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與“六經(jīng)”的價值倫理

主持：舒大剛，中華孔子學院副會長、四川大學國際儒學院院長、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長。

主講：劉夢溪，文史學者，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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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與“六經(jīng)”的價值倫理

主持：舒大剛，中華孔子學院副會長、四川大學國際儒學院院長、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長。

主講：劉夢溪，文史學者，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根據(jù)現(xiàn)場錄音整理，有刪節(jié)）

【編者按】

七十五歲高齡的劉夢溪先生滿頭銀發(fā)、精神矍鑠，講話平和中正、思路清晰。2016年5月30日，在四川大學文科樓復性書院，他從馬一浮先生對國學的定義講起，闡述“六經(jīng)”的倫理價值對個人和社會的意義，并提出自己對當前國學教育的看法。

1942年四川復性書院留影，中坐持拐杖者為馬一浮

各位晚上好，謝謝大剛所長介紹我的一些情況。舒大剛先生我了解，重立復性書院，我有極大的興趣。我去年出了一本書，主要寫馬一浮，復性書院就是馬一浮在樂山烏尤寺這里建立起來的。他建立這個書院是奉當時政府之命，約請函是由當時行政院長孔祥熙發(fā)出的調(diào)遣令。

馬先生生在四川，但是他的老家是紹興上虞縣長塘鄉(xiāng)，他從四川回到上虞縣的年齡是5歲半到6歲。馬先生是個天才，他的父親早年給他請老師教他，但不到三四周，老師就提出辭館，原因是老師覺得自己的程度不夠用，沒法教這個孩子。后來長大以后，紹興府考試的時候，馬先生考了第一。你了解浙江是何等之地？紹興是何等之地？人才薈萃，在這次考試中還有周氏兄弟，魯迅和周作人，一個37名一個34名，名次都比較靠后了。

馬先生從小就有佛性，他的思想很近佛，佛理這樣的詩，他都記得比較牢。在杭州的時期，他跟很多友人相處，有相當一部分是當時在杭的高僧大德，他很多詩都是跟這些高僧大德往還的唱和，甚至有一位高僧說馬先生有祖師相。

學術界過去認真研究馬一浮的人比較少，但也有不少人寫過文章，他們大體上覺得馬一浮的學問的根底在儒學，對佛學方面，知道他有接觸，沒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來看。但我經(jīng)過仔細看馬先生的東西，他終其一生沒有離開過儒學，也從來沒有離開過佛學。他直接講過，如果你不是從佛學翻過身來的話，你也不能很好地了解儒學。所以在我看來，馬先生學問的支柱是兩個，一個是儒學一個是佛學，這是他終其一生的學問。他是用佛來解釋儒，也用儒來解釋佛。他很有名的一句話是“儒佛等是閑名。”儒也好，佛也好，這是一個名相，是一個名詞。真正從內(nèi)涵上來講，它們是一，在內(nèi)心都可以歸于一心，是可以合一的。這是他對儒佛的一個基本觀點。

關于復性書院，從當時的籌議到創(chuàng)辦，都不是馬先生自己提出來的，是他幾個學生有這樣一個想法，想在抗戰(zhàn)時期倡導一下古學，想到這件事馬先生最合適，就推他來出山，按他自己他絕對不會去創(chuàng)辦這個書院。

馬一浮楷定“國學”定義

馬先生不僅不愿意創(chuàng)辦復性書院，他有這么高的學問，連文章也不寫，他還拒絕到大學里去當教師。他的旁邊就是浙江大學，當時大氣物理學家竺可楨是哈佛的博士，民國政府任命他當杭州大學的校長。他到杭州沒有多久，就聽說此地有個馬先生學問好，馬上帶人去找馬先生，請他到浙江大學來當教授。馬先生拒絕了。沒過多久他又去了，又被拒絕了。又過去一段時間又去了，這次馬先生沒拒絕，幾乎快談成了，只剩一個名稱問題。馬先生心想我不是博士，不是碩士，也不是教授，我到那去講課得有個名稱，要不然叫我國學大師？竺校長他們回去商量說，這不好聽，有點像佛教的稱呼，不同意。他們還說可不可以成立國學研究會之類的，后來商量也不行。如果正式成立研究會，需要國民政府來批準，所以也沒談成。我看這段覺得很有意思，今天成立機構不容易，想不到那時候成立機構也這么不容易。

