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利休

張筱如

日本戰(zhàn)國時代（1467—1615），千利休（1522—1591）被譽為天下第一茶人，是日本茶道的“鼻祖”和集大成者，其“和、敬、清、寂”的茶道思想，對日本茶道發(fā)展的影響極其深遠。當(dāng)時，武士與當(dāng)權(quán)者皆熱衷于此，千利休的茶道更是令日本戰(zhàn)國大名織田信長與豐臣秀吉皆為之著迷。大器晚成的千利休54歲開始登上歷史舞臺，掀起了一股戰(zhàn)國茶道熱，卻最終死于非命，并留下了戰(zhàn)國懸案“利休切腹”。

來到古都京都府的宇治市，首先想到的便是宇治茶。宇治茶不僅作為一種高級茶而為人所知，抹茶蛋糕卷、抹茶冰淇淋、抹茶巧克力等等，添加在甜點之中也極為美味。深愛著宇治茶，并使其成為日本人盡皆知之名茶者，便是本文的主人公，日本戰(zhàn)國時代的茶人千利休。當(dāng)時宇治河水極為有名，利休便是用這名水點茶來招待天下人。宇治橋有個向河面突出類似觀景臺的部分，據(jù)說曾是利休泡茶前的汲水之處。

茶道原為貴族和將軍們所喜愛的上流階層文化，不僅代表著一種教養(yǎng)，也是一種身份象征。在日本戰(zhàn)國時代，身份低下者躋身上層社會后，為了證明自己的教養(yǎng)和身份，便紛紛修習(xí)茶道。

茶道具有激發(fā)起虛榮心的魅力，日本大名織田信長最早注意到了這一點。當(dāng)時在戰(zhàn)斗中建立功勛的家臣，都是從主上那里獲得封地，而信長則用名物茶器代替土地來進行賞賜。信長對家臣采取限制茶道的許可制，只有建立了卓越功勛的家臣才可以進行茶道，如果建立了特別的功績，便會賜予有名的茶具作為褒獎。

利用茶道作為手段來統(tǒng)治家臣的織田信長，注意到了一座對外貿(mào)易日漸繁盛的城鎮(zhèn)——位于大阪府中部的城市堺市。在那里，富商間茶道盛行，茶具交易極為興旺，其中也不乏對茶道極為嫻熟的茶人。天正三年 （1575年），信長找來三位最有名的茶人作為自己的專屬茶頭（專司茶事的領(lǐng)頭人），以舉辦茶會和鑒定茶具。其中，金田宗及與今井宗久都是通過海外貿(mào)易和武器買賣而擁有大量高價茶具的富豪，而時年54歲的千利休，身份則有些不同。

千利休出身于平民階層的富裕家庭，從小愛好茶道，17歲拜北向道陳為師，隨后，又向武野紹鷗學(xué)習(xí)空寂茶（日本茶道的一種，起源于東山文化時代的書院式茶室風(fēng)格）。千利休當(dāng)時的職業(yè)是做批發(fā)生意和倉庫出租，與另外兩位富豪不同，他基本上沒有高價茶具，所擁有的是別具一格的紙質(zhì)茶具。無法購得許多高價茶具的利休，往往記錄下茶會上茶具的顏色和形狀，并評判其優(yōu)劣。擁有卓越審美觀的利休對于織田信長來說，是極為重要的人。通過茶道統(tǒng)率家臣，信長迅速崛起。天正十年（1582年）六月二日，本能寺之變爆發(fā)，織田信長的部下明智光秀起兵謀反，信長在即將實現(xiàn)天下統(tǒng)一之時抱憾而死。

織田信長死后，其得力家臣豐臣秀吉也發(fā)現(xiàn)了茶道所蘊含的力量。秀吉曾在信長身邊親眼見到過千利休的卓越才能，后與千利休交好，認為千利休是在奪取天下時不可或缺之人。之后豐臣秀吉在征戰(zhàn)中一度屢戰(zhàn)屢勝，勢力迅速擴大，但在與武將德川家康戰(zhàn)爭中，無法通過武力使其屈服。

天正十四年（1586年），豐臣秀吉為了與德川家康和解，提議在大阪舉行會談。正式會談前，秀吉特地帶千利休一起迎接家康，希望通過此舉表示自己不是家康的敵人，同時利用茶道這個非正式場合展示自己的胸襟。席間，秀吉讓利休點茶，并對德川家康說：“德川大人對這位茶人還有印象嗎？”家康注意到茶人竟是當(dāng)年侍奉信長的千利休，驚道：“在信長殿下的城里見過幾次。”茶席上，秀吉對家康以禮相待，表示自己才是織田信長的后繼者。茶會翌日，即天正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家康正式在大阪與秀吉會面，并接受了自己與秀吉之間實力的差距，放下了武器。對促成和解，千利休發(fā)揮了作用，之后，更受豐臣秀吉的器重。

