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川
現象學家梅洛·龐蒂說,人的藝術最終將可能出現一個悖論,就是成為反藝術和非藝術。從面目之美開始,已經預示了一個問題,藝術會變成身體之美,再變成裸體之美。
這并非危言聳聽,《沉重的肉身》一書讓人們感覺到,沉重的肉身相對的是輕飄的精神。我想,還是讓身體再輕一些、減點肥,讓精神稍微重一點吧。所以我很強調時間和空間的超越性。我想說,人只能活一次,在世時你如果對人類美妙的文化藝術沒有把握、沒有體驗,就是進入寶山,也是空手而歸。所以,把美好的東西拿到手再傳播出去,這既是一種道義的擔當,又是對人類的清晰認識。對自己的有限性沒有認識,才會時常輕狂。
地球如此之大,太陽系如此之巨,宇宙如此之廣,人就顯得非常卑微。像一只螞蟻,或是一根蘆葦。曾有英國科學家認為,宇宙是復數,是一百萬個宇宙。人在數學統計的概念上等于零,“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有了這樣的思想,人才不會輕狂。
我想,中國藝術家和文學評論家應該明了超越性。超越性不是說不食人間煙火,而是在于知道自我的有限性,知道他人的親和性。
認識時空超越性是必要的。超越性分兩個方面,一是時間的超越,一是空間的超越。
時間超越性:肯定與超越
藝術和寫作可以肯定時間。哲學家伽達默爾認為對于人存在兩種時間。一是按照分秒計算的時間,人無法超越這種時間。比如,時間先后,晚我一年出生的人只可能是我的弟弟,超越不了。雙胞胎也是一樣,早了一分鐘的那個人就有了姐姐的氣象,晚了一分鐘的那個人就有了妹妹的屬性。
因此,這種意義上的時間的超越是不可能的。時間只可能是否定之否定的關系,它不能構成自身肯定的關系。只有一點可以把它肯定起來,那就是藝術和寫作。
寫作是寫作者的謀殺者。我寫了十幾本書以后,發現自己老了,這一輩子交給了大學。我看到,許多孩子從18歲上大學,讀到博士畢業都快30歲了。男孩、女孩子已經變老了。
這時,寫作是你逃生的隧道。當你寫了一本書不覺得,寫10本不覺得,當你寫到了海德格爾72卷和馬恩全集46卷的數量時,你發現生命的長城砌成了。
當我們無數個日日夜夜在玩的時候,在漫不經心的時候,感到生命確實是屬于自己,沒有被異化。可是,沒有被異化說明沒有被開化,沒有被開化就意味著你復歸是不可能的。往往只有游子才知道故鄉的本質。沒有被異化,沒有遠離故鄉就永遠沒有復歸那一天,所以就永遠不可能有否定之否定。因此說,寫作是逃生的隧道。
當一個人真正寫作過了,他死了以后,他的生命也許會流傳下去。寫作是一個很悲情的事業,它是通過消瘦消亡自己的身體贏得一個未來不可知的延伸性。這是一個很大的賭博。人家說婚姻是個賭博,其實我看寫作是個更大的賭博。
第二種時間是人通過藝術追求無限,而這種追求本身變成無限。《愚公移山》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愚公覺得屋前的大山阻擋了他們的行動,就想把它挖掉。這個命題是中國遠古神話關于個體有限和天地無限關系的問題,個體如何能夠同無限進行抗爭,同時也是有生有死的時間個體如何同無生無死的永恒抗爭的問題。
這也是一個時間超越觀的話題。愚公用無數個有限變成一個有限的無限來和無限的無限抗衡。這里邊有一個中國式的智慧,那就是我個人是有限的,但我子子孫孫沒有窮盡,那就可以把王屋山挖完了。這就叫作藝術地去追求無限,去把藝術的追求本身變成了無限。愚公的精神之所以超過了智叟,就在于他把這種蠢到家的方法,也就是說把追求本身當作無限。
人在追求藝術的過程當中,時間的流向發生了變化。過去的時間是從過去、現在到未來發展,而人在追求藝術的時候,時間發生了變化,是從未來返到現在再返到歷史。為什么“文藝復興”不叫“文藝復古”?為什么“文藝復興”不叫“從古墓里邊走來”? 因為看事情的眼光不同,它的本質就不同。當我們說從過去、現在、未來走時,也就是說過去是可以被拋棄和揚棄的,但是文藝復興時它是用人類未來的一種眼光,人可以超越神的眼光來看現在的,然后再去看過去,所以是復興而不是復古。
中國歷史上的古文運動絕大部分都是關于復興的運動,但是真正復興的東西是古代的嗎?孔子天天恢復周禮,他恢復的是周禮嗎?西方的文藝復興復興的是古希臘,僅僅是對古希臘的抄襲嗎?
如何超越時間悖論?時間性的悖論就是個體對存在時間性的解悟。生命是飄逝的瞬間,但是生命又渴望永恒,瞬間和永恒的痛苦是個體對存在時間性的解悟。這是悖論一,那么超越有幾個辦法?
