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楊帆
教材的革命及其副作用
本刊記者_楊帆

評價圣陶學校的課改體系是一件困難的事,由于國內學界在教育評價方面研究的長期空缺,或由于學者們的著眼點不一樣,對同一種課改體系,會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方向。
比如對圣陶學校超常教育的認識,對二年級學生即要學習八年級數學知識這一教學實驗,有人認為王天民打破固有教材知識體系,從學科知識體系自身的系統性和邏輯順序出發進行教學,是一種科學的做法;有人則認為這種改變教材安排的提前教育是填鴨式學習,不符合教育規律。
再如圣陶學校幼兒園階段小學化色彩濃厚的提前教育,小班的兒童已經開始學習寫字了,大班兒童則要學習三位數乘以一位數的乘法,在西方學者的眼中,這是非常不符合兒童成長天性的,在德國,這種做法會被法律明令禁止。
然而在汝陽,在家長們的眼中,這是一個“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的問題,他們樂意看到圣陶學校對自己孩子進行提前教育,并抱有積極的評價。
這種現象要放在當地的社會背景之下看待。
在一個沒有多少教育資源的河南小鎮,盡管它的位置處于從縣城到古都洛陽必經的主干道上,街道卻是蕭條的,成年人許多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剩下祖父母照看兒童,從院落里遠遠望出去是綿延的山,從院落走出來看到的是荒棄在主干道兩側的舊工廠。
那些不需要外出打工的家長,由于自己當年的受教育問題,很多也無法解決孩子在學習上的困惑。所以在這樣一個地方,“文化人”這一稱呼仍然有著很高的含金量。這種情懷推及開來,就是對孩子前程的期許和丈量了,而丈量的唯一工具,即是考試。
考試是可以量化的,是白紙黑字,是孩子出息與否的顯性標志。于是不存在什么應試教育,或者,對那些渴望自己孩子能擁有一個山的另一側的未來的家長來說,教育不就是應試嗎?
圣陶學校的課程改革實驗,從很大程度上來說是以應試為導向的,在對這個實驗的評價里,你會聽到諸多超乎它本身實際的評價。倘若你持有異議,那正如一位參觀者批評的一樣,因為你來的次數不夠多,你得像其他人一樣,先虛心前來學習60次。
問題是,倘若你那么多次都到同一個地方,你確實會發現越來越多的“奇跡”,然而在哪里不會發現這些呢?
當你執著于圣陶學校學生身上所展現出來的,也要看到他們被身上本應展現出來,卻被壓抑下去的,這正反兩面合起來,才是這所學校課程改革的本質。
“教材不改是一些地方課改推動緩慢的原因之一。”之前接受采訪時,王天民這樣對來訪的記者說。
他拿數學課舉例子:現行教材中關于分數的內容,三年級上學期有同分母加減法,三年級下學期、四年級卻沒有分數內容,五年級有異分母加減法、通分約分,六年級有分數乘除;再比如初中數學關于因式分解的內容,八年級上學期學習因式分解,九年級上學期學習用因式分解法解一元二次方程。
“為什么不一起學呢?”王天民說,他認為教材割裂了數學知識體系本身的系統性。
這即是圣陶學校打破教材體系,25課時學完小學數學基礎知識這一實驗的發端。
王天民曾說,這種按照學科自身邏輯,重建學科教學內容和訓練的體系,為的是“解放教師”,他也說過:按別人制定的規則辦事,別人吃肉,你只能喝湯。
他還說過,圣陶學校有著整個汝陽縣幾乎最差的生源,二年級學習二年級的知識,永遠也考不過別的學校。
外界關注圣陶學校“二年級和八年級學習同樣的內容,八年級卻考不過二年級”這一案例,卻不曾想這一案例只是學校內部的垂直比較,涉及的數據僅僅是一些占智力優勢的學生。這個比較的背景是:八年級按照數學課本的知識體系學習,二年級則拋開了課本,由老師對學生進行超越年級的提前教育。
這種提前教育所用到的工具,即是王天民精選的各省歷年中考試題。
由于在二年級實驗的成功,這種打破教材體系的超常教育在圣陶學校普及開來。于是這里的學生無論是在學校內部垂直與不同年級比較,還是放眼全縣、全市,乃至在全省、全國范圍內與其他學校的同齡生比較,都開始所向披靡。
這就像現在流行的電腦游戲里,你的角色還未滿級,卻穿著滿級的裝備。然而在游戲里,這種現象被稱為BUG,會被修復。
圣陶學校所打破的教材體系不僅是數學,化學、物理都被納入了重建的行列,于是你在這里可以看到更多異乎尋常的現象,比如五年級的孩子可以輕易喊出一個化學式里元素的正負價,看上去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前途不是游戲,沒有那么簡單。
在圣陶學校高中部,我們采訪了7名高二學生,有4個學生是學校第一屆實驗班的孩子,他們從6年級開始就接受這一套課改內容了,另外3名是為了提高考試成績,從其他學校轉學過來的。



圣陶學校的4名學生,都是班上成績比較優秀的孩子,卻普遍存在著偏科現象,一位語文成績不理想,一位在英語上遭遇困難,另外兩位學不好化學。
這讓我們想到了在學校第一天時給老師提出的問題:學生20個課時學完初中化學,那剩下時間做什么呢?
