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嘉瑞
藝苑評譚
韻溢滇弦草有聲
——從新編滇劇《水莽草》談馮詠梅的聲腔藝術
◎喬嘉瑞
主持人語:在本期刊登的四篇文章中,作者喬嘉瑞認為,馮詠梅的滇劇聲腔藝術,創造性地繼承了由張禹卿創立、萬象貞傳承的滇劇旦行“竹派”藝術,但她又博采眾長,學習了滇劇名家李少蘭創立的“李派”聲腔,作為她創立新腔的借鑒。這是研究評論馮詠梅滇劇聲腔藝術的一個新的視點。阿炳的二胡曲“二泉映月”,從單一的二胡曲演變為民樂合奏曲、鋼琴曲、電子合成曲等多元演繹方式,形態各異,風格多樣,但都依據一個共同的遺傳基因,即“二泉映月”的創作背景、音樂特征和思想內涵而進行演繹。體現了這首名曲演繹的家庭相似性和多元演繹的辯證統一,樂曲演奏藝術的豐富性。這是二胡曲“二泉映月”堪稱中國二胡經典作品價值之所在。傅海燕對此作了系統的梳理和辨析。打贏脫貧攻堅的沖鋒號已經吹響。云南省文聯作為省級掛聯貢山縣的牽頭單位,一個重要工作就是開展文化扶貧,搶救挖掘整理獨龍族文化。本期編發彭愫英題為《“文面女”情結——評攝影集〈歷史的印痕·最后的文面人〉》一文,正合時宜。文中所敘述的楊發順、羅金合兩位攝影師尋訪拍攝獨龍族文面女的艱辛和搶救獨龍族文化遺產的情懷,為當下文藝工作者挖掘獨龍族文化提供了有益的啟示(胡耀池)
傳承與創新從來就是戲曲發展的一條主線和兩大主題。放眼當今戲曲舞臺,凡銳意進取,新人輩出,佳作不斷的劇種和劇團,均得益于傳承和創新的有力驅動;凡步履蹣跚,人才斷代,作品平庸的劇種和劇團,都可以說是囿于傳承和困于創新。傳承和創新就像兩座高山一樣橫亙在廣大戲曲人面前。有的人畏縮不前;有的人不識戲曲本體,繞山而行,走“捷徑”去了;而有的人則迎難向上,不斷攀爬,最后登上了高峰。攀登上高峰的劇種劇團和戲曲人,應該說是科學踐行和執著追求傳承與創新的典范。本文評述的正是這樣一個劇種——云南滇劇;這樣一個劇團——玉溪市滇劇院;這樣一群戲曲人的優秀代表——玉溪市滇劇院院長、中國戲劇“梅花獎”獲得者馮詠梅。
滇劇是云南最早形成且最為成熟的地方大劇種,在二百多年歷史進程的創造積累中,形成了尉為大觀的藝術景象,影響遍及云南全省。玉溪市地處滇中腹地,是滇文化孕育形成的重要地區之一,當然也是滇劇藝術形成發展和推廣普及的重要地區之一。滇劇在玉溪市有著十分廣泛的群眾基礎。長期以來,玉溪市滇劇院堅持的就是一條傳承與創新相結合的道路,并且取得了不俗的業績。歷史的成就且不必說,僅就新時期而言,他們在傳承基礎上的創新劇目就數以十計,其中《朱德與唐淮源》、《京娘》、《西施夢》、《水莽草》四個劇目最具有代表性。尤其是《朱德與唐淮源》和《水莽草》,曾先后榮獲過中宣部頒發的“五個一工程”獎,不僅是玉溪戲劇的重要品牌,而且在當代滇劇發展史上也占有一席。不久前,《水莽草》作為國家藝術基金資助,將在全國范圍內作傳播、交流、推廣演出的優秀舞臺作品,經進一步加工提高,在玉溪市作了驗收匯報演出,其平平常常而又具有一定深度的劇情故事,流水行云般自然流暢且富有張力的導演藝術,演員的生動表演,以及動聽的音樂,精致的舞美,完整和諧地統一于一劇之中,受到了普遍的贊譽,這是玉溪市滇劇院傳承創新的最新藝術成果。
《水莽草》所體現的對滇劇藝術的傳承和創新,是全方位的,是在傳統滇劇基本元素基礎上的推陳出新。其中最重要的傳承在唱腔,最關鍵的創新也在唱腔,《水莽草》之所以稱之為新編“滇劇”,最核心的因素就是唱腔,唱腔體現出了《水莽草》的滇劇藝術特征,使之能夠個性鮮明地獨立于當代戲曲之林。這既是音樂唱腔設計梁子華、蘭天等人的勞動創造,更是領銜主演馮詠梅聲腔藝術的魅力所至。
