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楊帆 文圖
?
農村包圍城市
——四川小規模學校的底部攻堅
本刊記者_楊帆 文圖

6月1日一早,山霧還沒有散盡,朋友圈里的“80后”大人們已經紛紛開始賣萌了,媒體迎合著這一趣味,整個世界都彌漫著一股孩子氣。
在這股時尚的氣息里,我們按原定計劃,從四川廣元市利州區寶輪鎮的旅館出發,沿嘉陵江往上,前往因主持成立利州區微型學校發展聯盟而聞名的范家小學,在那里,一場真正的兒童節正在籌備著。
范家本為一個鄉,后并入寶輪鎮,如今的“范家”,是山上原有的5個村落的統稱,范家小學的學生,就來自這5個村子。到達范家小學時不到9:00,學校的大門敞開著,迎面的主教學樓前搭著一個舞臺,臺下全校47名學生已經列隊落座,等待“六·一”慶典的開幕。
學校校長張平原正在舞臺與候場區之間來回走動,跟負責音控設備的老師聊幾句,又來到觀眾席,安慰一下頂著烈日暴曬的學生。
張平原今年40多歲,面貌敦厚,一頭短發,一副眼鏡,一件白襯衣,有一種理科老師的氣質,他之前卻是教初中語文的。慶典開始,他首先發表講話,簡潔,平實,一如他的長相。
他戴著孩子給他系的紅領巾走下臺來,在場邊站著,看到節目按流程順利展開,才放心走到觀眾席后面,按他的說法:音控設備是從朋友那里租來的,負責操控的老師昨天才學會,因為工作繁忙,節目流程也是昨晚才梳理好的。
他跟記者聊了幾句,又往左邊走去,那邊的籃球架和更遠一點的涼亭下面,坐滿了觀看節目的家長,大多是年紀比較大的當地農民——孩子的爺爺奶奶們,張平原一邊看著臺上的節目,一邊和他們擺著家常。
慶典節目是按年級劃分的,因為全校一共6個年級,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人數少則六七個,多則十二三個,加上學前班的十多個孩子,總共湊出了十個節目。
臺上的表演者也不是精挑細選出來的,一個舞蹈節目,高矮胖瘦的孩子全都有,因為學校想讓每個孩子都能在兒童節這天獲得一次上臺的機會。
張平原說,有一年兒童節前,一位媽媽找到了學校老師,她的女兒在范家小學讀書,由于沒有獲得登臺表演的機會,小女孩回家哭訴,媽媽就跟老師申請單獨給她安排一個節目。
這個往事讓張平原記憶深刻,從那以后,但凡學校要組織和孩子有關的活動,他都覺得一個都不能少。
在這一原則的指揮下,今年登臺的學前班隊伍里,卻有兩個小家伙給他上了另外一課。
由于緊張,臨近表演前,一男一女兩個小朋友因為怯場急得哭了起來,女孩晃晃悠悠被隊伍裹挾著走到了舞臺上,哭著看舞伴跳完一整支舞,男孩被老師抱上臺,破罐子破摔地發著呆,一直等到節目結束。
臺下的老師和家長們被逗得哄笑不止,大家紛紛掏出手機留影,記錄著這勇敢的天真無邪。
節目演到后半場,一個小男生站到了臺上,他沒有表演節目,而是想通過直播連線的方式,給遠在他鄉打工的父母問一聲好。視頻接通的時候,在臺下觀看的幾位老人抹起了眼淚,想必是想起了自己在外打工的孩子。
演出一直持續到11:30,散場后,5年級的一個舞蹈節目又上臺表演了一遍。據張平原介紹,他們的微型學校發展聯盟正在通過滬江網的CCTalk平臺一起過“六一”,這一個節目,正是表演給兄弟學校看的。

