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今年5月中旬,劉水第一次見到母親痛哭。父親的脊椎里突然查出一個腫瘤,需要立刻手術。醫生給的說法是:不做手術可能在一年內癱瘓,做手術有可能立刻癱瘓。手術后的第一個晚上,父親躺在重癥監護病房里,劉水躺在父親普通病房的床位上。他突然覺得半個身體都開始不太對勁:從半邊臉到胸、胳膊,再到腿都感到麻木酸痛。
人在職場,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煩惱
這種感覺劉水并不完全陌生。去年的時候,他的腿就曾酸麻過一陣子,但那段時間他工作特別忙,每天熬夜加班,根本顧不上看醫生。他自我診斷是腰椎的問題,“找了張硬板凳,坐了一個月,好了”。這一回,半身的酸麻持續了一個星期,但他依然顧不上探明究竟。等待他的是一次長差,以及長達一個月的每天睡眠1~5小時的高強度工作。工作告一段落的第一天,半身酸麻的癥狀又一次出現了,到周末時候甚至開始影響行動能力。劉水決定請假看病。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他做了腰椎CT、腦核磁共振、腦血管增強CT、心臟超聲、24小時動態心率檢測,檢查結果沒有顯示出任何器質性問題。他確診有腰椎間盤突出,但是突出的程度并不至于造成如此嚴重的癥狀。他自己感覺肌肉力量虛弱,但醫院檢查的結論是:力量、痛感都沒有受到影響。劉水看了不下十個醫生,幾乎沒有人能給他一個確切的診斷。一個女大夫三言兩語打發了他:“你沒事。”一個中醫煞有介事地告訴他:“你這就是‘風啊。”最后,他找到一個神經內科大夫。大夫看了他的檢查報告,解釋說:“神經的問題很復雜,聽你的描述,物理損傷的可能性不大,更有可能是心理上的。”劉水拿到了藥方:百憂解,治療抑郁癥的特效藥。可他沒敢吃。令他稍感寬慰的是,這種癥狀似乎并不少見,他很快就在自己的圈子里發現了病友:一個是IT企業工程師,一個在國企工作,都是工作高壓人士。
劉水也曾懷疑,自己的癥狀可能是工作壓力造成的抑郁導致的。他知道明確的發病起始點,也知道當時確實存在一些心理刺激因素,比如父親患病的檔口,他正處于工作千頭萬緒的時刻,比如長差期間內心特別強烈的焦慮感。他一直在風口上的互聯網行業摸爬滾打,工作就是生活的全部內容。但這個判斷依然沒法說服自己:他是自我覺知那么強烈的一個人,似乎未感到對自我失去控制,真能被壓力壓垮?
回想起來,職場7年,劉水不止一次在壓力的洪流里搏擊過。大學畢業前,他已經非常明確自己的目標:他希望能夠在互聯網行業做些“真正有價值”的事情。在當時看來,開局幾乎是完美的。他被一家互聯網巨頭招聘為管理培訓生,公司安排的導師高居副總裁之位。可未曾想到的是,這段職場起步卻變成一段極其痛苦的回憶。
一個職場新人所能遭遇的壓力劉水幾乎都遭遇到了。首先是“自尊心、自信心遭到了非常大的打擊”。劉水的主要工作之一是制作對外宣傳頁面。本來,他是部門里唯一個相關專業出身的成員,但他撰寫的稿件往往被修改得面目全非,而他又并不認可這些修改的合理性。他記得當時有三個上司同時指導他的工作,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意見,令他完全無所適從。“我最后真的是沒有辦法,只能拉著每個人去問,然后坐在設計師邊上,讓他按照這些上司說的一點一點改。每做一次都非常痛苦。”
在部門里,他是唯一的純文科生,同事們都是技術上的專家,甚至研究算法的科學家。雖然劉水在大學時代通過自學具備一定的編程基礎,但和同事相比,他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會”。入職以后,他拼命去學數據庫學編程。那時候,他每天干到夜里11點半下班,回到家里繼續看書學習到半夜一兩點,早上9點鐘再準時到崗,周六和周日至少有一天到一天半的時間到公司干活學習。這種努力似乎并沒有得到認可。“有一次,上司找帶我的同事說:‘你能不能不要讓他來加班?感覺好像我們在壓榨他一樣。我們這里也沒這么難啊?”劉水現在能夠理解,老板很可能就是隨口一說,無心之語。但是在當時,這個話讓他的壓力更大了。劉水記得,試用期結束的時候,部門會安排一次領導面試,形式是現場抽題當場回答。“我這個人從來不怕面試不怕考試。但那一次,很可能是因為壓力太大了,我居然完全看錯了題。我滔滔不絕地往一個錯誤的方向講了十幾分鐘,大家面面相覷。最后還是過了。我一直猜測可能因為我是老板的管培生,(他們)也不能對我怎么樣。實在太尷尬了。”
比業務成長壓力更關鍵的是,劉水發現所做的工作和自己的期待大相徑庭。由于公司原本安排的導師離職,他并沒能進入自己青睞的產品開發部門工作。新部門的實際工作是廣告,商業和數據就是全部工作邏輯,一切都以收入業績為導向。部門的整體價值觀念與他的個人觀念產生了尖銳沖突。有一陣子他甚至有了這樣的想法:“我為什么要做這些,這不是在騙人嗎?”
