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楊軍
東風中學:改革之風,君子之澤 .
本刊記者_楊軍

錦屏書院
和全國其他地方的東風中學一樣,閬中東風中學的名字也源于那個時代特定的符號: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而曾經高考為王的應試時代,這個名字似乎天生帶著尷尬。
但這里的東風有點不一樣。
從始建于宋代的“古治平園”到“錦屏書院”再到抗戰時期的“國立四中”,近千年的辦學史讓它始終和中國教育改革史形影不離。中國文化的幾次危機和重建幾乎都可以在這里找到印證。
第一次到東風中學,記者就隨老師一起重走了這條歷史之路。從書院和四中遺址右轉,穿過幾棟五六十年代風格的教學樓,走上一道斜坡,最后是汶川地震后不久新建的高中部教學樓。在遺址上重新修繕的老建筑,環境清幽,依稀可見當年書院的氣派。書寫著四中校訓“學習”“奮斗”的兩扇紅色大木門、學生宿舍和閱覽室至今完整地保留著。一墻之隔,它們見證著新時代教育的困惑和嬗變。
時間回到2010年,四川省高中學校全面進入新課改。此時,生源不斷流失和高考失利的東風中學已進行“335”教學改革接近一年。當時負責課改的戚紹勇副校長坦言:高考評價方式沒變,改革后的教學班能否在高考上出成績,我們壓力很大。
如今5年過去,東風中學不僅在高考綜合質量評價上穩步提升,而且在新一輪高考改革形勢下,又率先啟動了走班制改革。不得不說,這是記者本次采訪中聽到的最大驚喜。
本刊2015年11月號,記者也曾采訪北京的十一學校一分校及21世紀國際學校,詳細梳理了“復制”十一模式的可能性。而在東中,記者看到的,一開始就不會是“復制”路線。顯然地,從335到走班制,一直都有一種內在的創新基因,在激勵著東風中學的改革。而這,正是記者深入東中,一再想要挖掘的東西。
“335”模式到底是什么?這是記者走進東中,第一個想問的問題。
在這些年的新課改中,我們可以找到很多近義詞:高效課堂、小組合作、問題導學、自主學習、生本課堂等等。每一種都包涵,但又不完全是。
去年剛從江南中學升入高一的陳美玲同學第一次接觸這種教學模式,她對記者描述她的感受,語氣中帶著初嘗的興奮:“有些不懂的問題很容易相互交流。以前上課都是單獨坐,老師上課叫討論大家也很難討論起來。大家似乎害怕問題說了之后,你就該比別人考得高似的。現在圍成一圈,分小組,有問題就可以問。我們的小組搭配也很有趣,就是不同的四個人,思維方式不同,學科優勢不同,連性格也是截然不同。”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見“335”模式兩個核心元素:問題導學和互動解疑。這正是335模式第一個3的基本內涵:構建問題導學案和小組合作的學習共同體。
幾乎一開始,這項改革就意味著老師和學生的雙向互動。學習共同體,不僅僅是小組、學生,更是整個學校、班級、老師之間的一種互動學習生態。
現任初中部副主任的李倩老師是最早參與335改革的老師之一。對于問題導學,她經歷了一個很明顯的觀念轉變過程。“我們開始以為,無非就是合作探究,老師拋出一個問題讓學生思考。其實不是,“335”最重要的,恰好不是老師提問題,而是學生主動提出不能解決的問題。”換言之,老師要教會學生如何生成和提出問題。
在“335”問題導學的最初實踐中,老師們最困惑的是:搞不清楚學生會出現哪些問題,學生也不知道如何提問題。所以,隨后就有“335”導學案的生成。一堂課的重點難點都會在導學案中提出,由學生在預習時探究。“如果他在預習時解決不了,自然就會生成問題。”李老師說道。“剛開始提的問題,都是泛泛的,每個人都在提。甚至有些學生課文都沒讀過就開
但學生知道如何提問題了,提問題的質量卻不高了。”于是有了小組合作探究。問題以小組形式提出,即整個小組不能解決的問題。“整個過程你會發現,學生會思考了。”
而要使小組合作更有效率,這就有了小組管理和評價機制。小組成員如何互補搭配,小組成績如何評價,這都是促進問題生成的重要因素。“小組評價開始比較粗略,現在已經非常細化了。不光是成績,還包括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乃至平時的衛生和紀律,都納入了小組評價中。”李老師補充道。