1936年，日本人打來了，8月份到上海，到年底就往浙江走了。浙江大學從杭州遷到江西的泰和。馬先生也逃難，他沒有太太，攜幾個弟子、幾個親戚，帶著100箱書也離開杭州。一路逃難非常辛苦，但是“天下雖干戈，吾心仍禮樂。”這時馬先生想，跟著浙江大學一起是不是稍微好一點。他就給竺可楨寫了一封信，說日寇這樣侵害，如果要想離開的話，只有往江西的方向走，而我在江西方向沒有親戚朋友，竺校長能不能“代謀椽寄”，幫忙找個住的地方。

馬一浮是浙大校歌的詞作者，自江西泰和至宜山一直在浙大講學。圖為他在宜山浙大講學的照片（左穿長袍者）

竺校長何等聰明之人，這等于馬先生自動找上門來，高興得不得了，立刻派車把他接來，來了就叫他開國學講座。這沒辦法了，所以在1938年5月，馬先生就在浙江大學第一次開講座。他講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什么是國學”。他說現(xiàn)在大家講國學，就是講國學是固有學術，那么你是指固有學術當中的哪一家呢？儒家？佛學？還是道家呢？這個概念不明確。所以他主張要重新楷定國學的定義，這個“楷定”用的佛教的語言。他說：如果有一個學問可以成為國學的話，應該是“六藝之學”。

六藝就是孔子的六門學問。大家了解孔子有兩門都叫六藝，一個叫禮、樂、射、御、書、數(shù)。孔門之教里，這個六藝是實踐的學問。另外還有文本的教學，《詩》、《書》、《禮》、《易》、《樂》、《春秋》，這個就是“六經(jīng)”。但是馬先生喜歡叫“六藝”。這六門課程的文本，實際上都在孔子之前就形成了，但是這六門典籍都經(jīng)過孔子的整理和校訂。

周詩傳下來原來3000多篇，經(jīng)過孔子的刪定整理，收了305篇，這個是明文記載的。當然這個《易》成書時間要更早，孔子讀《易》的時間比較晚，韋編三絕。《易》沒有經(jīng)過孔子的直接修改，可是你注意，《易》有《十翼》，就是所謂的《易傳》。很多人都在講《十翼》可能是孔子直接寫的，《文言》這一部分引用了大量的孔子原話。所以孔子對易學的奉獻，一是他是讀義的典范，另一個是《十翼》之作，可以使我們離《易經(jīng)》更近，假如沒有《十翼》，沒有《易傳》的話，學易是比較困難的，甚至得靠天才。

至于《春秋》，孟子直接講“孔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春秋很可能是孔子所作。假如不是孔子所作，那就是魯國當時就有一個春秋的簡本，這個簡本百分之百是經(jīng)過孔子的修改、刪定、充實。孔子做《春秋》這樣一個結論不會太錯，否則孟子不會憑空這樣講。

《六經(jīng)》當中其它的文本跟孔子也都有直接的關系，但是有一個《樂》的問題，《樂》沒有文本傳下來。所以六經(jīng)實際上講剩下是五經(jīng)，跟四書是一起來合稱。

我順便說一句，“四書”里面的兩書：《中庸》和《大學》是《禮記》里面的，而《禮記》又是“六經(jīng)”之一。所以四書里面有兩書本身就是六經(jīng)的內(nèi)容。《論語》和《孟子》這兩部書從形成來講，應該比六經(jīng)要略遲。大家了解，儒學的集大成者，宋代的大儒朱熹把這些放在一起作為四書，這個影響巨大。當然到后來一旦形成十三經(jīng)以后，《孔子》、《孟子》、《爾雅》、《孝經(jīng)》也都入到經(jīng)里面去了。