從《水莽草》談馮詠梅的聲腔藝術,其辯證關系即是《水莽草》為馮詠梅婉轉歌喉提供了英雄用武的空間;馮詠梅為《水莽草》的編導藝術賦予并提升了滇劇品味。其經驗是值得總結的。她的聲腔藝術概括起來有以下幾點,一是繼承傳統曲韻;二是博采諸家妙音;三是譜寫滇弦新聲。
繼承傳統曲韻。包括滇劇在內的中國戲曲藝術,是一筆豐厚的傳統文化遺產和財富,繼承這份財富,是后人發展戲曲文化的起點。晚唐詩人王貞白有一首贊揚讀書人苦讀儒家經典的七言絕句:“讀書不覺已春深,一寸光陰一寸金,不是道人來引笑,周情孔思正追尋”。“周情孔思”指的就是儒家經典。在這里把“周情孔思”改成“滇聲滇韻正追尋”,可以說正是馮詠梅長期以來惜時如金地學習滇劇聲腔藝術的生動寫照。馮詠梅追尋的滇聲滇韻,是在滇劇旦行表演發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著名表演藝術家張禹卿創立的“竹派”聲腔藝術。張禹卿藝名“竹八音”,民國時期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四十余年間馳騁縱橫滇劇舞臺,名滿全云南,同時還是著名的滇劇教育家,他擅演花旦,兼演青衣,音樂天賦極好,善于運用嗓音,在吐字、行腔、收音、歸韻、運氣等諸方面都有獨到之處,同時還善于吸收融匯,創制新腔,形成了清麗娟秀,婉轉多姿的“竹派”聲腔藝術,影響極為深遠。他有大批學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傳人是曾經拍攝滇劇戲曲片《借親配》的滇劇名旦萬象貞。他的代表性劇目《西廂》系列戲,《紅樓》系列戲和《韓琪殺廟》、《陰陽河》等,均被萬象貞很好的學習和繼承,尤其是在繼承“竹派”聲腔藝術的基礎上,萬象貞推出的經過整理改編的《京娘送兄》、《烤火下山》等劇目,豐富和發展了“竹派”聲腔藝術,是“雛鳳清于老鳳聲”,故萬象貞藝名“小八音”。
馮詠梅從小就十分喜愛“竹派”,尤其喜愛“小八音”萬象貞的演唱。她天生一副清脆甜潤的嗓子,每天必聽萬象貞老師及其它老師的音樂磁帶,并加以仿學,逐漸使自己的演唱趨于字正腔圓和清新秀麗。1987年,云南省舉辦戲曲青年演員比賽,她以《思凡》一劇參賽,把一個正值青春年少,不愿甘受清規束縛,一心向往自由和愛情生活的生動少女形象呈現在觀眾面前,頗受多方好評。其中一段“胡琴梅花板”轉“二流”的演唱,情真意切,如泣如訴,哀怨婉轉,動情感人,表現出了純正的滇劇韻味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時任中國戲曲學院副院長的著名京劇導演藝術家李紫貴先生看了演出評價說:“我看地方劇都要看字幕,唯有馮詠梅小演員的唱腔,腔圓字正,音色純美,閉上眼睛,不看字幕,也能聽清楚她的唱腔。十分難得。”
“十分難得”,既是李紫貴先生發現人才的驚喜,也是“小八音”萬象貞破例招收她為當時唯一入室弟子的重要因素。同樣是看了馮詠梅的《思凡》,綜合考量她各方面的素質,認為她最具條件繼承“竹派”藝術,萬象貞欣然接受了馮詠梅的拜師要求。從此,在萬象貞老師的耳提面命和悉心指導下,馮詠梅藝業大進,聲腔藝術不斷提高。