社區群眾在范家小學門外觀看兒童節匯演
范家小學三面環山,占地面積很小,全校由橫豎兩棟教學樓外加一座食堂構成,校園即是操場,很難想象,全國性的農村小規模學校聯盟是從這里發端的。
當談起這一淵源,張平原說,其實利州區很早之前就開始了比較大膽的教學改革,在區教研室主任羅國林的推動下,利州區早在2004年就取消了全區中小學的期中期末統考,中小學不再拿考試成績作為評價老師工作的標準,轉而進行像“有效課堂教學”之類的研究和實踐。
然而雖然利州的教育步步為營,受城市化進程這一大環境影響,當地農民還是選擇了往外走,條件好的舉家搬遷到市鎮,稍差一點的則選擇外出打工。
因此這里的一些農村學校在硬件上越來越好,但生源卻越來越少了,學校的老師也漸漸失去了工作的積極性,要么混著朝九晚五的日子,要么通過各種途徑邁入區縣學校,于是整個利州農村學校的師資情況和辦學理念開始逐年下降。
在利州區教育局的推動下,2014年6月5日,包括范家小學在內的12所學校舉辦了第一次農村小規模學校會議,成立了“微型學校發展聯盟”,期望形成一股合力,把這種局面扭轉過來。
張平原就任范家小學校長是在微型學校發展聯盟成立的十天以后,在起初三個月的時間里,他對“聯盟”這一形式并不怎么感冒。
三個月后的教師節,羅國林來到范家小學,他拍著張平原的肩膀說:你還是要關心一下聯盟的事情,把這個頭帶好。
在羅國林眼中,微型學校發展聯盟是一場農村學校的突圍,這里面不僅有老一輩教育人的堅守,還應有嶄新教育方法與技術的研究,這些研究,可以在宏觀上幫助校長們發生價值判斷和行為導向上的變化,校長們個體的意志發生了變化,就會影響教育體制的構建。
羅國林說:“教育是‘因我而成’的,如果聯盟里的每一個人都做好了,將帶動我們整個利州區教育的發展。”
羅國林的話讓張平原想起暑假里他到范家幾個村子家訪的經歷,“只能用‘慪人’這個詞來形容,”張平原說,貧窮和殘疾折磨著鄉親們,每個家庭都有大大小小的問題,能走的人都走光了,留下了積弱的老人和兒童。
張平原對微型學校發展聯盟這一組織上了心,他開始挨家挨戶到孩子們家里重新走訪,也到別的農村小學校去探訪辦學情況。兩個月下來,他發現了更多的問題,從學生到老師,再到一個學校的校長,許多學校的疲敝并不是單方面的,這讓他意識到,要想解決這些問題,光靠單個學校的力量肯定是不夠的。
在一些學校,校長的領導力存在著問題,辦學缺乏激情,守著一個爛攤子無能為力。而在其他學校,縱使校長有改革的魄力,任務布置下去,卻因缺乏有執行力的中層干部而導致計劃擱淺。
在更多的學校,整個教師隊伍的結構也存在著嚴重缺陷,由于人們相繼涌入城市,城區的學校因需補充師資開始從各地招聘教師,農村學校里年富力強的老師們紛紛考走了,剩下的要么是剛剛畢業的,要么是年紀比較大的。條件更差一點的學校,只能將當地農民中讀過書的招進來上課。
“在那種環境下,有的老師恨不得學校趕緊拆了,自己好走掉。”張平原說。
利州區的微型學校發展聯盟成立之初,總共有12所學校加入,隨著一系列活動的展開,又有兩所農村小學校加入進來。
大家圍繞聯盟的發展共同商討對策,漸漸明晰了將聯盟推動向前的行動路徑——要想合力把學校辦好,就要在管理上互通,在資源上共享,在文化上共建,在質量上共進,在項目上展開合作。
在這些思想的指導下,聯盟各學校相繼在教師培訓和中層干部培訓方面展開了合作,通過聯盟從全國各地請來專家學者,給老師和干部們做培訓。
聯盟的上層建筑已經設計好,如何向下推廣起來,則需要每所學校校長的推動力,在山區農村近乎凝固的辦學氣息里,這一點并不容易。聯盟舉辦的第一次教師培訓,14所學校總共才來了23名老師,然而正是這一次的培訓,讓老師們也對自己學校的未來產生了一種期待。
大家抱著向好的心口口相傳,到聯盟的第二次中層干部培訓,一下子來60多個老師,這讓14所學校的校長也都看到了希望。
“以前是孤單前行,聯盟成立以后,校長們開始互相走動,在辦學上相互交流,看到了別的學校的長處,自己也有了想法。”張平原說。
漸漸的,學校與學校間的師生走訪、演出,變得像串門走親戚一樣,一種良性的交流氛圍開始在整個聯盟形成。
在范家小學,張平原也明確了這所小規模學校的辦學目標,考慮到學校有80%的孩子都是留守兒童這一現實,他提出了要“建設美麗鄉村小學,培養陽光自信兒童”的想法。
在師資方面,張平原在學校里廢止了過去的教師業績考核制度,讓老師們放開手去做真正的教育,解除了他們的后顧之憂,除了敦促他們參加聯盟的培訓,還將他們派到辦學質量比較好的學校取經。
為了彌補教師隊伍的空缺,張平原又帶領師生實施了“社區能人進校園”計劃,將附近村子里的中醫、根雕師傅、烤酒匠紛紛請到了課堂上,為孩子們普及中草藥知識,講解工藝美術在生活中的價值,普及釀酒知識等跟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內容。
在課程方面,范家小學充分利用學校周邊的自然資源,開始整理充滿鄉土氣息的校本課程,諸如《家鄉的中藥》《家鄉的野菜》《家鄉植物種類考察》等知識,紛紛走入課堂,孩子們擁有了近水樓臺的科學課,開始學著做自然筆記。
對閱讀的重視,也是范家小學教學改革的重要嘗試,學校每天抽出70分鐘的時間給孩子們自由閱讀,受益的孩子們也開始影響家長的行為。
范家小學今年兒童節慶典的小主持人羅宇馨喜歡讀書,她不喜歡母親天天打麻將,便每晚給她讀書聽,久而久之,母親也覺得讀書有意思,便再也不打麻將了,有空便拿來女兒的書來讀。
雖然范家小學是一所農村學校,升學脫貧,在許多家長眼中是孩子的第一要務,但在張平原的觀念里,光有這些是不夠的,他注重在小小年紀里就給孩子們以藝術的熏陶,不遺余力地利用網絡和校外資源給孩子們開展音樂、美術教育,并借助小學校聯盟的力量在學校里舉辦了藝術節,展出孩子們的作品。
在身體素質方面,他也從學校外面請來專業的體育教練教孩子們打籃球,想要從小培養孩子們一種運動意識。

