誕生于威權體制下的民法典

文 《法人》特約撰稿 魏磊杰

誕生于威權體制下的民法典

文 《法人》特約撰稿 魏磊杰

1998年7月17日，土庫曼斯坦議會通過了取代1963年《土庫曼斯坦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民法典》的一部新民法典。該法典于1999年3月1日正式生效，頒行之時的正式名稱為《土庫曼人之父薩普爾穆拉特的土庫曼斯坦民法典》。

威權對民法典的滲透及時代考驗

“薩普爾穆拉特”是一代傳奇人物、土庫曼斯坦開國總統(tǒng)薩普爾穆拉特·阿塔耶維奇·尼亞佐夫（1940-2006）的名字。1991年10月，在他的領導下，土庫曼斯坦宣布成立土庫曼斯坦共和國。1992年6月，在依該國憲法舉行的第二次總統(tǒng)選舉中，尼亞佐夫獲得了99.5%的選票，再次當選土庫曼斯坦總統(tǒng)。

面對人民對未來命運的歷史性選擇，尼亞佐夫以自己的實際行動給予了回應。通過借鑒國內(nèi)外經(jīng)驗，他探索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在一定歷史時期符合本民族特點的國家建設模式：政治上以建立“民主、世俗和法治國家”為導向，經(jīng)濟模式以“社會市場經(jīng)濟”為目標，外交安全模式以“永久中立”為指針，社會發(fā)展模式以“雙和”——民族和諧、公民和睦與社會穩(wěn)定為基石。

居于民族走廊地帶的中亞諸國，身處缺乏國家認同且民族矛盾復雜的建國時代，維持由政治強人執(zhí)政的威權體制，既是歷史構(gòu)造所限，更是現(xiàn)實考量之必然。尼亞佐夫在土庫曼斯坦民眾中亦廣受歡迎。土庫曼斯坦民眾尊稱其為“土庫曼巴什”，意為“土庫曼人之父”。

與《土庫曼斯坦民法典》的情形相同，曾以國家領袖姓名命名的民法典可能還有《法國民法典》。在1804年公布時，《法國民法典》的名稱是《法蘭西人的民法典》。1809年法律賦予其《拿破侖法典》的尊稱。1816年拿破侖失敗后，此名被廢止，仍稱《法蘭西人的民法典》。1852年，拿破侖三世再次恢復《拿破侖法典》的名稱。然第三共和國以后，習慣上只稱為《民法典》，相沿至今。

法國民法典名稱的幾經(jīng)沉浮，在某種程度上說明，威權體制最大的優(yōu)勢是不受限于議會中不同利益群體的錙銖必較，僅憑政治強力便可促使一國的社會經(jīng)濟憲法——民法典迅速獲得通過。然而，這其中最大的劣勢則在于威權政治意識形態(tài)可能傾向于對法典進行滲透，而且滲透的程度越深，法典的壽命越短（1975年《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民法典》便是典型適例）。反之，如果法典僅受外在之浸染，而不動搖內(nèi)在之形式理性，則可經(jīng)受住時代之考驗。

《土庫曼斯坦民法典》　主編：徐國棟　譯者：魏磊杰　等　出版社：廈門大學出版社

1804年《法國民法典》、1900年《德國民法典》、1942年《意大利民法典》以及1966年的《葡萄牙民法典》等諸多偉大的民法典，雖皆誕生于威權體制之下，然正因它們內(nèi)在或多或少維續(xù)了這種體系自洽，從而最終確保了長久的生命力。

同樣，建立在德國私法專家提供的藍本基礎之上的《土庫曼斯坦民法典》，也是如此。除了官方名稱帶有鮮明的威權色彩外，法典文本秉持了近乎絕對徹底的形式理性，不僅沒有規(guī)定任何彰顯威權體制與社會經(jīng)濟轉(zhuǎn)型痕跡的制度，而且?guī)缀跻嚯y發(fā)現(xiàn)任何帶有本土法律特色的觀念、術語以及做法。或許正因如此，在一代梟雄尼亞佐夫去世6年之后的2012年，雖然民法典的官方名稱被修改為《土庫曼斯坦民法典》，但此等政治風向的大轉(zhuǎn)變卻絲毫沒有影響到這部民法典的整體內(nèi)容。

民法典賴以建基的“母法秩序”