朱熹（1130-1200年）在漳州任知州期間，興官學、育人才。將《禮記》中《大學》《中庸》兩篇拿出來單獨成書，和《論語》《孟子》合為四書，并匯集起作為一套經(jīng)書刊刻問世

這十三經(jīng)好記不好記？實際上是很好記的，我教你一個辦法。你首先記住三禮和三傳。因為《春秋》直接讀看不出什么東西來，所以你必須借助于傳，傳有三傳，一個是《左傳》，一個是《谷梁傳》，一個是《公羊傳》。三傳的文字寫得那么好，使我們愛不釋手。我們喜歡念《左傳》，當然另外一些人喜歡《公羊傳》，覺得里面有很多微言大義。還有三禮，《周禮》，《禮記》，還有《儀禮》。你看三傳：《左傳》、《公羊傳》、《谷梁傳》，三禮：《周禮》、《儀禮》、《禮記》。三傳三禮是六個了，然后加上《詩》、《書》、《易》，這叫“九經(jīng)”。所以在唐代的時候，國家頒布的經(jīng)典、表彰的經(jīng)典，一般給你送的文本是“九經(jīng)”。早期的像白鹿洞書院，朝廷要送“九經(jīng)”。這個“九經(jīng)”以后，加上《論語》、《孟子》、《孝經(jīng)》、《爾雅》，簡稱十三經(jīng)。所以到清代《十三經(jīng)注疏》是這么排下來的。

《爾雅》不是很好讀，如果不是從小學來看的話，關注的人要少一點。還有一個被遺漏的、不大為人所注意的是《孝經(jīng)》。實際上《孝經(jīng)》相當重要，它里面給出的一些基本理念，有時候讓你很驚異。比如說《孝經(jīng)》里面有一個基本理念叫“愛敬”，是孝經(jīng)里的原話。后來劉邵寫《人物志》的時候，他說人道之極莫過愛敬。一個“愛”一個“敬”，就把人道的最頂端的東西、最深微的東西表達出來了。

“六經(jīng)”的基本價值倫理

我近年研究的就是“六經(jīng)”的基本價值倫理。“六經(jīng)”的基本價值倫理在今天怎么樣運用？林毓生講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需要創(chuàng)造性地轉(zhuǎn)化，但我的研究結果是：“六經(jīng)”最基本的價值理念不用轉(zhuǎn)化。不僅不用轉(zhuǎn)化，“六經(jīng)”里最基本的價值理念就是我們今天做人的基本的規(guī)范和規(guī)則。

哪些是六經(jīng)里面的基本價值理念？

誠和信。《易經(jīng)·文言》里面講“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你注意第一句，進德靠的是忠信。什么叫進德？就是這個人整個的人生修養(yǎng)，你得到的專業(yè)以外的精神指標就是進德。進德的核心價值是什么？是忠信。而第二句話，“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一個是進德，成為一個有修養(yǎng)的人，還有一個要居業(yè)，要掌握一個專長，可以安居樂業(yè)，安家立業(yè)。這個居業(yè)靠什么？是修辭立其誠。立誠才能居業(yè)。

所以《文言》里面的“忠信”和“立誠” 這兩個概念，就成為一個人的最基本的精神倫理價值。那么，這個最基本的倫理價值在今天過時沒有？今天的人，如果你想在社會上立足，你能不講忠信嗎？孔子講“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孟子講“朋友有信”。信不可少，你看孔子的反思。“與朋友謀而不忠乎？”你不要理解為這個忠是臣子對皇帝的忠，每個人的心里，都要有一個“忠”存在。不是忠于誰，是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而外化出來以后，表現(xiàn)出的是“信”。內(nèi)有忠外面才有信。