第一種是時間向前走,相信未來社會越來越好,相信人類有一個輝煌的未來。對于個體來說,《紅樓夢》給出了一個根本性答案,“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對人類來說,未來未必可以樂觀。
第二種就是“反思性的永恒”,用未來作為高尚法則來反思現在是否合法。這種說法簡單來說稱為“理想主義”。覺得生活中的現實總是骯臟、平庸、日常甚至瑣碎,想通過一種特別高遠的藝術來救贖自己,大部分的詩人就是這樣,只有當他們覺得這個現實簡直不可救藥的時候才開始感到惡心。我覺得人類是用某種方法來否定自己,完美形式下面材料的東西讓你惡心,今天的藝術家已經到了一個地步,當極高明的東西不能實現的時候,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告訴你生存的不合法。
還有第三種方法,直截了當,連彎兒都不打,就認為“未來的光”“上帝的光”才是合法的,這多出現在宗教藝術中。所以每次我聽到宗教那種唱詩般的歌聲后,我就有這種感覺,是天籟之音,是天外之聲,非人間所有。我最喜歡聽的一盤帶子就叫《黑教堂》,那里面的童聲代表一種純粹,這種聲音很高妙。
還有最大的一種超越性,我認為是畫一個圈,相信一切都是“輪回”,所有的過去就是今后,所有的今后都是昨天,它認為時間是一個無終無止、無始無來的一個地方。讀一下《紅樓夢》,一道一僧引一個糊涂蟲,一塊叫寶玉的頑石進入凡塵之中,就把時間的無始無終說明白了。我們悖論了半天才發現,我們很難擺脫瞬間存在,超越它,變成永恒,我所看到的是無數的瞬間變成更加支離破碎的瞬間。我們每一天的生活都被無數的瞬間、日常瞬間填滿,所以對于飄逝的是否成為永恒,我們姑妄聽之。
空間超越性:拓展與出走
空間超越,這也是一個悖論。簡單地說,空間超越可以引用舒婷的一首詩,就是“你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它其實說的是人類個體和類的關系,個體和人類的關系。前者是對生命的存在提出生命的體會,后者是人和他人的關系。這些關系可以用多個圖標表達:往下,叫沉淪;往上,叫升華;往左,叫自我;往右,叫人類。
人總試圖超越空間的有限性,比如古代偉大的帝王想讓萬萬人皆臣服自己;大公司盡可能地擴大它在全球的影響;個人總是盡可能多地駕馭他人,而很少愿意被人駕馭。與其讓人管你,不如你去管人家,這也是一部分選擇空間超越的方式。
我曾經問過一個銀行家:“你賺的錢已經很多很多了。”他說:“是的,就像水庫,就像加拿大的一個湖很大很大。”我說:“智慧的人應該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你把那水庫喝干了,于己反倒有害。”可對他而言,事實卻是到了這個時候,數字本身就成為個體空間拓展的一個證明。他已經到了一個境地,這個錢不賺也行,但是這個數字的不斷增長就代表了他不斷超越的一種狀態。就像我們寫文章一樣,文章已經帶來了職稱、榮譽。至于金錢,多一點成不了富翁,少一點也不變成窮光蛋。文章的數量本質上是一種證明,從根本上說是一種空間拓展。
還有一個悖論比較復雜,就是人如果不“解悟”,即我們說的精神不開竅,不解悟他的存在,就等于不存在,混混沌沌的宇宙其實對于你而言是不存在的。所以,王陽明說:“只有我看到這束花燦爛地開的時候,花才開了,它才對我有意義。”
解悟以后要面對另一個問題,就是由存在走向新的不存在。前面是不解悟走向不存在,那是真的原生的不存在;說解悟以后走向不存在是對生命的否定,比如自殺。還有很多,像海明威、川端康成、高更和梵·高。但是,自殺同我們所說的存在與本質的關系如何呢?是否預示著存在與本質的最終割裂呢?對此我們還可以繼續思考。
還有一種方法就是瘋狂。有人統計,凡是從事人文科學和藝術科學的人,或許百分之六十四都有瘋狂的經歷,或者是癔癥的可能性。瘋狂恐怕容易被認為是精神病。但人類對待精神病的態度遠遠沒有達到人性的高度,往往認為這些瘋狂的人和精神病人是不正常的人,是遠離人類社會的人。其實這都很有問題,到底誰正常誰不正常?我們可以進一步思考。
第三種比較高遠的境界是“出走”。你不想死也不想瘋,怎么辦呢?出走。最大的原型就是托爾斯泰,八十多歲高齡,在一個風雪彌漫的夜晚,棲在一個小車站上,他知道他這一走肯定是死亡,但是,一定要走。所以“走向遠方”的意象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意象。據說也有某些動物,比如大象在臨死之前一定要離開同伴,離開那種空間存在的類,變成孤獨的個體,走向它的歸宿。走向遠方,孤獨去死,或許是生命的一種本能的超越方式。所以我有時候想,一些人把自己的骨灰拋向了遠方不留任何痕跡,也是一種超越的方式。
最后,我想說超越是非常困難的,你思考得越深,思路越險,你的生命就若琴弦,所以好好活著,也許這就是最大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