在編纂民法典的過程中，蘇聯(lián)加盟共和國的立法者們都充當了不尋常的“比較法折中主義者”的角色。盡管如此，在廣泛的比較法視野下，這種多方進口、多方吸納以及多方融合的方法似乎并未在實質(zhì)上模糊這些民法典原初的主要模仿或大體借鑒的“母法秩序”——基于法典的編纂背景、體系架構(gòu)、具體內(nèi)容甚至地緣政治等諸因素的綜合考量，仍然可以大體追悉這些民法典（“子法秩序”）的“母源”所在。

根據(jù)民法典賴以建基的“母法秩序”的不同，這些國家的民法典大體可以分為三組：第一組為波羅的海三國（愛沙尼亞、拉托維亞以及立陶宛）的民法典，基于這些國家大體擁有悠久的法制傳統(tǒng)，所以，它們的民法典主要源于本土私法資源；第二組主要淵源于《俄羅斯聯(lián)邦民法典》及與其緊密相連的《獨聯(lián)體示范民法典》，歸屬這一組的國家為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烏克蘭等8國，不妨稱其為“俄式民法典”；第三組則主要淵源于《德國民法典》，歸屬這一組的國家為土庫曼斯坦、格魯吉亞、摩爾多瓦以及作為蘇聯(lián)衛(wèi)星國的蒙古4國，我們可以稱其為“德式民法典”。

土庫曼斯坦開國總統(tǒng)薩普爾穆拉特?阿塔耶維奇?尼亞佐夫。

最后這組的4部民法典基本上脫胎于由德國不來梅大學私法學教授羅爾夫·科尼佩爾領銜的德國技術合作局獨聯(lián)體國家法律改革項目組的德方專家提供的草案。

一方面，扮演法律援助方的德國專家們，囿于本國民主體制、法律傳統(tǒng)與學術話語能力的限制，往往難以在國內(nèi)的民法典編纂或重構(gòu)中大展宏圖，更有意愿將秉持的理想與抱負充分投射到異國立法之中。

另一方面，作為受援方的蘇聯(lián)加盟共和國，在獨立之后，普遍面臨社會與經(jīng)濟體制重構(gòu)的轉(zhuǎn)型問題，由此，在缺乏基本的法律智識資源卻又亟待擺脫“蘇式之軛”建立完善市場法制體系之情勢下，法制先進國家出錢出人主動提供的法律援助，無疑是雪中送炭。但在能力不濟、無法有效介入的窘境下，本國立法者的在場事實上只是一種形式性的存在。

就此，土庫曼斯坦民法典的出臺過程，便可充分說明。在整部法典的編纂進程中，德方專家僅花費10周時間與土庫曼斯坦的同事們研討法典草案的最初文本。雖在草案擬定完畢后，立法者為全體公民提供為期45天的時間討論文本，同時設立了一個委員會專門考慮他們提出的意見和建議，但最終獲得的2000多份反饋信息中僅有10%真正值得考慮。

在這種由現(xiàn)實與話語相互強化而聯(lián)合造就的不平等的權力格局中，作為援助者的德國專家們更有足夠的自由空間，將大量源自司法判例與法學理論的嶄新的德式私法元素，圓滿地整合甚或融入了這些國家的新的法典之中，使其彰顯出強烈的“德式”色彩，甚至最終（至少）在文本層面成就了某種程度上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后發(fā)效果。

以1997年《格魯吉亞民法典》為例，這部民法典或許是吸納德方建議最為徹底、融合最為完滿的一部民法典。科尼佩爾教授給予其頗佳的評價，認為這部法典驅(qū)除了普遍存在于俄式民法典中的帶有轉(zhuǎn)型色彩的改革建議和輔助性立法，是一部經(jīng)過持續(xù)工作而獲得較高認可的作品。該部民法典也相應成為了這另外其他三國民法典編纂的示范藍本，在排除未被融入的親屬法編后，《土庫曼斯坦民法典》與《格魯吉亞民法典》的相似度可達九成之多。

總之，在最大限度上可以說，這兩部民法典可謂德國法學基因在21世紀孕育出的一對雙胞胎兄弟；而就《格魯吉亞民法典》所享有的崇高殊榮，《土庫曼斯坦民法典》亦可當之無愧。

(作者系廈門大學法學院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