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切斯拉夫·米沃什 摘編_陳俁
生命之詩
文_切斯拉夫·米沃什摘編_陳俁
本文摘自米沃什《詩的見證》一書,該書源自1981年至1982年間哈佛大學查爾斯·艾略特·諾頓講座。
人一旦與自然形成一體,便也變成統計數字,因而也變得可消耗。這種侵蝕,就拯救與下地獄而言,已觸到了每一個人對生命的看法。仿佛對生命的一個看法,那傳統的看法,被另一個看法,也即科學的看法覆蓋了……這是一個從詩人的角度,既是從一個人文的角度生發(fā)出來的問題。自然科學雖求真,但由于其近乎嚴肅苛刻的過程,如果久久沉淀于此,人的心靈將會逐漸轉向對情感的冷漠和對物質的媚俗,這對人來說不啻為一個災難。人并非只是單純活在理性當中,也即非單純一個原始人。人文精神中的善與美,將這種轉向中和,人的心靈獲得浸潤,才有了生機充滿了生命力。如果一個人連性情都得一分為二來看待,那么詩人又從哪里來呢?詩人所以能成為詩人,是因為有了人文中濃厚的情感和豐富的想象力,以及堅定的信仰和對生命的感悟。
理性可以產生出科學家、經濟學家,但未必產生得了藝術家。但人文,卻是產生詩人的必備條件。人與心靈的巧妙結合,才始為一詩人,才給詩人生命的延續(xù)。

切斯拉夫·米沃什,波蘭詩人、散文家、文學史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主要作品有《被禁錮的頭腦》《伊斯河谷》《個人的義務》《米沃什詞典》等
關于詩人不同于其他人,因為他的童年沒有結束,他終生在自己身上保存了某種兒童的東西,這方面已有很多人寫過了。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對的,至少在這樣一個意義上如此,也即他童年的感知力有著偉大的持久性,他最初那些半孩子氣的詩作已經包含他后來全部作品的某些特征,畢竟,一個孩子所體驗的快樂或恐怖的時刻,決定著他成年的性格。但詩人的思想還取決于他從父母和老師那里所學到的關于世界的知識。
我們不應忘記我們一生中有多少年是在學校里度過的。在那里而不是在別處,我們做好了參與我們的文明的準備。在學校,我們每天被灌輸,直到我們的觀念與我們同代人的觀念沒有分別,直到我們不敢懷疑某些原理,例如地球圍繞著太陽轉。
只有一個悖論者的心靈,例如俄羅斯哲學家列夫·舍斯托夫的心靈,才有能力給我們片刻的沉思,沉思一個相信鬼魂和魔術的年輕野蠻人的成長,如何有別于一個現代孩子的成長。舍斯托夫是在二十世紀初寫下這些話的:
我們社會中的一個孩子,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的思想不再受童話故事所惑;他知道惡魔和巫師是不存在的,他還訓練自己的思想不去相信這類謊言,盡管他的內心傾向于神奇事物。但是,另一方面,從非常年輕時起,他就被授予可靠的信息,這些信息之難以置信,絕對要超過最富想象力的童話作家所講的任何瞎話。例如,他被告知——而且是被一種權威的聲音告知,在這權威的聲音面前所有懷疑都消退和必須消退——地球并不是眼前所見那樣靜止的,太陽并不是圍繞地球轉,天空并不是固體的,地平線只是一種視覺錯覺等等。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對大多數詩人而言,詩歌是他們的學校筆記本的一種繼續(xù),或者——這即是實際情況,也是打比方——是寫在筆記本邊緣上的。首次——也因此印象特別強烈——接觸地理、歷史或物理概念,曾成為很多著名詩篇的背景,例如蘭波的《醉舟》。在蘭波的時代,地理和歷史依然是主要科目,但已日益讓位給自然科學,尤其是讓位給生物學。
進化論的反對者以進化論與《圣經》沖突為理由,正確地評估了進化論的危險,因為想象力一旦受到進化鏈的概念的探訪,便對某些種類的宗教信仰毫無感覺了。哥白尼的發(fā)現剝奪了地球在宇宙的中心地位,但對人的動物本源的發(fā)現帶來的震撼同樣巨大。不僅因為人的獨一性被質疑,而且因為這質疑間接地針對人類死亡的意義。大自然以其難以置信的極度慷慨,產生了數十億維持人類存在所需的生物,但它對個人的命運卻絕對漠不關心。人一旦與自然形成一體,便也變成統計數字,因而也變得可消耗。這種侵蝕,就拯救與下地獄而言,已觸到了每一個人對生命的看法。仿佛對生命的一個看法,那傳統的看法,被另一個看法,也即科學的看法覆蓋了,從而產生一種持久的焦慮,每當心靈無法處理各種矛盾并責備自己不一致時,這焦慮便升起。