那位老師說,剩下的時間可以反復磨練,考一個更好的成績。
但初中化學和高中化學是不一樣的,初中階段的理科知識,多依賴記誦,而高中階段對理科知識的學習,則需要更多的理科思維。
圣陶學校學生理科思維訓練的不足,可以從壓縮式提前學習學科知識的模式中找到原因,也與缺乏固定教授特定學科知識的老師有關。
老師不僅是教學的工具,他的言傳身教會對學生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而等孩子們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晚了,他們在圣陶學校鍛煉了強大的自學能力,卻失去了一種有師出的成長。
這讓人想到對圣陶學校所有贊揚里的一句話:這里有留守兒童,卻沒有留守兒童現象。
那,有沒有學習上的留守兒童呢?
圣陶學校打破了義務教育階段普遍實行的教材體系,并且走得更遠。
如果說重慶謝家灣小學的“小梅花課程”是對原有教材體系的一次改革,圣陶學校的嘗試則是一種徹底的革命。
圣陶學校不僅打破了按教科書順序(某種公認的知識學習體系)教學的做法,甚至完全拋棄了教材。
對國內數以千萬計的公辦學校來說,這種做法是行不通的,你動的不僅是家長的神經,更是出版商的利益。
王天民從公辦學校告老還鄉,在一個相對安全的角落,拿教材開了刀,殺一個,就要從別的地方再撿一個。
撿什么呢?各省歷年中高考試題。
王天民給來校參觀的老師們做培訓時,會時不時從辦公桌上拿起他那本裝訂起來的厚厚的試題匯編,許多題目都是手寫的。
這一套題,有如一個法器,它既是培訓手冊,也用來充當教材,更多時候則變成學生們的練習冊。
其中的每一張試題,都是對同一個知識點的千錘百煉,比如對“提取公因式”這一個知識點,試卷上羅列了30多道全國各地中考的選擇題與填空題。
王天民拿這類試題匯編來培訓自己的老師。因為圣陶學校不訂教材,老師不知道教什么,許多人在王天民聘請他們時感到惶恐,因為沒有包班制的經驗,在領到班級時也感到惶恐,因為沒有教過那個年級。
王天民把試題拿出來,教他們,然后讓他們到課堂上給學生們講自己剛剛學過的知識,不會的,就和學生們一起學習。
他就這樣把高年級的知識點教給了每一位老師,打破了教材上固有的知識體系。
等老師們了解到自己教授的東西是什么時,有后怕,更多的是欣喜。王天民正是用這一張張試卷蓋住了老師們被趕鴨子上架的恐懼。
這種無教材教學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老師和學生,也產生了一些副作用。
其中最明顯的是語文課,由于圣陶學校的課改實驗一上來就拋棄了語文,認為語文是不必教的,學生們練習語文的唯一材料是《語文報》,能閱讀到書目也極為有限,學校不禁止學生看課外書,但由于缺乏語文老師的引導和閱讀習慣的培養,他們大多只對青春勵志故事感興趣,好一點的會翻一下《紅樓夢》,更多的則是各種講歷史的暢銷書。
在采訪圣陶學校高中部時,記者向所有7名學生提了同一個問題:有沒有讀過對你影響比較深的書?唯一一個給出明確答案的男生說:“《花季雨季》。”
“有印象比較深的古詩文嗎?”記者又問,那位男生顯得有些困惑,他想了想回答說:“我們都是做題,古詩文通過做題去理解,下來不會專門去看。”
在所有介紹圣陶學校的比較抒情的話語里,我們看到了“圣陶學子的精神圖譜”這樣的概念,這種概念一經升華,又變成了“圣陶學子的精神海拔”“圣陶學子的精神境界”。
面對眼前這些真實的孩子,你無法把那些說法與他們的血肉聯系起來。事實上,他們在考試成績上尚有沒能解決的問題。
他們愛這個學校,感激它給他們的教育,卻很難表達對自己未來的規劃。
一個一直比較健談的男生說,之前的兩次高考模擬考試,他都沒達三本線,“但是沒事,現在還是高二,還有一年時間。”他笑著說,他以后想學習酒店管理專業。
坐在最邊上的女生被問及對自己以后的打算時說,她對繪畫感興趣,自己平時會畫一些漫畫。她是希望學校一開始就有美術課的,但還有一年,他們就要畢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