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芷清
夜晚給人的感覺是豐富多樣的。它是風塵仆仆千里迢迢歸家的親人,是沾滿風霜顏色沉寂的皇冠,也是暗流涌動危機四伏的地下室。它蘊藏光明,也吞噬夢想,它呵護著最初生的最赤裸的勇敢,也將最柔軟最粉嫩的恐瞑一手栽培。
她已經被失眠癥纏繞多年。夜晚是她的舊友,也是她的死敵。她忍受不了夜晚太過渾濁的鼻息,時常在床上輾轉反側,雙眼的精疲力盡和大腦的頑固不化殊死對抗,每天晚上它們都打最慘烈的仗,每天早上她都奄奄一息,比頭一天更疲憊蒼老。
然而天明的生活也沒有好太多。她有一個嬌生慣養會無休止地和她頂嘴向她開炮的女兒,有一份沉重冗雜的工作,一個脾氣火爆挑三揀四的上司,和一個風燭殘年步履蹣跚的母親。她因為害怕不能負起自己的責任,吃飯時會狼吞虎咽,逼自己吃很多東西以此維持體力,以此來驅趕陰魂不散的疲憊感。
她很快就無法控制地長胖了。她的身體如腫脹的氣球,年輕時的衣服全都只能被放在柜子里,為那些又寬又大又丑陋的加加大號的袍子讓路。她的雙手也像一節節藕。她沒有辦法再一針一線在毛衣上輕巧如飛,也沒有辦法再握緊一個人的手,全身的水腫讓她不知所措,她只能擁抱著最溫柔明亮的婚紗,忍受著身體里長年累月的戰爭抽泣到黎明。她也想通過運動來減肥,但她剛上跑步機沒多久就開始汗如雨下,整張臉像剛蒸過的饅頭,虛汗和虛肉在她逐漸不再年輕的身體里興風作浪,在她的世界里燒殺搶掠打家劫舍。
她甚至再也沒有辦法靜下心來看一本書。曾經用語文和閱讀量傲視全校的人,漸漸沒有辦法專心于書本,一翻開封面。無邊無際又力大無窮的疲倦便順著她的神經一點點成了燎原之勢。她不能再看書、寫字,做課題研究,她的青春她的大學她最閃閃發光的歲月都被她的失眠和一去不返的活力趕得四散紛逃。
“我真的很害怕……”她的黑眼圈比她的雙眼更大。她輕輕地搭在丈夫肩上,像一只年邁而又絕望的貓。“我很害怕我沒有力氣再操持這個家,我很害怕我再也回答不了女兒的問題,我也……很害怕我不能再保護她。”她囁嚅著,用她胖乎乎又沾滿了說不清什么顏色,或許是蠟黃的手狠狠地擦著鼻尖。“我已經幾天沒有睡覺了啊……”
她每天都活得很認真很一絲不茍,她會努力早起給一家人做早飯,拖著沉重的身體做衛生,邊掐自己的大腿邊寫文案,在太陽穴抹上厚厚的風油精去開會……有人問她,這樣真的吃得消嗎?
她有些茫然,而又手足無措。吃不消啊,但是必須這么做吧。她留給眾人一個無奈而又寬大的背影。如果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會被扔在醫院里,天天浸泡在濃郁的蘇打水里,沒有人有時間來看我,我會,我會,我會花掉家里大筆大筆的錢……我會,我會整天遭受護士不耐煩的眼神……我怕我女兒會吃不到每周的基尾蝦大餐……我怕我先生沒有辦法一邊應付工作一邊應付瑣碎的家務……我怕我媽……我怕又看到我媽哭……我太受不了她哭了,我太害怕她傷心了……我太怕了,想到這些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哭得很大聲也很用力,好像要把心臟都吐出來。她的眼淚混著無時無刻在的汗水恣意地在她臉上耀武揚威地流淌。她體內的黑夜和恐懼一時間全都進射出來,占滿了整個屋子,攀上每一根房梁。
“我太怕孤獨一個人了。”她哭得像個乳臭未干的小女孩。眼淚如捏爛了的西紅柿,泱泱不息。
點評
生活的瑣碎就像天空飄下來的雪花,有時覺得輕盈唯美,有時覺得透心涼。而當所有的瑣碎累積起來,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微小晶體,卻能壓垮一幢房屋、一棵大樹。文章借用“母親”這樣一個角度,將人被生活重重圍困之時內心的恐懼與掙扎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文中對母親“虛胖”這一細節的突出描寫和結尾處大段大段的訴說,由外而內地讓我們感受到她的痛苦與無助。而即使身處這樣的精神折磨之中,她記掛的仍然是每一個她深愛著的家人,愛與責任,恐懼與勇敢,在這個人物的身上集中地展現出來,令人心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