價值缺失感被日常工作的細節不斷放大。那時候,部門有很多規矩:每天要寫日報,每周要寫周報。員工的日報和周報要得到認可,必須在后面寫上好幾百字的個人感想。劉水完全無法理解這樣做的理由。“但我必須每天都寫,寫自己每天干了什么工作,每一項花了多長時間。每周再統計一次:我這周學到了什么,哪個工作干得好,哪些干得不好。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沒有快感,也不明白它的價值在哪里。日復一日地完成這些程序,這讓我覺得更加焦慮了。”
與此同時,他根本無法融入團隊。部門里人與人之間官方式的相處狀態讓他倍感疏離。他發現自己和同事們完全不存在共同話題。“我當時在手機里看龍應臺的《大江大海》,我旁邊的同事拿過來看一眼:‘這是什么呀!撇下手機,走了。”他所有的這些體驗和直率較真的性格都讓他成為部門里不受歡迎的一員。有一次,上司去泰國開會,回來的時候給每個人都帶了禮物。“人在這個時候心里是非常敏感的,我聽到她順著工位給大家挨個發禮物,我坐在那兒等著她,結果她唯獨就跳過了我。”
所有這些都讓劉水糾結不堪。一方面,他發現他和所處的環境完全是錯位的:“我覺得大家在業務上都很厲害,但是我覺得這好像不是我想要的工作和生活。”另一方面,他開始懷疑自己。“你剛入職場的時候,你會覺得這個公司已經這么大了,已經發展這么多年了,大家都這么有經驗,所以這里的一切應該都是正確,且是總結出來的規則,這些規則你必須要去學會和遵守。那個時候我老問自己:我是不是在職業方向上選錯了?這么重要的一件事我居然選錯了!”
入職兩個月以后,劉水發現,他出現了一個癥狀。每到周日下午5點多鐘,他就感到渾身不自在,坐立不安。“有一個說法,原始人在荒野上,突然有大型猛獸逼近了的時候,內心會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安,覺得有大事就要發生。我當時就是那么一種感覺。我心里越來越焦慮,我并沒有在擔心任何一件具體的事情,但全身的每一寸皮膚似乎都是毛躁,所有的汗毛好像都倒豎著。這種焦慮感很像做夢夢見自己明天要考試:你一方面覺得很不可思議、很吃驚,一方面又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準備好,手足無措。”那時候,吃完晚飯時恰值傍晚,劉水一邊刷碗一邊看著天黑下去了,焦慮在那一刻達到了極致,一直持續到上床睡覺。后來他終于找到一個緩解的方法,星期天吃完晚飯,他就上公司去干一會兒活,“回來就可以安心睡覺,能好一些”。
入職4個月以后,劉水覺得自己不能這樣下去了。“我找了一家傳統媒體,問他們能不能要我。他們給我開出2000塊錢基本工資,第一年沒有稿費。我當時租的房子2600一個月,可我一口答應了。”
正當劉水開始向家里人宣布自己決定換工作的時候,一個親戚給他打電話,其中有一句話打動了他。“他問我:‘你在這家公司待了半年,你到底學到了什么?我心里突然想,如果我就這樣放棄,我這半年就是浪費掉了,這個不行。”
劉水決定做最后的嘗試。他去找了自己的導師,一位公司副總裁。“我告訴他,我每天早上起來都不是被夢想叫醒的,都是被鬧鐘叫醒的。我周圍的同事是都很厲害,但是你若想要我在3年之后變成他們,我心里不樂意,我不想變成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幸運的是,這位副總裁認可了他的坦率。“導師許諾,三個月之后給他換一個做用戶體驗的工作。從那以后,劉水的焦慮開始緩解了。他分析自己的心態:第一,他確實給了我一個方向;第二,他在背后又做了一件事,他去找了我的直屬領導。從此以后我的直屬領導不會再事無巨細地糾正我的工作,給了我更大的自主權。最重要的是,有了三個月的換崗期限,我覺得有了盼頭,就沒有那么糾結了。”三個月后,劉水如愿換崗。他把工位從公司6樓搬到3樓,就在那之后的第一個周末,所有的焦慮癥狀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工作的時間越長,劉水越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對于很多人來說,薪水是最重要的,但他不是。