這種小組管理和評價機制也就是“335”問題導學模式后來提出的以導學和合作為基礎的多元評價(即第一個“3”的第三部分)。
5年前,東風中學改革如火如荼之際,市教科局湯勇局長就曾說過一段意味深長的話:為什么素質教育轟轟烈烈而應試教育扎扎實實,為什么素質教育遮遮掩掩而應試教育大受追捧,歸根到底是多年積淀的應試教育有一套完整的評價體系。湯勇明確表示,教科局絕不會以高考成績來評價東風中學這項意義重大的教學變革。
就在2010年,湯勇提出了閬中素質教育評價的全面改革。從某種意義上,以評價體系促改革,可謂正是“335”發展的內生邏輯。隨之而來的分層走班制,甚至可以說是這種內生邏輯發展的必然結果。
現在,東風中學已經在高一高二年級數學、外語、物理學科探索走班近半學期。和十一模式不同,這樣的走班僅僅利用了走班制最有活力的一部分——分層。這種分層實際已經潛在地包涵在原有“335”小組分層合作模式中。如果以導學案為喻,在分層走班中,ABC三個分級實際就對應了原來的基礎練習、能力提升、拓展探索三個層次。這也是小組搭配最重要的依據。
正如學校教研部主任沈朝明老師說:分層走班制只不過是將原來學校班級的分層和小組的分層落實到每個學生,在這種分層機制下,學生的學科優勢和綜合能力都獲得了顯著提升。

“335”問題導學模式最重要的,不是老師提問題,而是要教會學生如何生成和提出問題

教師何文元說,東風中學的老師們給他的最大感受就是樸素、有人情味
因此,和“335”不同,走班制一開始就在師生中大受歡迎。現在就讀高一,此前已經在初中階段經過了完整的“335”課改模式的李贊鴻同學對記者說:“我覺得走班最大的優勢就是可調整性。在原來的(固定)分班下,老師的授課總是按班級的平均水平來教授的,顧及大部分學生。比如英語,記單詞對我是小事,但老師要照顧大部分學生,還會把單詞提出來在課堂上練習。而數學老師講課又完全是小火箭的速度。這一直讓我很苦惱。”現在走班以后,李贊鴻就選了英語C班,數學基礎薄弱,就選了數學A班。而隨著基礎的不斷鞏固,在下一學期,她很可能就會升級數學B班。
這種無形中的進步是讓她最開心的地方。
在采訪之前,記者查資料,看到不少關于東風中學老師的報道。如張光華老師,因為疾病,曾經做過三次大型手術,十多年一直往返醫院和學校之間,經常傷口還未愈合就回到講臺。
老師憑什么這么賣命,這必然是和一所學校成長的魅力分不開的。
在學校工作近20年,擔任辦公室主任的何文元對老師們最大的感受就是樸素、有人情味。“很多老師經常和我說,雖然我在這個教室看到的是五六十個學生,但他們對每個家庭卻都是唯一的。如果我不認真,怎么對得起家長的期望。”
回顧“335”到走班制改革,沈朝明主任明顯感受到了教師的成長。
在“335”改革時,很多老師一開始是有抵觸情緒的,但到現在再做走班制,老師們就變得非常積極主動,“大家感受到了改革的魅力。”
在“335”模式中,胡琪濤校長對老師提出了一個非常理想的評價:五型、五力。所謂五型,即是開放型、學習型、陽光型、哲學型、專家型。要成為五型教師,老師就要不斷修行自己的五力:業務力、溝通力、執行力、協作力、影響力。
“改革是對傳統課堂的一個顛覆。過去老師講了,學生做作業。但現在,老師要收集問題,教會學生提出問題,解決問題。他自然就會對教育有重新認識。”改革的問題本身就是老師提出和解決的。
如前面提到的課改主力李倩老師,現在就已成長為學校的新銳骨干。“課改前,我只是簡單教書,也能把學生帶出好成績。從沒想過提升自己,但現在,是學生倒逼著你去反思,總結。經常總結,我就慢慢形成了自己的教育見解,就有了論文。”教師教學和專業發展本身成了同一過程。
令她感到高興的還不只是學生成績的變化,更重要的是孩子精神狀態。“你會發現你自己陽光了,孩子也陽光了。”
有同樣感受的初中地理老師曾巧就對記者講了一個小故事。已經上大學的一個孩子,有天突然在QQ上告訴她:老師謝謝你,是你當年給了我學習的自信。讓曾老師意外的是這個孩子學的機械設計專業。原來這個學生上初中時嚴重偏科,但卻酷愛地理,人送綽號“地理小王子”。因為愛畫畫,曾老師便特別注重教他學習地理繪圖,鼓勵他畫畫。正是由地理繪圖,這學生逐漸愛上了機械設計。
“地理在我們上學時的觀念里就是豆芽學科,我還從沒想過對孩子產生這樣大的影響。”同是80后的曾老師笑道。
