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乃亥,這是坐落于青藏高原之上的一個小小的藏族村落。
當我用普通話讀出石乃亥三個字,竟覺如此拗口。標準的普通話發音中,這三個字的發音分別為陽平、上聲、去聲。這樣的組合發音,自然不如陰平、陽平、去聲的發音組合更容易讓人的耳朵和大腦接受。而后者——聽來更為順耳的發音組合,是當地人賦予這個村莊的真正名稱。
當我無數次從當地人的口中聽到由平調、升調和短調組成的這三個字——石乃亥,我有理由再一次堅信:只有真正和這些村莊有著千絲萬縷的割不斷的血脈與親情關系的人,才可以如此以恰切而傳神地通過發音來傳遞關于一個村莊的一切——包括靈魂和根脈。
我的腦海中,早先所有與石乃亥有關的印象,來自海南州的詩人孔占偉。不論是收進他2012年出版的《岸上的水》中《青海湖以西的石乃亥》,還是2015年出版的詩集《家書》中的《又一次想起石乃亥》,“摯情砌筑詩行”的詩人對于“與寂寞相守與孤獨相望”的石乃亥,始終有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感情,而“石乃亥草原那被茂密的森林覆蓋了的故事”,讓我在閱讀時不由對這個離我的生活所在地有600多里路的藏族村落有了莫名的向往。
我到后來才知道,這是兩個不同的石乃亥,同樣位于高原,位于海之南。
曾經集中在文字上的印象與現實中的相遇重合時,我對石乃亥——這個藏語名稱直譯過來為黑青稞的小小村落,除了向往之外,又摻雜了一些難以言說的感情。
在一個陽光濃烈的下午,當我們一行人來到這個位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貴南縣過馬營鎮的村落時,石乃亥村,這個和青海的許多藏族村落一樣偏遠而貧瘠的小村,外觀上并沒有太多的不同。而與許多村落大為不同的是,石乃亥迎接我們的方式。
哈達、奶茶、青稞酒自然不能不提,但更值得一提的是石乃亥村民間藝術團的歌舞表演。
當村落里身材窈窕里的女子們頭搭艷麗的頭巾,身著漂亮的藏裝,在闊大的場地上表演 “阿則”(又名“扎西果央”,是以歌伴舞的方式表現勞動的場面)時,熾烈的陽光下,一場熱烈而隆重的迎接儀式開始了。此時,盡情鋪灑的陽光,落在周邊的小葉楊和院中的草尖上,落在院墻和水泥地坪上,落在院內的經桿與經幡上,毫不吝嗇。
“阿則”在貴南地區有200多年的歷史。將辛勤繁重的勞作轉化為歡樂的歌舞表演的“阿則”,是屬于勞動人民的智慧。這片土地上勤勞的人民,始終用聰明才智混合汗水創造著屬于這里的文明。
文明的載體有多種,自然也包括我們在這里見到的一幅幅色彩艷麗、獨具魅力的掐絲唐卡和千針萬線織就的精美十字繡繡品,以及與“阿則”有關的石乃亥民間藝術團。在這里,這些也不僅僅是傳承文明的載體,它還是村民努力改善生活困窘的有力佐證。
在藝術團的大廳內,懸掛著一張石乃亥民間藝術團演出行程圖,我們由此看到石乃亥的人不僅僅走出了石乃亥村,走出了海南州,他們還走到了北京、上海等二十多個省市、自治區。一面由文化部社會文化司、北京市文化局、北京龍潭廟會組委會三家在1998年頒發的第十二屆龍潭杯優秀民間花兒邀請賽優勝錦旗懸掛于大廳。這支民間藝術團的成立的時間 為 1993年,曾上過央視春晚,被多家媒體關注和報道。二十多年的風雨春秋,我們驚異于一支如此優秀的民間隊伍存在于如此偏遠的青藏地區,更為它如此頑強的生命力由衷贊嘆。
這是一支生長在民間的生機蓬勃的隊伍。從他們現場表演的“阿則”我們可以看出來,這支隊伍并沒有經受過音樂學院的熏陶,甚至連聲樂進修都沒有過,然而正是這種憑借天賦與本能的原始淳樸,才是真正的原汁與原味,才使她們廣受矚目。藝術團的負責人告訴我們,這些表演人員平時還要放牛牧羊和操持家務,有任務時,他們便洗去滿身勞作的塵灰,穿戴一新地開始排練和表演。
用“真誠編織成圣歌妙舞的彩虹”,他們才是真正的民間藝術家。他們生長于古樸的村落,繁衍生息的同時懷著憧憬與希望,憑借辛勤和努力換來生活的美好。
這里生長草木莊稼,這里繁殖牛羊牲畜。在城市化浪潮席卷一切的今天,這里的許多人走出了村莊,甚至不愿再返回。而與此同時,許許多多的村莊正不斷遠離我們,甚至永遠消失。
擁有“中國文壇無聲的權威和舉足輕重的地位”的李敬澤先生,曾這樣說:“這泥土,這田地,這村莊,是我們所有人的故鄉,是中國文明得以生長存活的真正的土壤。”
而讓人心痛的,正是這種土壤的越來越稀有,好在這里還有一個石乃亥,如此真實而醒目地呈現在我們眼前,不斷警示我們,用它的珍貴,以及它的困窘。
同來的評論家畢艷君女士說:外面喧囂的世界與村子里安靜的生活有很大的不同,于是喜歡這里的外來者將卓瑪留在了筆端,而想看世界的許多卓瑪卻離開了自己熟悉的地方走向了故鄉的遠方。
是的,或者留下,或者遠離。而什么時候,被俗世裹挾的我們,能夠放下身段,低到泥里土里,低到田地上,真正低到一個村莊里呢?
陽光朗照的石乃亥,如此溫暖,如此親切。返程的路上,同來的德高望重的王文瀘先生說:這個村莊的自然條件并不優越,也許只有養殖業的發展才是富民之路。
我們一行人深有同感。石乃亥,也許此生僅此一面之緣吧。其實于石乃亥而言,我們始終只是過客。我們既有文人蒼白無力的感慨與擔憂,還有著無限的向往與期待。
當我看到那些躬身勞作的村民,看到手執皮鞭的牧人,看到那些疏疏落落的土墻圍成的一所所簡陋民居,現在,我既擔心它不再原始與淳樸,又怕它的貧窮與落后影響村莊的發展。
走出村莊的時候,我真誠地希望,那些“哀婉與沉痛中的消散”能夠慢一些再慢一些;那些曾經走出村莊的人,能夠帶著“攜帶著一份增值的文化資本” 返回村莊,真正地葉落歸根。
【作者簡介】雪歸,原名楊秀珍,中國作協會員,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小說等文學作品見于《文藝報》《清明》《西藏文學》《中國鐵路文藝》《飛天》《青海湖》等省內外報刊雜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暗蝕》和《無腳鳥》,散文隨筆集《云端或泥淖》。有小說作品獲得青海省政府文藝獎、全國電力職工文學大賽單篇作品一等獎、青海青年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