據(jù)《茶話指月集》記載，千利休曾在京都家中的庭院遍種牽牛花，一到夏天繁花滿園，非常美麗。豐臣秀吉得知后，打算前去賞花。利休得知秀吉將要來訪，竟然將牽牛花全部剪掉。秀吉來到時，發(fā)現(xiàn)院內(nèi)的牽牛花已蕩然無存，大為失望。就在秀吉感到不解之際，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茶室壁龕上竟有一朵牽牛花。原來，利休為了讓秀吉能夠體驗到這一朵花的美，把其他所有的花都剪了。如此一來，權(quán)貴們對千利休的著迷便可以理解了。

千利休善于制造驚喜，不過，歷史上也有令他都嘖嘖稱奇的茶會記錄——京都茶人丿貫的茶會。據(jù)《云平雜志》記載，利休受邀前來，正要進入茶室時竟然掉入坑中，滿身泥土。受驚后的利休洗了澡，穿著浴衣品嘗美味的茶時，內(nèi)心竟然涌起一股感激之情。丿貫認為這樣才是最高境界的招待之道……

此外，為了顛覆之前茶會拘泥于形式的形象，千利休與茶人們發(fā)動了茶道革命。他們在京都市北部的北野天滿宮內(nèi)舉辦了一場前所未聞的大茶會。大茶會前發(fā)布的告示上寫道：“對茶道感興趣者，無論是武士、町人（意為城市居民，主要是商人）還是農(nóng)民，大家聚在一起，隨心所欲地點茶吧。”這座寺院中所保存的北野大茶湯圖反映了當(dāng)時的情景：畫面中是由超過1500人參加的大茶會，排列著大小不同的茶道席，有僅鋪了一張草席的茶席，有僅在地上插了一把傘的茶席，也有用純金鋪設(shè)表面的豪華茶室……大茶會超越身份的限制，按照不同風(fēng)格泡茶，一起享受茶道中前所未有的嘗試。千利休主持的這場茶會，意在以茶道創(chuàng)造人不分高低、物沒有貴賤的平等的理想世界。

為了使之前被貴族獨占的茶道向庶民開放，千利休做了各種嘗試。之前茶道重視的是從中國傳來的稀少名品茶具，但利休反對這樣的茶道，他開始了創(chuàng)造新茶具的行動。其一便是黑色茶碗，這種黑色茶碗由日本陶工手工制作，與之前華麗的中國茶器完全不同；之前的茶匙基本都為象牙材質(zhì)，利休利用處處皆是的竹子，制造出美麗的茶匙；之前的插花器皿必須為中國制造，利休將其改為漁夫常用的裝魚竹籠……千利休以創(chuàng)造為切入點，將新素材帶給更多的人，將想要完全與傳統(tǒng)割裂的意識注入到茶具之中。千利休的弟子山上宗二在《山上宗二記》中評價說：“宛如將高山改為低谷，將東與西替換那樣，打破了茶道的定式，將茶具自由地改變。因為利休的優(yōu)秀與感性，一切都變得有趣了。”

位于京都府大山崎町的國寶“待庵”茶室，集利休茶道改革之大成，是現(xiàn)存唯一的一座利休所制的茶室。其寬度僅能容納兩張榻榻米，但是朝頂上看的話，卻能感到格外的高大寬敞。屋頂設(shè)計了復(fù)雜的高低差，各個間隔中布滿竹子，營造出一種富于變化的空間感。茶室對光線進行了絕妙的計算，設(shè)有三個大小不同的窗戶，使室內(nèi)既不過亮也不過暗。待庵的特色之處，是一個高度不足80厘米的茶室入口，無論是誰都必須低頭進入，這個設(shè)計包含了利休茶室中沒有身份富貴之差的觀念。據(jù)說原本還要低，只是因為秀吉的頂髻太大，所以才稍稍提高了一些，體現(xiàn)出了利休對秀吉的關(guān)懷。千利休也將這種以樸素為基調(diào)的設(shè)計，發(fā)揮到豐臣秀吉的茶室和宅邸等各個地方。

但是，千利休與豐臣秀吉之間也逐漸出現(xiàn)了裂縫。在近年發(fā)現(xiàn)的資料《傳聞記》中如此記錄道：“利休制造的茶室，因為不合秀吉的喜好而基本都被下令重建。” “秀吉討厭用黑色茶碗來點茶。”二人間的價值觀差距日漸擴大，不久便促成了“利休切腹”悲劇的發(fā)生。

天正十五年（1587年），豐臣秀吉平定九州，統(tǒng)一全國。為了鞏固政權(quán)，秀吉建立了嚴格的管理體制，如實施“搜刀令”，沒收農(nóng)民的武器，在農(nóng)民與武士之間劃下嚴格的分界線；對各地大名也采取了前所未有的嚴厲態(tài)度，能夠接近秀吉的大名逐漸減少，到最后除了千利休，沒有人能夠?qū)π慵M言。