曾經有一家起步做互聯網業務的大企業想讓他跳槽過去。從美國聘請的高管找他談話。劉水問:“你完全了解這個東西嗎?”對方回答不是很了解,她也就剛來幾天。劉水又問:“那你能告訴我,這個東西哪里最能吸引我嗎?”對方想了想:“錢多。”聊完以后,劉水又給介紹人打電話,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他也給了同樣的回答:錢多。“我立刻告訴他:那我就不去了。對我來說,一個工作必須是有趣的、好玩的,是我想干的。我還要搞清楚,它是不是有真正的價值,能讓我所服務的人獲益。如果它只能夠讓公司賺更多的錢,那它對我的吸引力就很有限了。”
從第一家公司離職后,劉水進入了一家新成立不久的公司。公司還處于創業爬坡階段,薪資在業界沒有什么競爭力,工作強度卻是一流的。劉水記得 ,在一整年的時間里,連節假日在內,他都是朝10晚2,經常凌晨三四點鐘回家,腦子興奮睡不著覺,干脆隨手拿本書看到四五點,睡個三四個小時再去上班。但那段時光對他來說卻是難得的美好:公司給了他足夠的空間做他感興趣的項目,同事們充滿了創業的熱情和理想主義,所有人奔一個目標而去:把產品做到最好。
職場的殘酷性之一在于,市場、公司、個人總是處在不斷的變化之中,一個人絕對無法在一個最舒服的位置永遠地待下去。劉水在同一個項目上竭盡所能地耕耘了兩年,手下帶著一支30余人的團隊。2014年底,他突然感到工作無法進展下去了。他發現,他對項目的規劃跟老板的期望不太一樣;即使是按照自己的規劃,項目的進展也非常緩慢。整個團隊對于項目的出路都產生了疑問。
恰逢年底提交年度總結和次年規劃,劉水的總結被打回來了很多次。“心里的壓力就是困惑,感覺既沒能完成老板的期待,也沒有把這個團隊帶到一個非常高的高度,更關鍵的是,你不知道接下來到底要做什么。”他發現自己變得很難控制情緒。“那個時候,我的應激反應已經非常強烈了。我和我的直屬領導因為一些很小很細節的事情發生了多次激烈的爭吵。有一回,面對我的直屬上司和頂頭上司,我心里一急,直接跳起來就喊:你們怎么能這樣?你們這樣做對嗎?你們要這么做就根本沒法做下去!他們倆當時也很驚恐,說你怎么突然就這么激動。”“激動歸激動,你跟他喊也不能改變你的處境。我每天都在想,未來到底要怎么辦?”劉水住的房子陽臺上有一張書桌。冬天陽臺沒暖氣,浸骨的寒冷。每天晚上,他深夜12點到家,妻子在屋里已經睡了。他就披著厚厚的衣服坐在陽臺上,一坐兩個小時。“我覺得只有在那兒我才能處在一個沒人干擾的狀態里。”年終總結的關卡過去以后,劉水陷入了兩個月的倦怠期。看上去,他如常工作,但他心里清楚,手頭的事并沒有真正地推進。“我每天都在想的是:我是不是應該把這個團隊交出去。”
半身酸麻的狀態出現時,劉水正處于職場的又一輪激烈變化中。原本的項目告一段落,公司內部正在建立新部門。同事們都說,新部門“是個坑”,但劉水覺得有機會長見識,義無反顧跳了下去。
新起爐灶絕不是份閑差。由于工作涉及很多海外合作,整個人的時差是混亂的。最忙的一個月,他每天都是夜里一兩點回家,有時候連續一個禮拜每天只能睡一兩個小時。
新部門的一項挑戰是角色的轉變。過去,劉水也帶團隊,但他只是“帶頭大哥”,團隊成員的人事權并不在他手上;現在,他是一個真正的負責人,“可以給人降薪,也可以炒人魷魚”。權力的增加意味著管理的復雜性也增加了。從前那些可以忽略不計的小事似乎突然間都需要被一一辨明是非了。他為人處事的自我要求極高,可當個人標準、公司標準和員工的行為之間出現偏差的時候,究竟朝哪個看齊?劉水在許多事情上糾結過:他個人絕不會在一項工作沒有完成時撂挑子下班,他是否應該允許團隊成員這樣做?下屬向公司申請經費買酒招待外國同事,事先自己享用起來,他應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嗎?有一次,員工謊稱病假,他沒批準。他理解這是因為公司的年假太少,但他心里過不去這個坎——為什么不能對他坦誠以待呢?
