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沂海



恭綽15歲時曾作《蠶》一詩云:“衣被滿天下,誰能識其恩,一朝功成去,飄然遺蛻存。”觀其一生,其詩頗似葉氏的真實寫照。
歷史蓋棺定論,稱葉恭綽是一代名士。既為名士,一生總會是奇峰迭起,驀然回首之時,處處可見奇山異水;又是民國年間人士,得了最后一縷翰墨書香的浸潤,故事里有文化故國的夕陽籠罩,品咂起來自然另有一番苦澀滋味。
沉浮宦海 榮辱不驚
閑來讀《開拓近代交通事業的文化人:葉恭綽》一書,可以窺見其多姿多彩的人生歷程。清末舉人葉恭綽(1881~1968年)少年得志,曾在政治舞臺上長袖善舞。他經歷了晚清、北洋政府、國民政府、新中國四個時期,歷任清政府代理鐵路局長、北洋政府交通總長、交通銀行總經理、孫中山大本營財政部長、南京國民政府鐵道部長等職,在交通、金融、財政管理方面卓有建樹。上世紀30年代,葉恭綽退出政界,隱居京滬,蔚為名流。他精于詞學,富于收藏,聲著一時,搜求文獻、保護古物更是不遺余力。新中國成立后,葉恭綽任中央文史館代館長、北京中國畫院院長、全國政協常委。
在葉恭綽的主持下,“新開戶頭”交通銀行除辦理鐵路、郵電等事業往來之外,兼營一般銀行業務,逐步在香港、新加坡、仰光等地設立分行,在西貢設立辦事處,是我國最早在海外開設分支機構的銀行,其影響力很快超過如日中天的中國銀行,他也由此成為民國政府的一個政治派系——“交通系”——的靈魂人物。
進可為達官,退亦一名士。作為橫跨政壇和文壇的傳奇人物,葉恭綽不僅是現代交通的前驅,在文化學術領域更是成就不俗。他是博洽通達的學者,治學范圍之廣,在學術界甚為罕見;他是才學非凡的詩人,詞學建樹卓著,創作境界超拔;他是極具水準的藏家,畢生收藏遺珍無數;他還是名滿天下的書畫家,作品雄強樸厚,自成一格,腕下功力直追古人。
因了他碩學鴻儒的風范,也因了他的金融身份(交通銀行的三位創始人為陳璧、葉恭綽和梁士詒),當一柄葉恭綽的書畫合璧扇呈現在我眼前時,我毫不猶豫,掏出訂洋,興沖沖帶回扇齋細細研賞了。收藏之道即是如此:多謀善斷,當機立斷,只為錯過的遺憾,不為做過的后悔。
扇畫為葉恭綽擅長的竹石,取于元人神韻,秀勁雋上,直寫胸臆。葉恭綽的書法,更值得一說。清代以來,世人都重碑輕帖,及至民國,對帖的偏見開始改變,一些書家開始走碑帖并學的路子,多方面汲取養料。葉恭綽的字,即是融會碑帖自成一家的結果,既有碑的厚重,亦有帖的靈動,用筆運腕,魄力非凡,人稱其書有褚遂良之俊逸,顏真卿之雄渾,趙孟頫之潤秀,被譽為當代高手。
觀者很容易將葉恭綽的字與郭沫若甚至毛澤東相提并論:毛澤東寫字如做詩,常有神來之筆,驚人之舉,汪洋之勢;郭沫若寫字則豪放暢達,有一種規矩中的破格和沖動;而葉恭綽的字,雖然奇正相生,自成鋒棱,但總體來說,更多的是書卷氣。
急公好義 —胸懷寬廣
書品如人品。葉恭綽的“盈寸之字,有尋丈之勢”(啟功評語),同他的豪爽性格、寬厚胸懷如出一轍。上世紀20年代,年輕的張大千常到上海孟德蘭路“詩社”,以“打詩謎”的方式聚賭。有一天,他把“傳家寶”——王羲之《曹娥碑》——帶去給眾人觀賞。不料當晚“入局”后連續敗北,轉瞬間欠下1000多大洋。百般無奈之下,他以《曹娥碑》抵了賭債。冷靜過后,張大千十分悔恨,從此絕跡賭場。10年后,張大千母親病入膏肓,詢問《曹娥碑》下落,張大千不知碑帖輾轉落于誰手,急成熱鍋上的螞蟻。偶然間,張大千得知《曹娥碑》在葉恭綽手上,便提出三種回購方式。未料想,葉恭綽二話不說,原璧返贈。
