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林安梧
《論語》──走向生活世界的儒學
文_林安梧
孔夫子才是打通社會與階層第一人,與所謂 “封建思想封建統治”毫無瓜葛,今人實乃誤解太多。
孔子 “刪詩書、訂禮樂、贊周易、修春秋”,“刪詩書”是解構了貴族對于經籍的編纂權與詮釋權,“訂禮樂”是解構了貴族對于政治社會體制的建構權,“贊周易”則是解構了貴族對于自然生命根源性契機的唯一參贊權,“修春秋”是解放了貴族對于歷史的記載權與解釋權。
在如今之情勢下,中國傳統文化經典讀本在全國范圍內重進課堂指日可待。林先生此文蕩氣回腸,值得每一位讀書人細細品味。

讀《論語》!讀《論語》!每年總要讀《論語》,讀之有味,就像與自己的親人共同生活一般。
讀《論語》,而不是教《論語》,就好像自己與自己的親人、長輩生活在一起一樣,悠游而自然,在生活中自有所受益與體會;我就是不敢說要去教自己的長輩親人,反倒是長輩親人對自己的提攜與叮嚀。
《論語》有的是智慧的源頭活水,讀之、參與之,就好像讓自己沐浴于此源頭活水之中,洗滌自家的身心靈魂,滋養自家的筋骨體魄,讓自己“人之生也直”地長養起來。
最喜歡的是《論語》的“交談”,“交談”是“有來有往”,“來者”有所覺,“往者”有所會,在此“覺會”下,讓自家的生命可以有一個從容的天地,有一個悠游而可吞吐的湖泊。
原來世界只世界,就在此天地湖泊中,默運造化,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林安梧先生書法作品:“道生于余情”
“覺”是由內心里涌現一指向根源性的發問,在具體的情境下喚起,在實存的生活世界中醒來,這亦是孔老夫子所謂的“憤悱”之情。由此“憤悱”,進一步而有所“啟發”也?!皶笔窃诮徽勍鶃碇校捎诟葱缘陌l問,由于憤誹之情的感動,使得吾人的生命與存有之自身融為一體,這是一具有存在實感的整體,它不可自已地開顯其自己,啟發來者。
“覺”是“覺悟”,是因覺而悟;“會”是“證會”,是因會而證。
“覺”與“會”就在生活中,就在情境中,就在對答中,就在交談中。
有往有來,有來有往,源頭活水,用之不竭!我讀《論語》,《論語》讀我,在世界中讀、在生活中讀,開啟的是身、是心,是自己生命中的感動,是社會人群中的真誠。
我只覺得“經典是一個生活世界”,是悠游,是生活,是對談,而不是論辯,不是議論,不是言語。
為《論語》立體系,就好像為渾沌,鑿七竅,恐怕七竅成,而渾沌死。到時,再嚴密整贍的言說系統,要不是成了智慧之言的棺槨,就是成了捆綁圣賢的枷鎖。沒有了真實的感動,要那些文字作什么?沒有了誠懇的生活,只是拿它們來裝點自家學問的身分,正是可笑可哀!
所謂的“尚友古人”,所謂的“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只是我們不忘“經典是一個生活世界”,而天地間所成的“生活世界”亦正是一部經典,人俯仰其間,聲息氣脈,只要反本,自無限隔,正是“宇宙原不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
有來有往,有覺有會,覺會所依,只在于人與人之間的真存實感,此即孔老夫子所謂的“仁”。
“仁是生命的源頭活水”,“仁”是“相人偶”,是在人與人之間,那種我與你的關系下所形成的一體關聯,只此一體關聯是真實的,是體驗所及的,此即所謂的“實體”。實體也者,真實之體驗而關聯為一個整體也。實體并不是如西方哲學所謂的substance也。這樣的實體便不是超離于人間世的形上之物,亦不是作為認知對象之物,而是生命之澆溉所成之生活世界也。因此,我們說“仁是生命的源頭活水”是也。無此源頭活水,人間禮文原只是虛佼之典飾,無用而有害,此非人文“教化”,而成為人文之“僵化”,乃至成為人文之“異化”。正因如此,孔老夫子云“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也因此再去了解所謂的“克己復禮為仁”,才不至于有所缺失也。
“仁是生命的源頭活水”,此當在人間之生活世界開啟,此是具體的、實存的,此具體實存當以最切近之家庭開啟。唯有此家庭方可為 “安宅”,亦唯有經此“安宅”而邁向一理想之途,是為正路。孟子云“仁者,人之安宅也”“義者,人之正路也”“仁”之作為“人之安宅”“義”之作為“人之正路”,此是就本源而說,而落實言之,則家庭之為安宅也,此家庭之安宅,方為實踐仁之起點,即此起點亦是人之正路。此即所謂“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事親、從兄,此孝悌之事也。此“孝”乃是對于生命根源的崇敬,“悌”是同此生命根源而落實之人間實踐也?!靶┠耸莻惓H沼玫纳⒅?,即此之謂也。
交談、問答,此看雖簡易,而于孔老夫子之年代言之,此實一大突破也。在生命的交感中,在生活的扶持下,彼此的照應,進而經由典籍的學習,歸返生命的根源,此根源之所發,喜悅之情,何可言喻。再說,人之能自由往來,有覺有會、有悟有證,志同道合為朋,相輔以仁為友,人間至樂也。生命就在這樣的往來、悠游中成長,人不再受束縛于原先的社會階層,而開啟了新的德慧生命,這時豈管人之知與不知,只是如其自身而已,縱若不知,亦只是哀憫而已,無有慍怒也。此是儒學為己之學的本義,亦是儒學之重教育之本義,因“教育乃是生命的點燃與照亮”也。
生本自然,自然純樸,原只洪荒,人之俯仰其間,原是生機洋溢,鳶飛魚躍,天人一體流行。這只是因為人參與了自然,潤化了自然,人與自然間有一“我與你”這樣的對答關系,由此對答關系而形成一個整體。人與自然如此,人與人亦如此。家庭之父子兄弟當為如此,而老師學生之間更宜為如此,只因此交談、只因此對答,方成為一生機洋溢之世界。交談是有所覺、有所會,來往之間,悟證相得。有了分寸,沒有逾越,只是“如”,如其自身、如其情境,如其存在,如其當下。孔老夫子可以與宰我辯,其辯非辯也;亦可以嘲諷子路也,其嘲諷自有另一番溫情在;亦可以與諸弟子各言其志,此志向自有一番動人處。在陳絕糧時,可以出題考試,當下問答,堅守原則,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孔子及其弟子在俯仰之間,只是交談、只是對答。此不須瓦解,自冰銷,自融會,此不須批判,自金聲玉振,終始條理。《論語》中,我們看到的是“生機洋溢的師生對答”。
“直”,“人之生也,直;枉之生也,幸而免”,若不是為此“直”字,孔老夫子大可以策略以之,霸道行世,成就一番英雄事業。

