旁滿山濃綠的樹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就好像白紙上突然畫出了一道黑線，格外刺眼。

山里的6月，本是林木茂盛的季節，但記者順著這條崎嶇難行的山路來到村民所指示位置，映入眼簾的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昔日披上綠衣的山坡在野蠻的私挖濫采中，變得滿目瘡痍，開采后的碎石又堆砌成新的小山，整個場景慘不忍睹。

在離采石集中點不遠處的空地上，記者發現一個廢棄不久的白色集裝箱，上面寫著“租金每個每天6元”，并印刷了出租方的聯系號碼。而集裝箱內仍擺放著一張破舊的鋼絲床，地上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生活垃圾和碎石塊。據介紹，這里曾是開發商的辦公所在地，其每天在此記錄來往車輛及開采山石的數量。

“本來都是好好的山林地，可自從開發商來了之后，他們開始瘋狂的盜采活動，使得山體、林木被毀壞。”老喬稱，不僅如此，每天運輸車隊不分晝夜途經石港村村道，塵土飛揚，噪聲震耳，交通堵塞，安全隱患甚多，嚴重影響了他們的日常生活。

經當地村民不完全統計，目前牛山被盜采山石近80萬噸，有300多畝山林遭受破壞，其中涉及國家級公益林約90畝，省級公益林約60畝。對此，老喬表示，開發商的行為已觸犯了我國刑法，構成盜伐林木罪，應追究其刑事責任，但至今未受到任何處罰。

一個疑點重重的招商項目

記者采訪了解到，當地村民口中的“開發商”是指盱眙碧水藍天旅游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碧水藍天公司），其注冊資本為2000萬元，成立時間為2014年4月18日，法人代表翁飛，公司主要經營范圍：其他未作為風景名勝區和自然保護區管理的旅游風景區開發及管理。

據盱眙縣政府網站及地方媒體報道顯示，2014年，盱眙縣共有19個項目列入市“一縣一題”專題幫扶和市旅游“四大行動”，總投資60億元。其中，碧水藍天公司以2.5億元投資打造人工滑雪項目，被列入此名單之中。

盱眙縣在2015年省市重大項目推進情況匯報中亦提到，碧水藍天旅游總投資2.5億元，總占地面積近800畝，建設人工滑雪道、攀巖、山地越野、卡丁車、溫泉等子項目，并配套景區管理中心、滑雪區游客接待大廳各1座、公共服務中心4個，總建筑面積近10000平方米。目前，土地征用1000多畝已完成，停車場正在進行土地平整，3條滑雪道開始平整場地，6月底將啟動游客接待中心建設。

2015年1月淮安市政府的《淮安市2015年重大項目投資計劃》（淮政發〔2015〕5號）中顯示，碧水藍天滑雪項目建筑面積為1.5萬平方米，總投資為2.5億元，建設起止年限為2015年至2016年。

然而，事到如今，除了滿目瘡痍的森林和山地，沒有一磚一瓦。而除了上述幾個文件中的只言片語，通過公開渠道再也沒有辦法查到這個項目的任何信息，甚至這個號稱投資2.5億元的旅游公司居然沒有公開的聯系方式和網站。

村民老喬稱，2014年11月，在未經林業、國土、環保、安監等政府主管部門批準的情況下，開發商就對牛山大肆開采，砍掉了數百棵樹木，造成對生態環境極大破壞，后因遭到村民反復舉報而停工。

但記者從一份盱眙縣林業局于2015年4月9日出具的碧水藍天公司在盱眙縣河橋鎮石港村非法占用林地建滑雪場的情況匯報中看到，該項目于2014年11月下旬組織施工，同年12月下旬已停止施工。民警經過調查得知該公司在山上的施工地點已經占用到林地，并且沒有到林業部門辦理相關征地占用手續。

該情況匯報還證實，碧水藍天公司在非法占用林地過程中，確實存在毀壞國家級公益林的行為，并疑似移栽了公益林內大大小小的樸樹共318株。現已將案件移交到縣公安局。

讓人疑竇叢生的是，一個淮安市、盱眙縣兩級政府均高度重視的招商引資企業，為何干起了盜采山石、毀壞生態的違法勾當？

原本茂密的林地現在變成了荒地

利益的誘惑催生非法采石

盱眙縣礦產資源豐富，是江蘇全省為數不多的礦產資源大縣之一，其建筑石料資源更為蘇北中部地區所獨有。

相關資料顯示，截至2015年，該縣玄武巖資源總量177億噸，按其工業用途，可分別應用于建筑石料、巖棉、水泥、鑄石等；石灰巖資源儲量約21.2億噸，其中用作水泥原料的約1.07億噸，用作建筑石料的約2680萬噸。

