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毅
任弼時和毛澤東同屬中共中央第一代領導集體成員,同是湖南人,雖然兩人相差11歲,卻結下了深厚的戰友情。兩人關系最早可以追溯到建黨前。他們都參加了五四運動。1920年,任弼時經毛澤東任書記干事的俄羅斯研究會介紹,赴外國語學社學習,并首批加入社會主義青年團,然后轉赴蘇俄,從此走上革命道路。在中央蘇區時期之前,他們都在各自崗位上為黨工作。中央蘇區時期,是他們第一次在工作中出現交集。通過查閱二人這一時期的交往,任弼時對毛澤東的正確主張認識,可謂是經歷了“肯定—否定—再次肯定”的認識規律過程。
在蘇區早期:任弼時對毛澤東的主張持肯定態度
在江西蘇區設立中央局是中共六屆三中全會后決定的。1931年1月15日,中共蘇區中央局在江西寧都縣成立,任弼時和毛澤東均為中央局成員。2月初,為加強蘇區和紅軍工作,共產國際遠東局要求中共中央從政治局起,60%派去鞏固蘇區領導。3月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決定派任弼時、王稼祥、顧作霖組成中央代表團即赴中央蘇區,任弼時為代表團負責人。4月初,代表團到達瑞金。
4月17日,任弼時等趕到青塘,和毛澤東等見面,當即參加蘇區中央局第一次擴大會議。這是任弼時和毛澤東在中央蘇區的首次見面。代表團傳達了中共六屆四中全會精神和中央對目前形勢的估量。代表團和與會同志,對毛澤東、朱德領導的紅四軍和彭德懷領導的紅三軍以及紅一方面軍總前委(1931年1月被撤銷)過去的工作,做了實事求是的分析和充分肯定。
代表團起草的《接受國際來信及四中全會決議的決議》中說:“前委堅決的執行土地革命來爭取群眾,曾作殘酷的斗爭,從這些斗爭中,貢獻了土地問題許多寶貴的經驗。前委對于紅軍有了正確的了解,建立了紅軍的整個制度,如建立黨的領導,建立政治委員制度,建立士兵委員會,建立軍需制度和籌款路線特別是建立做群眾工作的路線等”,“總前委在轉變路線之后,正確的決定了擊破敵人進攻底戰略——引敵深入,堅決底反對盲動主義,結果,得著龍崗東韶底偉大勝利”。當時的總前委書記正是毛澤東,肯定總前委的工作,實際就是肯定毛澤東的正確思想。
會議還根據毛澤東提議,選舉彭德懷、林彪、周以栗、曾山、陳毅為中央局委員,一面請求中央政治局批準,一面立即讓他們開始參加中央局會議。在沒有經中央局批準的情況下就同意了毛澤東的提議,充分顯示出以任弼時為負責人的代表團對毛澤東工作的高度重視與充分肯定。
《決議》和會議的人事安排,充分說明以任弼時為負責人的代表團,進入蘇區以后,并沒有戴著有色眼鏡來看待蘇區的工作,而是對毛澤東的正確主張持肯定態度。
任弼時等剛到中央蘇區時,就面臨著國民黨軍對蘇區的第二次“圍剿”。面對四倍于己的敵人,紅軍如何戰勝它,中央局內部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論。4月19日,代表團傳達遠東局和中央關于軍事的訓令,為保存實力,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如果不能粉碎新的“圍剿”,則可考慮轉移。毛澤東、朱德則認為,由于敵人非蔣介石的嫡系部隊,只要軍民協同,完全可以取勝。會上爭論沒有結果,中央局接受毛澤東的建議,擴大會議范圍,吸收各軍軍政負責人參加,再做討論。會議經過討論,一致接受毛澤東的正確主張。5月31日,第二次反“圍剿”取得勝利。毛澤東后來說,在這場爭論中,如果沒有代表團“贊助我們,信任我們——我和總司令,那是相當困難的”。從這里可以看出,任弼時等沒有以欽差大臣自居,固執己見,而是充分發揚民主,尊重、肯定毛澤東等一線領導人的意見,并使他們的意見在第二次反“圍剿”中發揮主導作用。
