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

國時期,浙江興業銀行的一位資深職員,在到銀行工作前,曾在浙江平湖城里一家老牌錢莊工作了八個年頭,他從17歲開始的頭幾年就是做練習生。他后來回憶道:
錢莊的事務,大多是關于洋鈿鈔票的事。每天除了灑掃和招待主顧之外,其余空下來的時間,便是練習洋光。練習時間,總是在吃早飯之前,丁丁當當,敲得不亦樂乎;就是在滴水成冰的嚴冬天氣,依舊也要敲著。洋鈿很冷,捏在手上,便要發抖。屋里不但沒有火爐的設備,還有像尖刀般的風,從窗縫里鉆進來;但是因為抱著極大的愿望,兩只手會敲得發熱。這樣繼續不斷地敲弄洋鈿,漸漸可使聲音敲得很響,雖在人手很多的地方,也可聽出自己所敲得聲音。并且個個不會落脫。消磨了一年多的時光,才算成功。以后便常被老師派到同行中去看洋鈿。因為平湖地方小,主客家由同業劃款,一定要自己去收取。當我第一次出門看洋鈿的時候,同業中有意要和我開玩笑,摻入了好多銅洋鈿和鉛洋鈿,有時在洋鈿上還打著墨印和粉印,有時還要發出高聲和我談笑。在這種情形里,我早已知道他們的陰謀——搭銅洋鈿,所以在敲得時候格外細心,而且特別地注意左手的中指。一個洋鈿凈重七錢二分,因為練習時候久了,那中指就有戥子的功能,每當洋鈿一個一個敲過去,如果其中有一個輕了幾厘,就會發覺;同時加以視覺聽覺的辨別,總不會吃進一個。
銀行與錢業有所不同,但練習生的基本歷練確有著驚人的相似。女作家程乃珊的祖父程慕灝自小家境貧寒,小學輟學但仍能以優異成績考上杭州省立簿記學校主修了兩年會計,1913年2月,他15歲時經人介紹進上海中國銀行做練習生,從包銀元做起,還要學點鈔票、譯電報、打算盤,三年后由練習生升為助員,再升辦事員,然后是初級文員……直至86歲離行榮休,仍兼任香港中銀集團顧問、中國銀行總行常務董事之職。她寫到:
祖父回憶,包銀元屬銀錢業的基本功。銀元圓滾滾的,要包得服帖緊扎,這項技巧很難學。此外,作為練習生的基本功,還要學會聽銀元以辨真偽。為了苦練基本功,祖父小小年紀每天清早守在水缸邊,寒冬臘月也不例外,雙手都生滿了凍瘡,堅持逐個用銀元敲擊水缸邊,如果聲音鏘鏘清亮,就是真的。假的,會發出悶悶的啞聲。還有種識別方法,是用手指分別夾在兩塊銀元之間,再輕輕一吹,真的聲響如銀笛……祖父還有個習慣,就是站著吃飯,特別(是)吃早飯,為此祖母向他提了幾次:“皇天不打吃飯人,啥事連吃頓飯也坐不太平!”祖父說這是做練習生時留下的習慣。祖父自小乖巧精靈,手腳勤快,隨時應師兄上級客戶之召,吃飯時也作好應召之準備,故習慣站著吃飯,以方便隨時放下飯碗做事……對傳統的學徒(銀行稱為練習生)訓練方式,祖父認為有其合理處:苦學基本功,去盡家中帶來的嬌驕二氣,學會謙虛全力為客人服務!