慈濟大學人文社會學院之花蓮“靜思堂”
然英雄之為英雄,此是順生命之氣而往外發顯是也。此不同于圣賢之為圣賢,乃是逆返于生命之根源往內斂是也。“直”是往內,而不是順外,此之為真直是也?!爸薄笔亲约仪笾谛?,而不是拿一教條強加于人,不是拿一抽象而掛空之物,以其宰制之力專責于人,更不是以斧鉞刑罰加之。直不直,此中有一真情實感在,即如隱曲,只要是能發得此真情實感,看似曲,實為直也。所謂“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所謂“信近于義,言可復也”,至于訐人陰私,此是敗德,何以為直,“惡訐以為直者”,孔子恥之,吾亦恥之。儒者雖不言法,但言禮,此“禮”自有分寸在,此分寸或不同于今之法治社會,但此亦有其軌則,此軌則亦有其公、私,不可混漫無分也。蓋孔老夫子之“論正直──公義與私義之分際”自有其確定之限界也。

羅素到中國來,發覺中國語言這么美妙,沒有陰性陽性,沒有時態限制。我們是圖像性的符號,來表象語義,與西方以符號獲取語音,來把握意義,有很大不同。
人生于天地之間,天地因而得其參贊化育,故雖處亂世,只宜辟人而不可辟世也。孔子雖亦知“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但明“知其不可”,卻仍勉力為之。此勉力為之者,只是不安、不忍,是看得過忍不過也。隱者之為隱,非孔子之所不愿也。
唯鳥獸不可與同群,人畢竟是在人文世界中長成。人是在人所開啟的語言文字教化所成的世界中長成,人不只是一自然的存在,人更是一自覺的存在。由此自覺,人而要求自由,要求解脫來自自然生命的限制與束縛,并尋求在人生命內在的自我確定性??鬃优c隱者酬答中,可見其真情實義。只是不安不忍,所以岌岌惶惶、周游列國;只因仁禮為上,正名為本,所以屢游而屢挫,這樣的頓挫,正是生命自我成就的動力,亦由是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
孔子所入世者,教化也,非政治也,所以孝悌之道,“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鬃铀蛲?,非壯盛軍國,而是“吾與點也”,是“暮春三月,春服既成,童子五六人,冠者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是如此渾然天成,既自覺、又自由,而歸于自然的境界?!叭胧琅c遁世的抉擇”,孔老夫子只是明白,只是通達,即此明白、通達,所以慎其獨也。
孔子“刪詩書、訂禮樂、贊周易、修春秋”,“刪詩書”是解構了貴族對于經籍的編纂權與詮釋權,“訂禮樂”是解構了貴族對于政治社會體制的建構權,“贊周易”則是解構了貴族對于自然生命根源性契機的唯一參贊權,“修春秋”是解放了貴族對于歷史的記載權與解釋權。
孔子在解構中重建,在詮釋中開展,雖說是“述而不作”,其實是“以述為作”,是在此述作過程中“集大成”。這“集大成”不只是典籍的融攝,而是心性的開啟,是生命內在根源太陽的升起。他照亮了自己的生命,而且開啟每一個人生命中內在的太陽,讓自家生命炯然自照,自照照人,交光互網,生長在生命的根源性充實與圓滿之中。真如太史公所言,這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語云“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孔子不只是“中國歷史上的太陽”,亦是全人類、全宇宙星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