任弼時到蘇區兩個多月,通過中央局擴大會議,特別是通過對第二次反“圍剿”斗爭戰略決策的爭論和實際的指揮過程,深深感到自己缺乏作戰經驗。后來,他這樣說:對毛澤東,“未到中區前是有毛右傾的觀念的,到中區后認為有獨特見解,有才干”。特別是在大軍壓境之際,毛澤東深察敵情,臨機果斷,指揮若定,他深為折服。而項英則“猶豫不決(特別在軍事行動上),領導戰爭能力弱”,故有“推毛為書記事”。還在第二次反“圍剿”期間,5月23日,中央局決定,組成紅一方面軍臨時總前委,以毛澤東為書記,統一領導作戰及戰區的地方工作。后來又向中央報告“中央局決以毛澤東為代理書記”,請求中央批準。10月13日,臨時中央復電,實際同意由毛澤東代理蘇區中央局書記。第三次反“圍剿”勝利后,根據中央局的初步決定,由毛澤東代替項英主持中央局工作,任弼時則留在永豐縣龍崗,集中精力籌建中華蘇維埃臨時政府。
在任弼時等努力下,11月1日,中央蘇區黨組織在瑞金召開第一次代表會議(史稱贛南會議)。11月7日,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舉行。兩個大會均由毛澤東作為代表做政治報告。在全蘇大會上,毛澤東和任弼時同時被選舉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執行委員,毛澤東還當選了中央執行委員會及人民委員會主席,即通常所說的中央政府主席,“毛主席”三個字的稱謂由此開始。雖然中央政府主席在當時是個虛職,但卻享有較高威望,這為遵義會議時毛澤東再次返回中央領導集體核心奠定了基礎。作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的主要籌建者之一,任弼時發揮的作用無疑是不可替代的。
在蘇區中期:任弼時對毛澤東基本持批評態度
正確認識獲得之后,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還會出現反復。盡管中央蘇區在反“圍剿”中取得了勝利,但為了使蘇區中央局能夠嚴格貫徹臨時中央的意圖,在1931年8月30日到9月20日期間,臨時中央先后發出《給蘇區中央局并紅軍臨時總前委的指示信》(8月30日)、《中共中央接受共產國際執委第十一次全會總結的決議》(8月)、《由于工農紅軍沖破第三次“圍剿”及革命危機逐漸成熟而產生的黨的緊急任務》(9月20日)等指示,指責“蘇區同志對于立三路線的錯誤,尤其是國際路線的正確缺乏全部的深刻的了解”,“現時最嚴重的錯誤是缺乏明確的階級路線與充分的群眾工作”,最主要的危險是“右傾機會主義”等等。尤其是9月20日的來電,確定了任弼時為11月1日召開的贛南會議起草的《黨的建設問題決議案》的政治基調。
此時,任弼時作為中央派出的人員,第一要做的就是與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因此在《黨的建設問題決議案》中,對毛澤東進行了不點名批評。不過,任弼時在從前一階段工作中,已經對毛澤東的主張有了初步正確的認識,因此他并沒有機械地執行中央的決定,沒有強調要開展兩條路線斗爭,只是講到要加強黨內教育注意思想斗爭時,提到要打擊“狹隘經驗論”,防止忽視政治和理論教育及離開實際的空談主義兩種傾向。批評“狹隘經驗論”,實際上是指責毛澤東的“反對本本主義”和“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的正確主張。但是他同中央主要領導者的“左”傾錯誤是有分歧、有區別的,并沒有讓“左”傾教條主義錯誤完全控制中央蘇區。
任弼時這里批評毛澤東,基本是以自己的革命經歷和認識來界定的。1930年5月毛澤東寫了《反對本本主義》,提出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提倡面向實際做社會調查,反對憑借本本發號施令的錯誤。“父親來中央蘇區后,離開文章歷史背景及針對性,抽象理解反對‘本本主義就是不重視理論,錯誤地指責了毛澤東是‘狹隘經驗論和‘事務主義。”“這是父親革命經歷造成的局限。”任弼時的女兒任遠志這種解釋,無疑是符合實際情況的。