民國十四年(1925年),浙江興業銀行總行曾招收了一批練習生,其中有一位叫徐壽民,投考錄取后被派往該行天津分行工作。11年后即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他撰文回憶了當年的練習生生涯:
我行對于練習生,素視同家人子弟,時經理為顧逸農先生,尤為愛護備至,不日即囑入美國英文學校補習英文,至平時對于我等行動,督促尤嚴,蓋恐青年血氣未定,督率不周,易入斜途也。吾與姚引之君共寢室,每晚九句(點)鐘即睡。有時方熄燈就寢,忽覺門半開,探入一人頭,急開燈,方知為顧經理巡查我等是否在行也。不二月,程杏初君到行,更多一伴侶。三人均留有頭發,一夕,忽一茶役遞到經理手諭,略謂“汝等正在練習時期,首宜寶貴光陰,不可費時于修飾門面。”于是三人乃各剪為平頂。顧經理對學生注意之微,于此可見!我等之能守紀律,略有上進,顧經理實有所賜。
時經襄理等均住在行,頗為熱鬧。每晚同人多以打牌為消遣,余等則以聽留聲機及打臺球為惟(唯)一娛樂。余至今性嗜皮簧,實種因于此。假日,余常與姚君至“中國城”內,參觀商務印書館等書鋪,歸途恒購粽子糖一角,共啖之,亦至足樂。師鳳升君常以李文忠公信稿囑抄,時至我等房內談笑,頗為和藹可親。收支主任屠兆蓮君,甬人也,“肉骨頭敲鑼鼓”等甬語,常聞于耳。屠君不輕外出,亦不打牌,早晚惟朗誦經書,其用功精神,實足取法。
行中每早于九時開始辦公,備有簽到鐘,我等六句(點)鐘起床后,即去簽到,以營業室門尚未開啟,均由營業柜上窗洞出入,雖覺可笑,而足表各人頗有進取之心。使吾終身而有此種思想,絕無貽誤公事之虞矣。
余初在本埠同業處練習,除遞傳票,抄往押透等便查簿外,一無所事,然猶覺不能勝任。憶曾有一日,將往透某戶存數誤抄為欠,致招經理之訓責,乃深感銀行工作之難。不數月,被調至南開儲蓄分處,該處設在南開中學校內,除吸收一部分學生零星存款外,學生家長匯寄款項,亦因此多托我行辦理。實為一舉兩得之發展業務方法。時主管員為婁琴齋君,一切均蒙指教,獲益良多。南開地處城南,往返須二易電車,再坐膠皮;津地電車,不分等級,乘客多北人,性嗜大蒜,其味觸鼻,非南人所習聞,夏季蠅類尤多,但為節省行中開支,婁君與余,均安之若素。
數月后派在會計股與文牘股練習,時會計主任鄧范吾君,短小精干,尤善交際,柜上顧客,多由其接待,傳票蓋章,常由會計股人員或營業上之職員代蓋,手續雖嫌欠缺,而從未發生事故,較之目前各銀行防范雖嚴,而弊竇仍有所聞者,不得不嘆人心之日非矣。會計股之工作,為黏傳票上之附件,打號碼,幫同對賬及整理一切帳表。在文牘股則不過每日封寄各行號信,及有時幫同抄繕信稿而已。工作雖似細碎苦燥,而無形中每日各股之情形,得窺全豹,余之于銀行業務略知一二者,此練習期間之所得也。
最后在匯兌股學習,主管員劉學齋君,事無巨細,均樂于指導,并常囑實習。時尚未廢兩改元,銀洋折合,雖多一重計算,而銀行于匯款中,在行市內無形中可多沾利潤。今則銀行利益日趨艱難,此亦一端。記載總分行轉帳,以有對方關系,初覺復雜難懂,不過依樣畫葫蘆,嗣經探得其原理,仍感趣味。
中國銀行沈陽支行的一位員工,如此回憶自己從事“譯電”、“打字”的體會:
譯電本屬易事,祗要認識念六個英文字,任何人皆能為之,似乎極其容易。然余以為譯發電報,關系銀行業務,至為切要。一有不慎,貽誤必大。蓋銀行營業之成交,貨幣之頂調,買賣各處行市之傳達,聯行之收交,以及電匯等等,皆須利賴電報之辦理敏捷,乃能不誤時機。查我行自改組為國際匯兌銀行以來,對于電報事務,極為繁多。每一電報,關系進出款項,動以萬計。經辦人稍有遲延或錯誤,立即鑄成大錯,貽誤時機,發生損害,豈不可虞(聞銀行行員有因誤譯電報,發生損害,賠款無著,以致喪身者)。故此種事務,雖屬平常,實非穩慎之人而辦事敏捷者不為功。吾人譯電之時,每譯一電,抄錄之后,隨時再一過目,等于校對,絕無錯誤,對于數目字碼及收交數碼,尤須特別注意認清。例如譯交洋五萬圓一碼,最好先將洋五萬圓數字與電碼用手比直,然后照錄,自無貽誤。再總處新頒電本,對于銀行應用成語,搜羅殆盡,主管電報人員,不暇當不時翻閱,俾應用之時,不致隔膜。而對于文字較長之成語,尤須注意譯用,庶不虛糜電費,亦銀行員應具之道德觀念也。
余入行從事打字工作,已歷時七年之久。每日打字自千字至數千字不等,終日手不離機,旁人咸以為苦。憶在濱行服務時,曾有同人某君謂余曰:此種工作,勞力傷目,其于吾人前途,亦無若何生色,為君計,以早圖他調為佳。余當時頗以某君所見為狹,當答以:“吾人在行服務,原須分工合作,乃能有濟。貪逸畏勞,固非銀行員之本分,至所從事之有無生色,此亦事在人為耳。余于所做工作,無論一電一函,凡屬有關業務者往往私自研討,究其用意所在,歷年既久,亦能獲有心得。至于公文之程序,語氣之結構,辭句之修潤,果能在(再)在留心,亦足提高吾人之國文程度。吾之工作,固非徒打字耳。”某君語塞!