生氣的時候,劉水并不會去找人發泄。他形容自己好像武林高手中了毒,“自己會拿內功把它壓下去”。“可有的時候真的很憤怒,你早上醒來的時候,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一定要跟誰誰這么說,我當時怎么沒回他這么一句話?”
但憤怒是次要的,焦慮才真的是如影隨形。最近半年里,劉水感到令他焦慮的事情層出不窮,似乎永遠都會有一個更大的焦慮在等著他。看病以前,他剛剛完成了一個大活,團隊也開始慢慢走上正軌,可他卻開始焦慮一個更大的問題:他還要不要在公司繼續干下去?
離開的理由似乎很充分。眼前的工作讓他日益感到是在重復從前的老路。整個公司的大環境也變得讓他不太舒服。抱團創業時的“那種田園狀態”一去不復返了。“公司對事情的考慮不再是從熱情、從大家的興趣和追求出發,而是從怎么做商業收益最大,成本最低出發。很多東西跟你當初追求的不一樣了。”有入職新人把原公司非常細節的數據和資料拿到內部會議上來分享。劉水明確認為這是不合適的,但他心里明白,這種行為得到了公司的認可。
“而且人多了之后,大家腦子里想的就不只是做事了,我還要控制我的地盤。”同事之前那種親密無間的關系很難再維系。有一次,幾個部門合作準備發布會,劉水團隊的工作已經完成,但他決定在現場等其他部門完工。他在會場里坐到深夜1點鐘,“突然燈也關了,空調也關了,Wi﹣Fi也斷了,我才發現其他部門的人都走光了,走的時候根本沒有和我說一句”。從理智上,他知道很多變化是正常的:公司的發展很快,變得越來越大,運作必然越來越依靠硬性的規則,“像帶兵打仗,指揮千軍萬馬的時候肯定不會像指揮一個排那么自在”。可在情感上,他也感到難以接受:“也許你適應了,可是你看著跟你一起,那么辛苦的熬夜熬出頭的戰友紛紛因為不適應而退出了,你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已經有公司來找劉水,薪水和前景都可觀。他有的時候想,如果撒手不干,很多焦慮感都會消失,可他又不甘心。“有的時候,團隊里突然有一個人走過來,說你是主心骨,我們離不開你這樣的話,你在感情上是很難割舍的。新的團隊正在慢慢變好,在這個節骨眼上你走了,你怎么對這些人交代?是不是不負責任?”
劉水曾經考慮過在焦慮的時候去見見心理醫生,但他總感覺自我太強大:“我這樣的人去見心理醫生和見算命先生沒什么區別。我可能根本不認同他的說法。”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老是處于壓抑狀態,有空的時候會看看電影、看看書,和朋友發發牢騷。“就算再沒有時間,還是可以在早晨蹲廁所的時候、中午晚上吃飯的時候玩玩手機游戲的。”他還發現了一種排解壓力的辦法——“作”。“我是一個謹慎的人,但現在我會時不時打破自己為人處事的慣常標準,做一些出挑的事情。”在公司,面對任何一個級別的老板,劉水都會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的不同意見。大老板開會的時候,很多人不敢出聲,但他會按照自己的想法隨時插話。突破自己的一貫邊界,哪怕只是一點點,都會帶來快感,讓人覺得興奮。他并不想把焦慮看成是很大的問題。他覺得這是工作的組成部分,也是自己完美主義性格的必然結果。
但有的時候,他發現他可能意識不到自己有多累。十幾天前,一位同事在聊完工作之后突然對他說:“我們幾個人都覺得你最近狀態很不好,你度假好好休息一下吧。”劉水聽罷大吃一驚。“我問他們怎么看出來狀態不好。她說他們就是能看出來。原來的領導說得更厲害,他說我最近3年狀態都不好。這兩天我在公司的時候,每個人見到我都說:你怎么這么憔悴、這么疲憊?”最近幾周,劉水都在調整。“我每天都非常注意地早上把澡洗了、把頭洗了、剃了胡子再去上班。我從前不會這樣。我想讓自己看上去好一些。”
(文中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