一直以來，打擊私挖亂采都是盱眙縣政府的重要工作，近年來曾連續多次開展以開山采石為重點的礦產資源專項整治活動，相繼關閉違法違規石料開采和加工企業上百家。

2014年，為鞏固治理成果，防止反彈現象，盱眙縣委、縣政府還制定下發《盱眙縣礦產資源開發秩序整治工作實施方案》，成立由縣委常委、紀委書記任組長，縣公安、國土、安監、工商、電力和林業等部門與有關鄉鎮主要負責人為成員的領導小組，要求堅決打擊違法開采行為，對參與其中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紀依法查處。

重拳整治，高壓之下，當地石料陡然走俏，各類型石料價格均出現上漲，且供不應求。據一位王姓的業內人士介紹，目前盱眙縣及周邊的工程項目需要大量石料，由于規格不同，每噸價格介于20至25元之間，比之前普遍提高近3元。

該業內人士告訴記者，國家對于采礦手續審批有著嚴格的程序，辦理開采許可證件的程序煩瑣，花了錢還不一定辦得下來。但由于受建筑石料市場價格走高的誘惑，一些不法商人“鋌而走險”，偷挖盜采石料資源現象出現“回潮”。

他還給記者算了一筆賬：以市場最低價20元每噸計算，除去每噸車費、垃圾費7元，每噸純利潤在13元左右。這意味著，按照上述碧水藍天公司盜采山石共80萬噸計算，粗略估算，其利潤高達上千萬元。

記者采訪了解到，在這低成本、高回報的非法采石的背后，其實是當地政府的默許或者是在政府授意下進行的。一位知情人士告訴記者：“碧水藍天公司之所以能在當地非法開采山石，是因當地政府參與了利益分成，開采1噸山石，鎮政府可獲利近3元。”

官商疑似存在利益分成

對于村民反映所稱的“無證采石”問題，《法人》記者于6月16日上午在盱眙縣河橋鎮政府進行采訪期間得到的答復是“招商引資項目都是邊建邊批”。

河橋鎮副鎮長楊頌權告訴記者，碧水藍天公司占地約800多畝，是河橋鎮政府招商引資項目，早在2014年下半年就已經停工了。“開發商開采山石確實沒有手續，其實我們這很多招商引資項目，群眾既能看到也能聽到，都是一邊建設一邊審批的。”

面對記者“政府與開發商之間是否存在利益分成”的疑問，楊副鎮長稱，依據盱政發〔2013〕184號和縣委常委會議紀要〔2014〕13號精神，河橋鎮政府于2014同盱眙縣采石總公司協商后達成協議，是關于碧水藍天項目產生石料銷售收入結算的合同。對此，記者要求他提供該份協議，但遭到拒絕。

“這個事情是經過縣里批準的，鎮政府和采石總公司介入，不是以營利為目的，而是起監督作用，防止開發商濫采。”楊副鎮長表示，該項目產生石料銷售收入是由三方進行分配，鎮政府和采石總公司所占用的份額較少，其中大部分收入被開發商拿走了，以此作為項目運作資金，從而確保項目有序推進。

但對于記者追問“無證采石導致國家級公益林嚴重破壞是否合法”？楊副鎮長的回應含糊其詞：“據我聽林業部門的工作人說，石港村被開采的地方是一座荒山，并未規劃為國家級公益林。”

這樣的說法遭到林業部門的否認，在記者采訪盱眙縣林業局林業科一位李姓的科長時，他告訴記者，碧水藍天公司在非法開采中確實毀壞到國家級公益林，但具體涉及多大面積以及具體查處情況，自己并不清楚。“該案件是由盱眙縣森林公安派出所負責辦理的，如想了解情況，可到公安部門去咨詢。”

隨后，盱眙縣森林公安派出所向記者證實確有其事，但拒絕透露詳情。據該派出所辦公室一位民警介紹，目前當地檢方已介入調查。

對于破壞林木，尤其是破壞國家公益林的行為，多部法律法規均有明確規定。《國家級公益林管理辦法》第三十一條規定：“國家級公益林經營者或者其他單位、個人違反本辦法及相關法律法規的規定，造成國家級公益林破壞的，依法給予行政處罰；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2005年12月30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破壞林地資源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規定：“（一）非法占用并毀壞防護林地、特種用途林地數量分別或者合計達到五畝以上；（二）非法占用并毀壞其他林地數量達到十畝以上”的行為，“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二）》規定的‘數量較大，造成林地大量毀壞’，應當以非法占用農用地罪判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

刑法第三百四十五條第二款規定：“違反森林法的規定，濫伐森林或者其他林木，數量較大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數量巨大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備受質疑的“碧水藍天”項目將何去何從？政府有關部門對此將如何整治？本刊將繼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