在“335”問題導學課堂上,她非常注重地理和生活的結合。現在帶孩子出校門太困難,她的辦法便是盡量把能帶的東西都帶入課堂。做教具是她的拿手好戲。如講作物植被,小麥、水稻、油菜、各種針葉闊葉都是她課堂展示的教具。講水文,那就一定要講閬中。閬中被稱為風水之都,可講的地方實在太多。
朱蕭楊老師現在擔任學校辦公室副主任,也是一位高中語文老師。他的成長生涯,就明顯分成了兩個階段:課改前和課改后。
他還記得2004年剛到學校第一次上講臺,“看到下面黑壓壓一群人,自己心里就發虛。幾乎像背課文一樣把教案背完了。”在這之后,隨著教師的幫助和課改的推進,他的教學能力突飛猛進,成了一位“學習型”教師。
現在,朱老師的閱讀課在學校大受歡迎。“語文課一定首先引領學生喜歡閱讀。”在他的班上,每堂課前都會有“欣賞一句詩/話”和學生即興口頭發言。上周剛上完“對聯的妙處”,布置的作業就是到閬中街頭去抄寫對聯。這周,學生的談論話題便都成了對聯。
“既笑得出來,又能把知識學進去。這是我最理想的課堂。”
一所學校的發展離不開一個有遠見卓識的校長。如果說“335”是學校高考受挫后的一次被動改革,那么走班制則是主動出擊。
從2017年開始,四川省即將全面推開新高考。在胡琪濤看來,新高考的變化不僅僅是一種文理不分科的形式變化,而更是對教育的一次深刻審問。“我們對學生成長和時代背景的變化,知識取向和成才取向,都要有重新審視。”去年上半年,他去北京考察,看完十一學校,回來便開始籌劃走班。
媒體上談論最多的,是十一模式如何復制。但他堅持認為,行政班不一定非要全部打破。“任何改革都需要在不斷前行中找到最適合的切入點。走班制有幾個原則,在我們“335”改革的基礎上,最適合我們的方式是分層。”

斜坡上的勸學圖

胡琪濤校長
在本次采訪將結束時,記者還看到一則新聞:從2016年開始,上海和北京等地高考將取消一二三本而以專業錄取。而且部分高校在加試總分200分中,綜合素質面試分高達190分,學業水平僅為10分。再反思胡校長一番話,又別有滋味。
記者第一次見到胡琪濤校長是在去年11月的閬中市教科局教育質量發展大會。胡校長濃眉大眼,講話風趣、實在,常常大笑,讓人印象深刻。
從1991年到東風中學,2003年擔任校長,胡琪濤在這所學校已呆了24年。稍晚到學校,和胡琪濤搭過班的何文元主任對記者說:“他當老師時對學生的人格養成非常看重,對老師也是特別親和。這一點,直到他后來做校長都一直沒變過。我做行政,大家有時也會因為工作問題不愉快,但爭論完了下來還是好朋友。他很開明。”
教研主任沈朝明也說,在課改這幾年,學校之所以能持續突破困難取得成績,很大程度上是和胡琪濤的善于放權分不開的。只要老師能處理好的問題,他主張行政絕不干涉。在榮譽上,他也總是優先考慮一線教師。
記者采訪到的老師,評價胡校長最多的一個詞是儒雅。教科局基礎教育股的陳恩禮科長更評論,胡琪濤是一個儒雅、低調、內斂的學者型校長。
在古代,儒雅的另一個代名詞便是讀書人。胡校長愛讀書。雖是物理出身,他最信服的卻是“古人的智慧”。《道德經》《論語》《大學》《禮記》《黃帝內經》都是他時常翻看的枕邊書。“都說前人不及后人慧,我反而覺得后人不及前人實。”
“道可道,非常道。很多時候,我們說出來的話、認可的權威是不是有一定指導性和引領性,都值得思考。”
“為學者日益,聞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學習會不斷增加知識,但真正有道的人會慢慢把學到的知識拋棄。人的學習就是一個不斷清空大腦和心靈的過程。所以老子說,無為而無不為。”
談到《道德經》,胡校長金句頻出。引用老子的話,對學校繼承自國立四中的校訓“學習、奮斗”做了最好的注解。
“聞道者日損。無為。不是說你不做任何事情,而是按照規律辦事。順其自然,每個人應有的潛能就能激發出來。”說到這里,他還聊起最近愛看的一個節目《最強大腦》:一個叫周瑋的智障少年以其驚人的速算天賦征服了觀眾。
“為什么一個在常人看來甚至是殘疾的孩子他的大腦蘊藏著如此強大的潛能,這可能是我們教育者最該思考的問題了。最強大腦給我們一種啟示,真正應該去挖掘孩子潛能的是學校和老師啊。”胡琪濤補充道。
“教育者應該去思考社會問題,現在教育的很多問題都不是我們教育本身造成的,但歸根到底,還是要用教育來解決。”
閬中教育的書香校園做得好,在記者走訪的中小學校,數不勝數。記者也更關心一所重點高中的閱讀。