馮詠梅傳承“竹派”的代表作,當數她領銜主演的滇劇新劇目《京娘》。《京娘》一劇由云南劇作家陶增義根據傳統滇劇《雷神洞》和楊明同志整理改編的《送京娘》,《京娘送兄》三折戲重新編寫,由云南戲曲導演嚴偉執導。雖說是重新編寫,人物形象更加豐滿了,但保留了當年萬象貞老師在《送京娘》和《京娘送兄》中的表演藝術精華,尤其是唱腔,可稱滇劇藝術的精品。這對于馮詠梅而言,既是機遇,更是挑戰。她不負眾望,也不負萬象貞老師的教導傳授,從念白到唱腔,從舉手投足到一顰一笑,她都按萬象貞老師的戲路去走,并根據自身條件加以融會貫通。其中的“絲弦”唱段“又敬他又愛他我怎好開口”和“胡琴”唱段“趙大哥此一去我如瘋似傻”,為劇作家新寫,馮詠梅唱來前者婉柔多情,后者悲怨交加;前者既明快又羞澀,后者既失落又悲涼。趙京娘的活潑可愛,善良和癡情,均表現得十分到位。難能可貴的是新寫的唱詞,被她的新腔完美地表現了“竹派”唱腔行腔吐字分明,歸音韻味醇厚的藝術特色,是傳承和弘揚流派,也是對流派的發展。
博采諸家妙音。一個成熟的戲曲藝術家,在其發展的道路上總是先宗一家一派,繼而博采眾長,轉移多師不斷前進的。馮詠梅宗的是“竹派”,但她不排斥和拒絕其它流派,對其他流派,她采取的是拿來主義,除“竹派”外,滇劇旦行流派頗為豐富,有李少蘭創立的“李派”,筱蘭春創立的“筱派”,張吟梅創立的“張派”等,這些名家流派,上世紀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均有唱片行世,都是馮詠梅兼收并蓄的學習對象。尤其是李少蘭,他嗓音甜,咬字清,韻味濃,行腔十分流暢。他創造的特殊唱法“疙瘩腔”,在滇劇界影響深遠。所謂“疙瘩腔”,即是在行腔中多用小腔,以襯字、裝飾音和若斷若續的行腔來抒情敘事,表現人物的豐富感情,具有十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業內人士曾贊他的滇劇“李派”唱腔,為京劇四大名旦中的“程派”唱腔。平心而論,“李腔”和“程腔”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皆深情含蓄,委婉動人,韻味無窮。馮詠梅生也晚矣,沒能目睹過李少蘭的演出,但李少蘭留下的數以十計的唱片,成了她繼承傳統,創立新腔,豐富自己的最好借鑒。
新編歷史滇劇《西施夢》是馮詠梅對滇劇旦行流派聲腔學習運用,兼收并蓄的一個典型劇目,張吟梅巧于裝飾的唱腔特點和筱蘭春生動鮮活的藝術個性,她都融會貫通于自己的演唱中,特別是對“滇劇程派”李少蘭聲腔的借鑒學習和表現,尤為突出。《西施夢》由云南劇作家李鐘發編劇,上海導演胡嘉祿執導。編劇在劇中為塑造西施,寫了不少情感充沛,頗具文采的唱詞,有一唱段是這樣描寫西施對范蠡的真摯愛情的:“……多少年來多少月,月月日日,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想你,想得我心肝疼痛,心心肝肝痛徹肺腑折腰肢。……”其中“月月日日,日日夜夜,時時刻刻”以及“心心肝肝”等,均借鑒運用了李少蘭的“疙瘩腔”。馮詠梅唱來,真是大弦如急雨,小弦如私語,藝術效果十分強烈。
此外,她還主演過大型花燈劇《小河淌水》的女主角阿露,舉辦過個人“滇劇花燈專場演唱會”,花燈唱腔的生活氣息和鄉土風味,被她巧妙地吸收到滇劇唱腔中,使她的唱在傳統的滇韻上自然的流露出花燈民歌味的鮮活特征,這是她賦予滇劇傳統唱腔現代美的表現。