如果講“誠”的話，講得最多的是《中庸》。它說“誠”是天之道，而“思誠”，想要做一個誠的人，是人之道，每個人都要成為一個擁有誠的人，這叫立誠，是人之道。這個“誠”是天道和人道的結合。而內(nèi)在有誠，外邊才有信，這又跟忠信連在一起了。這是人立于不敗之地的一個最基本的價值指標。我不相信使一點小花招，人生可以立足，還是要靠立誠、忠信才能立于不敗之地。甚至國與國之間的交往，我也不相信這個所謂策略花招。騙人一時不能騙久遠，成功者、大企業(yè)家都在于立誠。這個價值理念是永恒的。

我還要說《孝經(jīng)》里面的“愛敬”，這是人道之極。“敬”是什么？我們說尊敬師長、尊敬長輩，常使用這個敬，但是真正的敬是你內(nèi)在精神世界的一種尊嚴，這是你的自性，是你自性的莊嚴。孔子講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這個“志”是什么？過去的解釋，你的一種理想、一種志愿、一種追求。但是按馬一浮的解釋，這個“志”就是敬。三軍的統(tǒng)帥有可能被斬首，有可能被俘獲，但是作為匹夫，一個單獨的男子，他的內(nèi)心的志，這個敬是不能被奪的。返過來講，如果你的內(nèi)心的莊嚴被人奪取，你的尊嚴被人奪取，你還能做人嗎？人的尊嚴和莊嚴，高貴得不得了，它能使你昂起頭顱，使你立于不敗之地。

孔子對祭祀當中“敬”的態(tài)度的強調(diào)，遠遠高于對祭祀對象的關注

中國古代 “孝”這個概念常用。這些年大家講孝，我問一句，這個孝要直接搬到今天，是不是有不實用的方面？“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中國幾十年的獨生子女政策，很多人無后，那都是不孝？“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有人到各地去念書，都遠游了，都是不孝者？“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父親未到三年就一定不改么？這樣一些孝的基本理念，能完全移用于今天嗎？那么你要遵循孝到底是什么？什么精神價值支撐起這個孝？

我本人經(jīng)過仔細探索，孝的核心價值是“敬”。子由問老師，到底什么是孝。孔子說，現(xiàn)在人們以為能養(yǎng)就是孝。犬馬也能養(yǎng)，沒有敬何以別乎？如果人的孝不講敬的話，那跟犬和馬沒有什么區(qū)別。

大家了解古代最重大的禮儀是祭祀之禮。我們念《論語》可以發(fā)現(xiàn)，孔子對于超自然的力量不特別關注。一句有名的話叫“子不語怪力亂神”，怪力亂神他不多說話。有一次他的弟子問他死的問題，你怎么看待死這個問題。孔子好像非常不耐煩，他說“未知生，焉知死？”但是孔子在講祭祀這個問題的時候說“祭神，如神在”。你注意這個話，為什么祭祀的時候你要假定神是存在的呢？如果你在祭祀的時候，心里在想，神在嗎？他是在享受我給他的貢品嗎？你一旦這樣想的話，你內(nèi)心對神的敬就開始動搖。那么反過來你可以講，孔子在祭祀的時候強調(diào)的是“敬”。他對祭祀當中“敬”的態(tài)度的強調(diào)，遠遠高于對祭祀對象的關注。因為真正從信仰上來講，你對信仰對象不能假設，如果你說祭神如神在，那么人家就會反對問，不祭祀的時候神在不在？孔子沒有回答。你可以想象，在孔子眼里，不祭祀的時候神也可能是在的，也可能是不在的，所以孔子對神的態(tài)度，不是信仰的態(tài)度。但是他對敬的強調(diào)，幾乎達到信仰的高度。所有社會的各種禮儀，它的核心的內(nèi)涵都是敬。孔子還有一句話說：“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遇到送葬、喪事，如果你要不表現(xiàn)出悲哀的話，或者是在祭祀這樣禮儀的場合，如果你要不敬，這個禮儀就沒什么好看的了，不值得一看了。所以你看，孔子特別強調(diào)這個“敬”在生死各種問題上的重要性。