在學校,各種矛盾是被諸如文學和歷史這類科目永久化的,這些科目繼續(xù)存在著一些標準的價值系統,這些價值是難以跟科學的客觀主義調和的。至于詩歌,它必須在想象力已失去其基礎的新情況下盡可能地改變自己,這基礎就是對人類以及任何特定個人在時空中的中心地位的看法。現代詩以各種戰(zhàn)術應對這個局面,也許這些戰(zhàn)術的歷史有一天將被寫下。如果由我來承擔這個任務(我無意這樣做),我會翻檢數十年間的學校課程,因為我已預先知道,我將發(fā)現學校大劑量增加生物學課程而減少人文學科、語言和歷史課程;然后我將尋找科學型教育與表現于詩中的科學原理之間的某種相互關系。在我看來,這樣一個測試中,美國學校和美國詩歌將是最受科學影響的。不過,其他國家也將緊隨其后。
現在我要引用一首詩,它是受生物學課影響的一個好例子。女詩人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寫了一首詩紀念她,叫作《自切》,取自動物學課本。詩中的生物是海參。
在危險中,那海參把自己分割成兩半:
它讓一個自我被世界吞噬,
第二個自己逃逸。
它暴烈地把自己分成一個末日和一個拯救,
分成一個處罰和一個獎賞,分成曾經是和將是。
在海參的中間裂開一個豁口,
兩個邊緣立即變成互不認識。
這邊緣是死亡,那邊緣是生命。
這里是絕望,那里是希望。
如果有等量,這就是天平不動。
如果有公正,這就是公正。
死得恰到好處,不過界。
從獲拯救的殘余再生長。
我們,也懂得如何分裂自己,
但只是分成肉體和一個碎語。
分成肉體和詩歌。
一邊是喉嚨,另一邊是笑聲,
輕微,很快就消失。
這里是一顆沉重的心,那里是(不會完全死),
三個小字,像光的三片小羽毛。
我們不是被一個豁口分成兩半。
是一個豁口包圍我們。
曾經,很久以前,另一個對自然的觀察,很普通但不是科學的觀察,為哲學家和詩人提供了從生到死的隱喻。那是對蛹蛻變?yōu)楹挠^察,肉體被留下,靈魂則自我解放。這種靈魂與肉體的雙重性,在數百年間陪伴我們的文明。然而,它不存在于我所引的這首詩中。海參的肉體裂開一個豁口,身體分成兩個“自己”。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靈魂和肉體的雙重性增加了另一個雙重性。如同喬治·斯坦納也曾經指出的,這是留名與遺忘的雙重性,體現于“藝術長存,人生短暫”這個箴言,以及那句激勵我們把名字留在后代記憶中的偉大銘言:不會完全死。
我們全都參與了世界的觀念的改變,這改變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移,而我們則試圖通過不把事情徹底思考至痛苦的終端,來減輕改變帶來的激烈沖擊。很少人有膽量發(fā)表殘酷無情的簡單言論。威廉·布萊克是最早注意到科學對“神圣的想象力的藝術”之惡毒影響的人之一,他宣布他所稱的“精神禮物”的敵人,是由培根、洛克和牛頓構成的邪惡三位一體。他寫道:
幽靈是人身上的理性力量,當它與想象力分開,
把自己封閉在記憶的事物的比例里如同封閉在鋼里,
它便制定法律和道德通過殉難和戰(zhàn)爭來摧毀想象力這圣體。
我絕無意反對科學或為任何地球是扁的理論辯護,而只是想展示這場沖突的尖銳性,并希望提醒你布萊克在為純真的想象力辯護時說了什么:
一個人站在他居所屋頂上或在他花園里
一座二十五立方米高的土崗上所見周圍每一個空間,
這樣的空間就是他的宇宙。
……
至于被理性者看成是一個球體在空虛中滾動的那個假表面,
只是烏爾羅的錯覺。
如同布萊克非常清楚的,關鍵在于把人從世界是完全“客觀”、冷酷和漠不關心的這類觀念中拯救出來,因為這類觀念排斥了神圣的想象力。在布萊克逝世之后剛好半個世紀,這種快速腐蝕,這種不相信任何世界除了相信一個屈從于數學式決定論的世界的快速腐蝕,出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作和尼采著作的中心。此外,尚有一個可能性,即所有在科學世界觀中沒有任何地位的價值遭受的腐蝕,將入侵真理這個概念的核心,換句話說,真理的標準將只有在一個可任意選擇的參照系統中才被視為有效。預見到這點,尼采對將在不久的將來變得十分普遍的、我們也可以在自己身上看到的心態(tài)提出下列定義:
什么是信仰?它如何產生?每一種信仰都是視某物為真實。
最極端的虛無主義形式,將是這樣一種觀點,它認為每一種信仰,每一種視某物為真實,都必然是假的,因為根本就沒有真實的世界。因此,便有這樣一種其源頭就在我們身上的透視法意義上的外觀(只要我們仍繼續(xù)需要一個更狹隘、縮略和簡化的世界)。