形勢的發展并沒有以任弼時起草的決議結論而停止,它繼續沿著自身的邏輯發展。1931年12月底,周恩來到瑞金,就任蘇區中央局書記,任弼時任副書記兼組織部部長和中央局黨校校長。1932年4月4日,洛甫(時任臨時中央政治局常委)做《在爭取中國革命在一省與數省的首先勝利中中國共產黨內機會主義的動搖》一文。該文發表于4月25日《紅旗周報》第37、第38期合刊上。其中指責蘇區中央局的達七八處之多。文章說,這是“十足的機會主義”,“只有最堅決、無情的”加以反對,才能實現黨的任務。十天后,臨時中央在給各蘇區黨部的信中,強調要進行堅決的革命進攻。又過了六天,中央指示電指出,“大會反對所謂狹隘的經驗論,代替了反機會主義的斗爭,這些都是黨大會最主要的錯誤與缺點”。
臨時中央的嚴厲指責給蘇區中央局造成了極大的壓力,作為以民主集中制為根本組織原則的中國共產黨,下級組織要無條件服從上級組織。5月11日,蘇區中央局做出決議,表示要徹底糾正作為主要危險的右傾機會主義。6月27日,蘇區中央局通過的《關于爭取和完成江西及其鄰近省區革命首先勝利的決議》,進行了更明確的、更有針對性的自我批評。
形勢還在繼續發展。1932年7月21日,周恩來趕到第四次反“圍剿”斗爭的前方,后方工作由任弼時和項英主持。由于國民黨方面集結重兵于贛江流域,阻止紅軍北上,從7月25日到7月底,前方和后方中央局的同志對行動方針和前方作戰的組織問題,通過電波和信件相互磋商。由于在毛澤東是否任前方總政委問題上達不成一致意見,8月初,任弼時趕到興國出席中央局會議。會議決定組成最高軍事會議,周恩來為主席,毛澤東為紅一方面軍總政委。
在樂宜戰役之后,中央蘇區三面受敵,紅軍如何迎敵,蘇區中央局前方和后方領導人意見再次出現分歧,雙方電文來往,各陳利弊,在8月底到9月初和9月下旬爭論比較集中。10月初,任弼時等趕到寧都前線出席中央局全體會議,中心議題是積極貫徹臨時中央的“進攻路線”,制訂反對蔣介石進攻中央蘇區的軍事行動計劃。
寧都會議上中央局內部從未有過的兩條戰線的斗爭,打破了過去遷就和平的狀態。任弼時等后方中央局成員集中火力反對“專準備為中心等待敵人進攻的右傾主要危險”,而這種錯誤觀念“澤東表現最多”。許多同志在發言中批評毛澤東自第三次反“圍剿”以來,一系列抵制和反對“進攻路線”的所謂錯誤。后方同志提出召回毛澤東。當周恩來提出留毛澤東在前方,或“助理”自己或在自己監督下負指揮“全責”的兩個方案后,“大多數同志都同意”第一種方案。毛澤東不能取得中央局全權信任,也堅決不贊成周恩來的第二方案。會議批準毛澤東暫時請假回后方養病。
10月6日,臨時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討論同意將毛澤東調回后方做政府工作。毛澤東就此失去了軍事指揮權,直到遵義會議。在毛澤東失去軍事指揮權期間,第五次反“圍剿”嚴重受挫,紅軍幾乎陷入絕境。
任弼時對于自己在寧都會議上的歷史性錯誤,后來不止一次地進行自我批評。1943年1月,他在延安整風時說:“在中區時期(二年),我在政治上是接受四中全會后中央的路線,在軍事上是主張積極進攻的,對于蘇區紅軍發展的歷史特點不加了解,不懂得戰爭規律……與毛的思想政策對立,以致于反對。在掃清道路的斗爭中成為積極的協助者。”1945年4月20日,在中共六屆七中全會發言中,他又檢討說:“寧都會議上,我反對分兵準備戰場,因此就把毛的軍事領導撤銷而以周替代”,“這是小資產階級拼命主義的表現”。任弼時的檢討是深刻的,在寧都會議上,他才28歲,雖然職位較高,但缺乏實際經驗,缺少對中國社會政治實際的深入了解和體驗,形而上學的思想方法使其把復雜的中國革命簡單化和片面化了。當然,這也不能完全怪罪于任弼時本人,這與當時的共產國際和中央“左”傾領導均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在蘇區后期:任弼時再次肯定毛澤東的正確主張