《左傳》里很有名的一句話，“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就是祭祀，戎就是戰(zhàn)爭。但是你仔細念《左傳》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戰(zhàn)爭的產(chǎn)生，常常由于不敬。即便是戰(zhàn)爭也有很多禮要實行：不能虐待俘虜，古代講不斬來使，對哪怕是敵國的人都要有禮貌。如果國與國之間缺少敬，很容易引起國與國之間的大事。這樣的一種基本的禮儀在今天過時嗎？沒有過時。所以子夏講過，叫敬而無失。《易經(jīng)》里那一卦，有不速之客三，敬而無失。不速之客，不請自來三個人，你一個人，你采取什么態(tài)度？動手打不過他，所以解釋是敬而無失。你對他采取敬的態(tài)度，你不受損失。這個《易經(jīng)》很多卦把“敬”放在非常高的地位。

《五代史·馮道傳·論》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jié)；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敗亂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

——《廉恥》顧炎武

“敬”這個價值理念在今天，不僅沒有過時，而且我覺得它已經(jīng)進入了中華文化的信仰之圍。我近年一直研究這個概念，這一期北京大學學報，有我一篇將近四萬字的文章，叫《敬義論》。我講敬已經(jīng)講了十年，文章也發(fā)表很多，但是這次的《敬義論》我用了四萬字的篇幅，對“敬”這個概念做了一個仔細的分析。如果哪位有興趣可以一讀。

大家還了解，《中庸》關于修身的三句話“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道這三句話，你就懂得什么叫修身了。我在給我的學生講課的時候，有一次講修身，我這個題目叫“修身從知恥開始”。

如果你真正懂得了“知恥”，你一旦成為官員的時候，你就不會不廉潔。“恥”這個概念，現(xiàn)在寫簡單了，原來是左邊一個耳朵的耳，右邊一個心，心臟的心。這是一個生理和心理活動的綜合。就是哪件事你做得不好，有點過意不去，內(nèi)心覺得不舒服，你會表現(xiàn)在你的面孔上，臉會發(fā)紅，而臉上肉最薄的地方是耳朵。所以羞恥之心常常使耳朵發(fā)赤，面紅耳赤。但是，真有羞恥之心的人，哪怕做了錯事也不是壞人。最怕的是，不論做多少錯事，面不改色，這個人就可怕了。

關于廉恥這個問題，大家了解管子的話：“禮、義、廉、恥，國之四維”。要講社會的價值，禮義廉恥這四個字足以當?shù)茫瑝蛴昧恕Ｋ缘矫鞔臅r候，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顧炎武把“廉恥”的概念提得非常高，他把廉恥看成為人立身之大節(jié)。他說你要不廉的話，將無所不取，什么都拿；如果你要無恥的話，將無所不為，什么事都敢干。這在今天過時了嗎？所以“廉恥”這個概念太厲害了，這個價值太厲害了。他甚至還要具體化一下，廉恥每個人都需要有的，但是表現(xiàn)在人的身上，對家國大計影響不一定相同。一個普通的老百姓缺少廉恥，個人的事情，影響范圍有限，如果是一個達官顯貴沒有廉恥，那影響范圍就大了。所以顧炎武講“士大夫之無恥，視謂國恥”。這是多大的警醒力！這就是六經(jīng)的基本價值倫理。

你看孟子講四端那句話，說人要有羞惡之心，就是能知恥；還要有辭讓之心，你得懂得禮貌，不要跟人家爭，得互相寬量一點；還要有是非之心，有是非之心才有正義感；還有一個要有惻隱之心，就是同情心。這個同情心也是孔子講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六經(jīng)”的基本價值倫理，今天不僅沒有過時，而且是今天每一個人應該尊重的道德律條。