中國銀行青島分行的練習生包文藻,則如此描述他所在分行的集體生活與個人生活:
魯行同仁私的生活可不費分文均能感到十二分興趣,這不得不感謝王經理在行內替我們組設了一個俱樂部的德政!俱樂部內的陳設,關于運動方面,有彈子球,乒乓球,耳聽心娛方面的有無線電,留音機,以及圍棋,象棋,報紙書籍等,無不具備。每至晚間,同仁匯集,各尋所歡。據聞前年孫副理為增加同仁興趣起見,捐贈百元的獎品,開了一個游藝比賽會。同仁各顯身手,爭奪錦標,好不熱鬧。可惜我遲到行數月,未能躬逢其盛,至今憾然!孫襄理也常以運動如何有益于身類的話來勉勵我們,并時常在俱樂部與同仁比球決賽,鼓勵我們興趣不少。至于俱樂部內的整理,我們在各主任指導之下,無不惜公物如己有,秩序井然!
談到個人,在公事不忙的時候,晚飯后的光陰,可算完全在俱樂部內消磨,打球閑話,看書閱報,總要占去四小時,然后就做那日記工作,將一天所做事物及談話游戲,從中有無錯誤和刺激感想,均加以反省:默察旁人舉動作為,智識見解,較我之異同,究其結果之優劣,亦詳加記載,以備他日查考張本。最后練八段錦一套,極遲十一時睡覺。早晨六時即起,先前住在行內宿舍時,到附近公園,練八段錦一套,呼吸清新空氣,現因住宿的地方,靠近有小山,所以每晨作爬山運動。起初稍覺吃力,日久乃成自然。登高遠眺,心曠神怡,感到腦清氣爽,別有天地。雖值嚴冬天氣,亦不間斷,藉(借)以養成勇敢活潑耐勞精神!約七時半回來,習大小字兩張,至九時上班辦公,有時因事忙,雖做過量的工作,亦不覺神疲體倦,所以我到行以來,未曾請過半天病假。這也許是我調養身心方法上,表現一點小小的效果吧!我逢到星期,或放假日,約二三同志,或游覽山水,或參觀工廠。至于魯行同仁,大規模旅行參觀,及請師授拳的組織,尚付闕如,此正有待我先進諸公之提倡!我對于電影片,認為有增進人的智識效力。然有時遇到那肉麻艷情的影片,足以移動青年人的性情,確不敢贊同。所以我非有新聞或奇觀片子,不去光顧。論我在行位置微小,得的酬報,當然不多。而且家累甚重,事實上固不容過分的求樂。但我本著去年王經理在訓詞中指示我們:“信用”、“操守”、“誠實”、“周密”四項行員修養的方法,來盡量享受我精神上的生活,心身上覺得非常的愉快;同時我想我行全體二千余位同仁,環境不同,旨趣互異,一定各有各的美滿生活。很希望人人能用“真實”、“活潑”、“親切”的筆墨,寫在中行生活上,亦是一件快事!(作者為廣發銀行上海分行紀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