如果我們對比這個時期派出的中央代表團,會對任弼時的做法有著新的認識。
中共六屆四中全會后,臨時中央向幾個重要的根據地先后派出代表團。任弼時率王稼祥、顧作霖去江西蘇區,也就是中央蘇區;夏曦率代表團去湘鄂西蘇區;張國燾率代表團去鄂豫皖蘇區。同樣是中央代表團,但政治作用和工作作風大不相同。
夏曦在湘鄂西蘇區執行了“左”傾教條主義錯誤和宗派主義的方針,在肅反斗爭中錯誤殺害了段德昌等大批優秀將領。在作戰中,先是輕敵冒進,后又轉為消極防御,使部隊遭到重大傷亡,只能退出湘鄂西。
張國燾一到鄂豫皖蘇區,就從個人野心出發,排除異己,撤銷原蘇區領導人曾中生的職務(后曾被殺害),不久又在肅反斗爭中殺害了忠誠于革命的紅軍優秀將領許繼慎和大批干部戰士,造成嚴重混亂。當國民黨大舉進攻時,又盲目輕敵,不做準備,反而命令紅軍遠道向南出擊,遭受重大損失,根據地亦喪失。
雖然任弼時在中央蘇區也部分地執行了“左”傾教條主義錯誤,但這種執行并不是機械地執行,也沒有從排除異己的宗派主義出發,而是對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央蘇區工作進行了有力的支持;即使批判毛澤東的時候,也是帶著足夠的理解和同情態度,因此并沒有造成過于嚴重的后果。
也正因任弼時在中央蘇區沒有全面嚴格執行中央的要求,很快他也受到了中央“左”傾領導人的排擠。1933年1月,臨時中央遷到中央蘇區,便在黨、紅軍和根據地內全面貫徹執行“左”傾教條主義錯誤。由于任弼時被認為“執行極左路線不徹底,工作不合手”,4月,中共中央局免去任弼時組織部部長職務,將其派往湘贛蘇區任省委書記。
任弼時到湘贛省委工作后,在實踐中深深感受到,毛澤東的思想是正確的,戰略戰術擁有深厚的群眾基礎,符合實事求是的精神,因而對“左”傾領導有所抵制和糾正。當時,毛澤東雖然已被迫離開黨和紅軍的領導崗位,但仍關心湘贛蘇區的斗爭。他讓時任中共湘贛省委委員、省軍區代理司令員的王震轉達他對湘贛反“圍剿”作戰的意見,提出湘贛根據地要鞏固發展,一定要運用紅軍十六字訣戰術,一定要打運動戰,在運動中殲敵有生力量。據此,任弼時決定放棄當時的單純防御而采取毛澤東教導的集中力量打擊敵人的運動戰,取得過一戰殲敵一個整旅的勝利。然而,在“左”傾教條主義錯誤在全黨占統治地位的情況下,中央蘇區和湘贛蘇區的反“圍剿”最終都慘遭失敗,被迫實行戰略轉移。
眾所周知,在之后的革命歲月中,任弼時和毛澤東關系十分融洽,并在中共七大上共同成為五大書記成員。遺憾的是,1950年10月27日,在新中國成立一年后不久,任弼時就英年早逝。當毛澤東聽聞任弼時不幸逝世的噩耗后,悲慟不已。他趕到景山東街任弼時居所親視入殮,并親扶靈柩前往勞動人民文化宮,久久不愿松手。他揮毫題寫了“任弼時同志的革命精神永垂不朽”的挽詞,表示深深的哀悼。
唯物辯證法認為,事物的發展是曲折性和前進性的統一,事物的發展周期包括肯定階段、否定階段、否定之否定階段(新的肯定)。從任弼時和毛澤東在中央蘇區的關系來看,一個人,無論多么偉大的人物,由于主觀和客觀種種原因,對正確主張的認識都會有一個反復的過程,認識的分歧和差異決不可簡單作為劃分派別的根據。任弼時對毛澤東主張的認識過程,再次印證,他是一位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杰出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政治家和組織家,不愧是我們黨的駱駝、中國人民的駱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