“六經(jīng)”里還有一個關于“和”和“同”的問題。這也是近年我一直研究的一個基本價值理念。人與人之間有那么多的不同嗎？如果人與人之間有那么多的不同，我們大家能夠生活在一起嗎？實際上這個問題講得最清楚的是孟子，口之于味，目之于色，有同樣的喜好。審美，每個人有不同的決斷，但是你不覺得審美有共同的性質(zhì)嗎？真正好看的東西，大家都會覺得好看。

香港寫武俠小說的金庸先生，我太太跟他更熟悉。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們?nèi)ハ愀郏娒鏁r他很客氣，找一些大學的老師一起坐一坐，說說話。他說，你看真是有意思，林青霞這個演員，臺灣都覺得好看，后來我們香港也都覺得好看，現(xiàn)在林青霞的電影大陸也放了，好像大陸的人也都覺得她好看。當然現(xiàn)在林青霞老一點了，但是年輕時候的林青霞確實大家都覺得好看。這說明什么？說明審美也有共指。一個房間如果布置得特別好，特別典雅，大家看了都覺得好。大家都喜歡藍天白云，北京今年還好，過去兩年霧霾太多，大家都不喜歡霧霾。

是不是人對大自然，對審美也有共同的所指呢？我看有。我在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時跟很多人對話。費正清中心的一個研究中國很有名的法裔教授叫史華慈，他談了很多有趣的事，他說其實語言對思維的作用，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大。這個概念很厲害，語言是思維的工具啊，史華慈研究文化學一個基本的理念是跨文化溝通，不同的文化是可以溝通的。語言不通也可以溝通，所以語言對思維的作用，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大。這個在語言學上可信的程度到底能證實到什么樣我不知道，這得需要語言學家，或者研究思維邏輯的人去探討。我想我們能給他提供的例證就是，語言不通可以談戀愛。當然語言不通談戀愛問題很多，可是語言相通談戀愛問題也不少。他講語言對思維的作用，不像人們想象那么大，他打破了一些壁壘，使得“文化之間不可溝通”之說不能成立。

哈佛大學的亨廷頓教授曾提出文明沖突論，認為戰(zhàn)后的西方的文明，是跟伊斯蘭文明的沖突、跟儒教文明的沖突。我們不太同意他這個話，文化有沖突的一面，也有相融合的一面，我致力于文化相融合的研究。這個相融合的一面，就是由不同走向和。你看錢鐘書先生在1948年寫的《談藝錄》的序言里邊：“東海西海，心里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他實際上是說東方人和西方人在心理的指向和結構上有相同的方面。所以，不要過分地夸大人的不同，過分夸大人的不同，這是文化的陷阱，容易導致紛爭。

中國哲學解決問題不是否定“不同”，它認為“不同”可以走向“和”，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宋代的濂、洛、關、閩四大學派里關學的代表，陜西關中人張載，字橫渠，他有名的“四句教”大家都知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但是他還有另外的“四句教”被忽略：“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我叫它哲學“四句教”。這個世界當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象，因為這些象是流動的，流動的方向不一定相同，如果是相反的話，這象之間就發(fā)生對立。如果對立的情況太嚴重的話，就可能發(fā)生扭結，這個扭結在一起的狀況就是“有反斯有仇”。但是他的厲害之處在于后一句，“仇必和而解”，這需要解釋這個“仇”（異體字“讎”），“讎”字是左邊一個隹，右邊一個隹，中間一個言論的言。什么是隹，是一種尾巴很短的鳥。左邊一只短尾巴鳥，右邊一只短尾巴鳥，中間是一個言論的言，你說它們干嘛？它們可能在說話，可能吵架，可能在發(fā)生紛爭。但我們注意結果，不是這只鳥把那只鳥吃掉，而是最后“讎（仇）必和而解”，可能是達成了共識，也可能是求同存異，最后高高興興地飛走了。這是中國文化對人類問題的基本態(tài)度，不是仇而亡，而是仇而解，人的最后是走向和。你注意到《易經(jīng)·系辭》里的一句話，“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思考的方法不同，但是最后會走到一起，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各種方法途徑都是不同的，最后還要歸于一致，人最后總要走到一起。用這個觀點看今天的世界，我們不免感到有點可笑，他們在那爭什么呢？ 張載提出“仇必和而解”，這是中國哲學，用這個思想來看待今天的世界，可以減少許多紛爭。所以我認為，“六經(jīng)”的基本價值倫理，對解決當前的問題，是有價值的良方。