早在采訪前,記者就聽東風中學的一位老校友說,學校的圖書館有個傳統,每次假期都允許學生借書回家看。上中學時,他來來回回把圖書館的書讀了個遍。
采訪中,記者詢問胡校長,這個傳統依然還在。每個長假,他都建議學生在讀書館借兩本書回家閱讀。學校還經常以此為基礎舉行各類讀書比賽。
即使學校的行政會議,胡琪濤強調最多的也不是管理,而是語文和閱讀。要言之,人文精神的引領。將語文和閱讀的地位提升到行政管理的高度,這在一般學校還是少見的。
和東風中學的學生聊閱讀,他們的閱讀視野之廣,經常讓記者收獲不少驚喜。如前文提到的高一學生李贊鴻,雖然志向選了理科,但還是喜歡閱讀經典和歷史。最喜歡的是《論語》和《史記》。“雖然我的理解可能沒有老師或大家那么深,但我喜歡在其中讀出自己的看法。”
另外一位和唐代詩人白居易重名的初三學生,李樂天,從小便讀了不少歷史名著。如“英國愛德華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那的確是一部鴻篇巨制,很值得一看。”《史記》《三國志》和一些現代人寫的有關二戰、朝鮮戰爭的作品也是他喜歡的。但最感興趣的還是政治經濟方面的著作。他現在正在看馬克思的《資本論》。
胡校長自己愛讀傳統經典,在老師中的影響也非常大。他的下一步打算,就想在全校推廣經典閱讀。
比胡校長年紀稍長的沈朝明主任,更是以《論語》作為教師教學管理的參照。“論語講仁政,在行政管理也是相通的。讀傳統經典,我覺得是一個尋根的過程。”教研會議,沈朝明從來不指責老師,總是成人之美,以身作則。這是讓老師們最敬重的地方。2010年做“335”改革,初期工作難以開展。他也不主張用行政手段,而是由戚副校長和他,一文一理帶頭實驗。然后是學科組長、骨干教師,最后是普通教師,一層一層推進。
同樣讀歷史,讀到宋朝、清朝漢文化的衰落,胡琪濤常常嘆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精氣神都不在了,是最悲哀的。”所以,東風中學重視體育和閱讀。“人的身體素養和人文素養,合起來便是人的精氣神。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三觀,這是大于時代特色的。”
1939年10月,國立四中全體師生為躲避戰火,溯漢江、越秦嶺、跨劍門,披星戴月,餐風露宿,行程三千里,到閬中來繼續學習,給東風中學留下這樣一段可歌可泣的傳奇。胡校長說,這是文明的精氣神在這里。
國立四中本是中學,可閬中本地人一直把他稱為“四中大學”。此所謂大學,便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之大學,能學做大人之學。看今日東中,記者所幸,還能看到這樣的氣象。
記者后記:2013年1月,本刊封面選題做了文澤福一中,有言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福州文脈至今還澤被福州一中。關于四中被稱為“四中大學”,有段小故事記者還想記在這里。
四中遷來閬中之初,因為口糧供給常青黃不接。有些學生便到農民地里偷地瓜充饑,因此發生沖突。事情鬧到學校,校長便請當地一位鄉紳來做仲裁。這鄉紳家境殷實,也是讀書人。當他看到學生在簡陋的校舍忍饑挨餓、潛心苦讀時非常感動。
在學校禮堂,一副學生寫的對聯“大著肚皮容物,立定腳跟做人”觸動了他。他詫異地問:“學生飯都吃不飽,怎能大著肚皮容物?”校長鄭重地告訴他:“這些孩子遠離故土來閬中求學,不怕苦不怕窮,只怕沒志氣,不大著肚皮容通古今事物,將來怎么報效國家?”這位紳士感嘆:“國立四中真是大人之學!”當即慷慨解囊為學校提供贊助。
從此,“四中大學”的名聲便在百姓中傳開了。或許正是這樣的激勵,國立四中當年的畢業生人才輩出。抗戰期間,在國立四中畢業的高中生有798人,初中生860人。如原川大教授張鼎銘、中國工程院院士鮮學褔、著名核電專家李光容、畫家哈瓊文、陳伯納、李畹、書法家趙蘊玉、浙江省原省委書記李澤民、四川省原省長肖秧、臺灣教育家鄧玉祥、著名愛國人士孔震生等,都是國立四中的校友。更有校友張志廣、楊德鈞在臺灣創建“武訓中學”,發揚四中精神,至今澤被一方。
如今,那位鄉紳再難索求名姓。但能說出大人之學,豪爽仗義,不也是古人所謂君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