通過千利休的茶道，德川家康、前田利家、蒲生氏鄉(xiāng)等得力大名逐漸聚到一起。這對于強化身份統(tǒng)治的豐臣秀吉來說，是一項危險的舉動。不久，秀吉便對利休的茶道也采取了規(guī)制，利休進行茶道傳授時必須獲得秀吉的許可，并要在秀吉面前進行。這徹底阻斷了利休通過茶道與大名之間的聯(lián)系。之后，又發(fā)生了另一件對千利休產(chǎn)生沖擊的事件，利休的得意弟子山上宗二因得罪秀吉遭致斬首。

千利休與豐臣秀吉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在一次秀吉與利休同席的茶會上，秀吉趁利休離席之時開了一個小玩笑，在裝有抹茶的茶入與茶碗之間夾了一朵野菊，就像當(dāng)年在牽牛花茶會上那樣，讓一朵花變得顯眼，秀吉也想帶給利休一次驚喜。正當(dāng)秀吉期待著不知利休會作何反應(yīng)時，利休卻對野菊完全無視，只是將它默默地拿走了。在豐臣秀吉看來，這一瞬間，是千利休與他在精神上的訣別。

兩人間的對立已陷入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天正十九年（1591年），豐臣秀吉的耳中傳入了一件不可饒恕之事，傳聞稱利休在京都的大德寺建造了敬奉自己的木像。為了詆毀利休，秀吉的親信稱，利休將木像設(shè)在大德寺山門的樓上，是要讓秀吉從木像下方通過，實在是目中無人。但事實上，大德寺的木像是寺院方為了感謝利休的捐贈而造，并非千利休所為。

不明真相的豐臣秀吉相信了謠言，二月十三日，秀吉決定將千利休流放。處罰下來前，秀吉命利休于堺市閉門思過，同時將大德寺的木像綁在京都的戾橋上示眾，威嚇利休立即謝罪，否則本人也將是如此下場。如果利休表示屈服道歉的話，秀吉或許會原諒他。在崇拜利休的大名中，有人勸他通過秀吉的母親和妻子前去道歉，但是利休堅決推辭。利休曾在書信中寫道：“自己通過茶道名揚天下，為了保命而求助于女性，真是令人遺憾。回憶過去的日子，淚流不止，壞天氣也終將變好吧，真是悲傷啊。”利休如此期盼過，時間一久，秀吉或許也會平心靜氣。千利休作為天下聞名的茶人，也有自己的立場和自尊，因此無法輕易低下頭來，主動表示屈服。

十日后，豐臣秀吉不得不對毫無認錯之意的千利休下了最后決斷——命令他切腹，而關(guān)于這個決斷的真正原因卻說法不一，成為日本戰(zhàn)國時期的一宗懸案。二月二十八日，在連綿不絕的雨中，三千士兵包圍了利休的宅邸。面對宣布切腹的使者，利休竟然依舊用茶道進行款待，這也是利休最后一次點茶。是夜，利休切腹，結(jié)束了一心致力于茶道的70年。千利休死后，豐臣秀吉對其一族也進行了處罰，其子千少庵被送往會津閉門思過，千家四分五裂，利休的茶道傳統(tǒng)陷入了危機。

后來，豐臣秀吉于九州名護屋建城，即如今佐賀縣唐津市的名護屋城遺址。近年在這座遺跡中，發(fā)現(xiàn)了秀吉對利休的思念和友情的見證——茶室遺跡。在此之前，秀吉在名古屋城喜愛黃金茶室，但是，名護屋城的這間茶室卻樸實無華，與利休生前所喜愛的茶室極為相似。秀吉在給部下的信中曾寫道：“懷著真摯的心情建造一所利休喜歡的房子吧。”秀吉曾經(jīng)對利休所建的茶室表示不滿，但是在利休死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或許也領(lǐng)會了利休想要傳達的樸素之美。秀吉曾在寫給母親的信中道：“昨天按照利休的方式吃了飯，真是十分有趣啊。”豐臣秀吉與千利休一起登上了天下頂峰，卻又因為立場不得不命令他切腹，對于利休之死，或許秀吉比誰都要悲傷。

千家一族受罰之后，與利休有著深交的會津大名蒲生氏鄉(xiāng)、德川家康請求秀吉寬恕千少庵。就在利休死后三年，千少庵回到了京都。其后，千少庵在會津若松市建造了茶室“麟閣”，據(jù)說是為了感謝蒲生氏鄉(xiāng)。千少庵繼承千利休的茶道，誕生了至今仍在流傳的里千家、表千家，以及小路千家的茶道流派。如果繼承者千少庵當(dāng)初沒能回到京都，或許所有的茶道文化都會因此改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