范家小學校長張平原

廣元市利州區教育局教研室主任羅國林
利州微型學校發展聯盟的成立與發展,讓這一帶業已荒廢的鄉土重新煥發了生機,“聯盟”的名字很快傳了出去。
2015年5月30號,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楊東平到利州考察,聯盟的種種實踐讓此前一直關注農村教育的他備受激勵。
早在2013年11月,本刊記者前往西安參加中國教育公益組織年會時,即見證了楊東平對在國內農村教育范圍里持續了十年之久的大規模“撤點并校”形勢的隱憂。
在2015年4月出版,21世紀教育研究院研究部主任劉胡權主編的《底部攻堅——農村小規模學校的振興》一書中,楊東平作序寫到:
所謂教育公平,最淺顯的概念,就是優先改善處于社會最不利地位者的生存狀態。因此,當前的農村教育,需要特別關注被忽視的“底層”:農村的留守兒童,沉淀在農村最偏遠的角落的薄弱村小和教學點,開展“底部攻堅”。
因受利州區微型學校發展聯盟的鼓舞,楊東平建議將“聯盟”這個概念放大,做成一個全國性質的農村小規模學校聯盟,于是,2015年12月13日,第一屆中國農村小規模學校聯盟在廣元市利州區召開。
在會議上,楊東平發言說:
關于小規模學校的建設,我們需要確立新的認識。一個基本判斷就是小規模學校將會長期存在,不是一個過渡形態,不是隨著教育現代化將要消失的落后形態。農村小規模學校滿足了農村 20%沒有能力進城上學的弱勢家庭的教育需求,由于小規模學校過于分散和偏僻,所以小規模學校的改造和提升非常困難,是三類農村學校中面臨困難最大的學校。正因為如此,我們最需要給予它關注,協力探討改善它的辦法。
由于楊東平的介入,一些社會力量也注入到了聯盟之中,比如滬江網,在其首席教育官吳虹的幫助下,這一網絡教育機構向利州區的農村小規模學校捐贈了電腦,并為學校免費安裝了在線教育軟件CCTalk。
2016年6月11-12日,全國第四屆鄉土教材研討會在四川阿壩州茂縣舉行,楊東平再一次出席會議并做了發言,張平原也帶著自己學校的老師參加了會議,展出了范家小學編訂的鄉土教材。
利用茶歇時間,本刊記者就農村小規模學校問題再次向楊東平提問:農村小學校聯盟的成立是為了改善農村教育,讓更多的農家子弟能夠走出去,然而農村小規模學校問題的存在,就是因為人們不愿意留在鄉村,選擇了城市,這難道不是很矛盾嗎?
楊東平回答說:受城市化進程的影響,在農村,學齡人口的減少是一個基本的趨勢,但我們現在要做的,是不是要讓農村小規模學校自給自足,任其消亡?誰也不敢保證一所小規模學校能夠永遠存在下去,但是在中國的廣大山區,比如四川涼山州的一些小規模學校,起碼在100年以內都是需要幫助的。而且從世界范圍內,從長遠來看,規模比較大的學校以后也會越來越小,日本、韓國的農村有很多100人以內的小學校,這是城市化和少子化的一個趨勢。

2016年6月11日,楊東平在第四屆全國鄉土教材會議上發言

領到孫兒獎狀的爺爺
在第一屆中國農村小規模學校聯盟會議上,對這一問題,楊東平談得更清楚:
由于地理條件和環境所限,在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都存在小規模學校,因為有兒童的地方就要給他提供教育。因此,無論在瑞士的雪山頂,還是澳大利亞的牧場,還是美國的西部,在農村和地廣人稀的地帶都存在著小規模學校,所以這并不是注定要消失的落后的形態。
以此來看,關注農村小規模學校,并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而是“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是一種關懷,更是一種氣概,農村教育需要這樣一種氣概,用它進行底部攻堅,進而包圍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