譜寫滇弦新聲。傳承的目的是發展,是創新。一切優秀的藝術家,必定是諸如書法家那樣,“能楷方能草,筆正始書奇”,在入帖和出帖的過程中,既使傳統美得以延續,又賦予傳統新的生命。馮詠梅的聲腔藝術,走的正是這樣一條路。她傳承的是“竹派”,弘揚創新的也是“竹派”,她的“竹派”是有了新意的“竹派”。這一點在新編滇劇《水莽草》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該劇由云南劇作家楊軍編劇,著名導演謝平安、熊源偉先后執導。這是一出具有寓言特征的劇目,矛盾主線是寫婆媳關系,主題弘揚的是互敬互愛的中華美德。全劇中主人公麗仙的唱段頗多,重點唱段就有三、四段。同時還有翻滾撲跌的武功和舞蹈表演,沒有過硬的基本功,是很難塑造好這個人物的,這一切馮詠梅都很好地完成了。
全劇的唱腔以滇劇三大聲腔中的“襄陽腔”和“胡琴腔”為主,同時予以豐富和發展。比如麗仙與丈夫茂壯隔著時空的對唱就是在“胡琴腔”基礎上的創新。滇劇“胡琴腔”與京劇“二黃腔”同源,適宜表現人物的復雜、沉重、悲憤、哀怨等情感,這是基調,但作曲家和馮詠梅在此作了變化,不一味地強調深沉與悲涼,而是使哀怨與抒情、悲痛與向往相結合,發展變化了傳統的“胡琴腔”。“眺遠方迎風把夫望,想茂壯對月依樹旁……”。馮詠梅飽含深情的演唱,讓兩根滇弦和一把琴弓緩緩地流出“問君能有幾多愁”的惆悵之美,這是打動人心的美。
該劇中麗仙的一個重要唱段就是與婆婆一棄前嫌時披肝瀝膽的自我表白,表現了麗仙對人生的感悟和對婆婆的真情。這是一段“襄陽腔”,唱詞為:“一口氣說出來通達心底,好似那一盆清泉退淤泥。四十九天邁步千斤重,終于掙脫糾纏與伴羈。拋開那怨心仇心假心私心煩心擔心痛心和悔心,換回來一片真情真性,真性真情,真情真性我的真心。”唱詞雖不多,但唱腔創新不少,明快舒展的“襄陽腔”把“好似那一盆清泉退淤泥”的唱詞底蘊表現得十分貼切。特別是“真情真性”的反復運用和最后“我的真心”的甩腔拖腔,婉轉、深情、動聽,人物的情緒被推向了高潮,劇情也隨之達到了高潮,每每唱到這里,觀眾必然報以熱烈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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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有必要指出的是,“竹派”創始人張禹卿,嗓音偏細,略帶沙音,但創造出了清麗娟秀,搖曳多姿的演唱風格;二代傳人“小八音”萬象貞,嗓音甜美,音色純真,在繼承張禹卿多姿風韻的基礎上,形成了情真意切、活潑自然,深情明快的演唱風格。一、二代“竹派”藝術家的風格特點,馮詠梅都很好地繼承了,結合自身歌喉嘹亮,韻味甜美,高音抒展,低音醇厚的特點,在長期學習實踐“竹派”藝術的道路上,創造性地形成了音甜字準,聲美腔圓,韻溢弦外,情動人心的藝術風格,在當代滇劇聲腔藝術發展史上具有開創的意義。毫無疑問,馮詠梅是名副其實的滇劇“竹派”藝術第三代傳人。
從張禹卿到萬象貞,再到馮詠梅,三代滇劇藝術家,踐行的是一條不斷實踐,不斷創造,不斷發展,不斷攀登的道路。總結其傳承創新的經驗,推廣其傳承創新的成果,是當代文化建設中構建優秀傳統文化傳承體系的重要內容,更是振興、弘揚與發展滇劇藝術的迫切需要。
(作者系云南省戲劇家協會名譽主席、國家一級編劇)
責任編輯:胡耀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