我剛剛引用的希姆博爾斯卡這首詩,代表著一種詩學,它是對所有標準都在流動的呼應,這種流動如今已被普遍地感受到。在二十世紀的保留劇目中,根本就沒有柏拉圖式的靈魂與肉體的雙重性或永恒的名聲——那將不符合我們對不斷處于流動的風格和品位的敏感度——的立足之地,也沒有任何“作品本身”的立足之地,后者也許是想拯救某個絕對標準的最后嘗試。我們之后遺留下來的,將是一句碎語,一個正在消失的笑聲。而我們無權去貶低這個清晰而殘忍的意識,因為它距離某種英雄主義美德并不是太遠。很難說尼采的另一個預言會不會實現,但他關于人將被迫邁向超人的偉大性的話卻是值得回味的:
這是一個衡量力量的尺度,看我們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允許自己在不滅亡的情況下接受那個僅僅是明顯的特征,接受謊言的必要性。
在這個程度上,作為對一個真實世界的否認,作為對存在的否認,虛無主義也許是一種神圣的思考方式。
生物學課給我們的想象力帶來很多改變,并不限于那些與個人命運相關的改變。我們不知不覺地改變我們對那些給數千人或數百萬人造成痛苦的大災難的態(tài)度。
在二十世紀,詩人前所未有地被迫抵抗由事實構成的壓力,這些事實與他們多少有點兒天真的本性背道而馳。從很早開始,在生命最初幾年,我們每個人都會各自發(fā)現,嚴酷的生存規(guī)則與我們的愿望針鋒相對。一團火焰,看上去那么可愛,一碰就會燒傷手指;一只甩出桌面的玻璃杯,不是停留在空中,而是摔得粉碎。對奇跡的渴望,受到所謂“事物的正常順序”的嚴峻考驗,我們逐漸在家庭和學校的督促下適應這些順序,作為踏入社會的準備。詩人很可能特別抗拒這種訓練,也因此,他們成為傳達人類一個普遍渴望的聲音,這就是渴望從二加二等于四這種嚴厲而無情的冷酷中解放出來。在很長時期內,宗教都在阻止現實的某些區(qū)域受盲目法則的力量影響,也許基于這個理由,宗教與詩歌存在著某種結盟。不僅城市和國家的命運,而且整個人類的命運都被包括在那個范疇內。畢竟,自然神論者在里斯本毀于大地震之后提出的論點,并未成功廢除人們對上帝的根深蒂固的信仰。整個狂喜時代都充滿救世夢想,夢想某個民族或某些特定民族的特殊使命,一種已預先寫在《圣經》中的使命。但是后來在蒸汽和電氣的時代,進步的概念也同樣烙上人類要走的道路已由上帝安排妥當的所有特征。
一個二十世紀的詩人,就像一個孩子,他被成年人訓練去尊重赤裸裸的事實,而成年人自己也是在一種極其殘酷的環(huán)境中成長的。這個詩人會希望根據某個基本原則來說是或說不,但要這樣做的話,他就必須承認在現象的互相作用背后存在著一個有意義的世界結構,而我們的心靈和思想是與這個結構密切聯系的。然而,一切都聯合起來摧毀這個假定,仿佛它是我們對奇跡的信仰的殘余。這是否意味著人類通過以科學為指導,現在已達到成熟階段了?這是可能的。但尚有另一種可能性。社會組織以某種滯后的方式消化科學的副作用,于是發(fā)生這種情況,也即十九世紀科學產生的概念和觀念直到現在才剛剛抵達。一個關于世界的新觀念,仍在怯生生地發(fā)展著,在這個新觀念中,奇跡有一個合法的位置,但這個新觀念扔尚需要時間才會被廣泛地認識。

波蘭招貼畫:唐·卡洛斯

波蘭招貼畫:唐璜

波蘭首都華沙城堡廣場
存在似乎是被必然和偶然統治著,沒有神的干預;直到最近之前,上帝之手都被用來幫助虔誠的統治者和懲罰罪惡的統治者。但如今,即便是進步這個理念——它無非是世俗化了的上帝——也不再提供任何保證了?;谠娝嚨奶煨裕娙硕純A向于派發(fā)贊美和譴責,現在他們站在一個受盲目力量的行動所左右的機制面前,必須把他們的是和不懸置在半空中。
那股推動我們的歷史力量,既是毀滅性的也是建設性的,因為它正在發(fā)明抵抗毀滅的手段。夢想一個清除了科學和技術的地球,是徒勞的。相反,只有科學和技術的進一步發(fā)展才可以防止自然環(huán)境的污染和拯救這個星球的居民,使他們免于饑餓。學校所宣揚的粗俗化科學世界觀也是如此。這個類比是不完美的,因為想出一些方法來反對某個已經普遍化了的思維方式,要比想出一些措施來防止河流和湖泊受污染困難得多。然而,有些跡象使我們期待就在科學的源頭,會發(fā)生某種基本改變,也即技術文明也許會開始把現實視為一個由無數鏡子組成的迷宮,其神奇不亞于煉金術士和詩人所見的迷宮。那將是威廉·布萊克和他的“神圣的想象力的藝術”的勝利——但也是詩人身上那個被成年人訓練太久的孩子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