葉恭綽的急公好義,亦體現在對國寶文物的傾力保護。我去過兩次臺北故宮博物院,“毛公鼎”作為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鎮館之寶,安置櫥內,靜默生輝,也銘刻著葉恭綽在危難之時的高義俠行。“毛公鼎”系1850年在陜西岐山出土的西周晚期的一件重器,是迄今為止出土的青銅器銘文中字數最多的稀世珍品。抗日戰爭爆發后,上海淪陷,葉恭綽準備避難香港。臨行前,秘密將珍藏的7箱文物寄存在公共租界英商美藝公司倉庫,其中一箱就是“毛公鼎”。民國29年,葉恭綽在上海的一位親屬因財產糾紛,大興訟事,并向日本憲兵隊透露了“毛公鼎”藏在上海的消息。葉恭綽聞訊,急電侄子葉公超去上海主持訟事,并諄諄囑托:“毛公鼎”不得變賣,不得典押,決不能流出國土。此鼎終于沒有落入日軍之手,抗戰勝利后交“上海敵偽物資管理委員會”處理。上海市政府聘葉恭綽為“毛公鼎”保管委員會委員,并從軍統局領回撥交南京中央博物院保存,1949年被蔣介石帶往了臺灣。為了保護祖國文化遺產,葉恭綽傾囊購買了許多珍貴字畫、碑帖、瓷器、銅器、孤本、善本等,他重金購得的稀世珍品——晉朝王獻之的《鴨頭丸帖》真跡,慨然捐獻給了上海博物館。
葉恭綽還有一段與毛澤東以書交往的佳話。1953年,葉恭綽將自己編輯出版的《清代學者象傳》第二集寄給毛澤東,毛澤東接到贈書立刻回函:“不知尚有第一集否?”《清代學者象傳》第一集出版于1928年,歷時久遠已很難覓到,他便把自己珍藏的一套送給了毛澤東,并在信中表明了這套書的彌足珍貴,聲言不必歸還。毛澤東獲得珍本后,反復詠讀,并在扉頁鈐蓋了自己的藏書印“毛氏藏書”。
政治家的“動”和學問家的“靜”,在葉恭綽的身上得到了和諧統一。他沉浮宦海,歷經榮辱,慣看炎涼,故而于玩好長物,藏品聚散,一概拿得起,放得下,豁然處之。
飛來橫禍 郁郁歸去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反右”運動飛來橫禍,早已遠離政壇的葉恭綽卻被莫名其妙地打成“右派”,職位被撤得一干二凈。閱讀章詒和的《往事并不如煙》,書中轉引了她父親章伯鈞的一段話:“1956年因為文化部和中國美協有輕視國畫的傾向,我聯絡羅隆基,再拉上李濟深,向周恩來反映了這個問題。后來又與葉恭綽、汪慎生、王雪濤、徐燕蓀等人,一道發起成立北京畫院,為的是把國畫創作和研究獨立出來。結果凡是與此事有關的畫家,除齊白石外,其余一概劃為右派。葉恭綽是我把他拉到北京畫院當院長的,不想也給這位老先生戴上了帽子。”自從劃成“右派”后,葉恭綽一下變得沉默了,既不愿意出去見客,也不歡迎來人造訪,閉門獨居,郁郁寡歡。
即使這樣避世,“文革”風暴來襲時,已經85歲高齡的葉恭綽,仍然避之不及。幸虧宋慶齡聽說葉恭綽處境困難,心中極為不安,并請周恩來出面制止了紅衛兵的非常行動,他才免遭大難。宋慶齡還讓秘書到葉家送去200元,身處逆境的葉恭綽見到這筆錢,老淚縱橫:“孫夫人的心意我領了,但這錢不能收,因為孫夫人也是靠工資生活,并沒有財產。”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葉恭綽走得很冷清,身邊沒有親人陪伴。以詩文寄情、佛法澄心的文人夙愿,在大亂之中化為泡影。
回到這柄新藏的扇子,定睛一看,上款為“純農”。此君本名王鳳崗,字純農,華亭人。抗戰前后曾擔任嘉興國術館館長,生前應與葉恭綽交情不淺。王鳳崗詩、書、畫頗有造詣,存世作品比較少,他的仕女畫線條圓潤流暢,修頸,削肩,柳腰,細目,櫻唇,面部呈明暗虛實之感,具有清代晚期仕女畫的特點。曾在央視《鑒寶》欄目見到兩枚印章:白方“王鳳崗印”和朱方“崗山”,專家鑒定團估價為80000元。正所謂:乖乖隆地冬,行情沖沖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