張載在《正蒙·太和篇》提出“仇必和而解”。圖為民國樂山復性書院刻張子《正蒙注》書影

國學教育從《論語》開始

“六經(jīng)”的基本文本比較難讀，但它們有最簡易的讀本：《論語》和《孟子》。《論語》是“六經(jīng)”的最簡要的讀本，因為孔子講的道理就是“六經(jīng)”的基本道理，只不過他把深奧道理化作了日用常行。他是一個可愛的老人，跟你講那些故事和人生道理，你一聽就明白，這個話不是我說的，誰說的？程顥和程頤兩個兄弟說的，他說其實你也可以不讀六經(jīng)，你就讀《論語》就行了。

所以我不斷說一句話，學國學從《論語》開始。我不太贊成念《三字經(jīng)》、《百家姓》、《弟子規(guī)》，那是我們小時候念的。也有媒體問我說，你覺得《弟子規(guī)》怎么樣？我說這個書講的內(nèi)容沒什么不好，但規(guī)定得太具體，孩子都不知道怎么辦了。小孩子你還得叫他自由，你別從小教他，眼睛看的時候不要往右瞥，吃飯的時候坐直了不要彎腰，一旦彎腰犯規(guī)了。我特別贊同馬先生的意見，國學主要是六藝之學，“六經(jīng)”的基本學問是國學的基本倫理。

但是我想做一點補充，傳統(tǒng)學問里邊還有一句話：進入經(jīng)學要從小學開始，清儒有一句口頭禪叫“讀書必先識字”，意思是說你得懂小學。懂小學就是懂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文字學是你得會念這個字，訓詁學是這個字的意思你得懂，音韻學的意思是這個字，在漢代怎么讀音，宋代又怎么念，你得懂不同時期讀音。你懂了這些你才能夠讀懂“六經(jīng)”，你才能夠進入經(jīng)學。從小學入經(jīng)學是最扎實的，你再由經(jīng)學進入史學，這個史學也可靠。這是過去做中國學問的程序。

大學設國學院，應該以經(jīng)學研究為主，以小學研究為主，同時設國學教育部，研究國學怎么樣進入小學、中學、大學。我的觀點是，六經(jīng)是國學的基本對象，核心內(nèi)容，而《論語》是進入六經(jīng)的基本途徑，小學開設國學課顯然應該從《論語》開始，而補之以《孟子》。初中還繼續(xù)念《論語》、《孟子》，高中開始“六經(jīng)”的選篇，大學一二年級，學習“六經(jīng)”的基本讀本，然后再伴以經(jīng)學史的學習。

我最早在十三四年前提出小學要設國學課，我當時只提出來在小學和中學做。我說過六經(jīng)的基本論理，特別是《論語》這本書，小學課里要有適當?shù)倪x讀。香港中文大學的校長金耀基先生是文化社會學家、也是教育家，我們熟悉多年了，他曾給我寫了一封很客氣的信，他說你提出了重要的問題，你是試圖在百年以來的知識教育的基礎上，補入價值教育。但是金先生還有一句話，他說在我看來，何必只是中小學呢？大學一、二年級同樣重要。我接受了他的意見。我再講國學進入教育的時候，就講小學、中學、大學的一二年級。這個課程可以變成小學、中學、大學一二年級的通識教育課，也可以變成中小學生的修身課，也是中華文化的價值理念的教育課。期以幾十年、上百年，使“六經(jīng)”的基本價值倫理成為中華兒女的文化識別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