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兩漢石刻文獻》是董治安主編的《兩漢全書》叢書中的第三十五冊,由劉心明任該冊主編,此書是目前國內收錄漢代石刻文獻資料最多的一部著作。而該書存在著一些問題,本文主要指出此書的錄文中存在的誤字,致誤原因大致可以分為三種:誤用繁體字、誤為形近字和誤將非常用字當作常用字,每類舉例加以說明。
【關鍵詞】《兩漢石刻文獻》;誤字;繁體字;形近字;非常用字
【中圖分類號】K877.4 【文獻標識碼】A
《兩漢石刻文獻》是董治安主編的《兩漢全書》叢書中的第三十五冊,此冊由劉心明任主編,收錄兩漢石刻文獻505篇,不僅包含《隸釋·隸續》、《兩漢金石記》、《金石萃編》等書中記載的原石已亡佚的漢碑,也包含現存世及新發現的漢代石刻。在每篇文獻中,編者往往會先摘引相關的資料對每一塊漢碑做一個簡單的介紹,然后收錄正文,并附有校勘記,但沒有拓片和注釋。關于此書的特點和編纂過程,劉心明撰寫了《〈兩漢全書〉中石刻文獻的匯輯與整理》一文,讀者可以參看。筆者在使用《兩漢石刻文獻》一書的時候,發現該書存在著一些問題,如校錄體例不夠科學、遺漏的篇目較多、錄文中存在一定數量的錯字等。本文主要討論該書錄文中存在的誤字,致誤原因大致可以分為三類:
一、誤用繁體字
(一)起家複拜謁者令《吉成侯州輔碑》,第19917頁
按:《兩漢石刻文獻》一書用繁體字排印,為了忠實于原文,在引用時,也盡量使用繁體字,特此說明。
“複”當為“復”,《隸釋》卷第十七和《全后漢文》卷第九十九皆作“復”。
(二)有機杖之賜《吉成侯州輔碑》,第19917頁
“機”當為“機”,《隸釋》卷第十七和《全后漢文》卷第九十九皆作“機”。《隸辨·旨韻》“機”字條:“州輔碑‘有機杖之賜。按:《左傳·襄十年》‘投之以機,《釋文》云:‘機,本又作幾,同。《莊子·齊物論》‘隱機而噓,《釋文》云:‘機,李本作幾。”“機”是“幾”受下文“杖”的影響而產生的加旁類化字。劉釗在《古文字構形學》中說到:“在典籍中,有許多字受上下文的影響,從而類化改寫偏旁,以趨同于上下文”,并舉出很多的例證,如《詩·豳風·鴟鸮》“徹彼桑土”,韓詩又作“徹彼桑杜”;《詩·小雅·皇皇者華》“周爰咨諏”,《釋文》謂咨本亦作諮。
“幾杖”為坐幾和手杖,是老人所用,古常用為敬老者之物。“幾杖之賜”有淵源,《禮記·曲禮上》:“大夫七十而致事。若不得謝,則必賜之幾杖”,“幾杖之賜”是國君對年老大臣的一種恩賜,在史書中數見不鮮。《史記·吳王濞列傳》中記載“于是天子乃赦吳使者歸之,而賜吳王幾杖,老,不朝”,《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中也記載“元朔三年,上賜淮南王幾杖,不朝。”
(三)論德比靈斯《吉成侯州輔碑》,第19917頁
“靈斯”當為“隆”。此句《隸釋》卷第十七和《全后漢文》卷第九十九皆作“論德比隆”。此處上下文缺字較多,從殘存的字來看,上文提到“昔菅蘇之尹楚,以直見疏”和“(闕)季布之(闕)以安高后”等名臣的事跡,后文說到“論德比隆,君實越(闕)”云云。大意大概是“與上述的那些名臣相比,無論是品行還是得到的高位和朝廷的尊崇,州輔君都超越了他們”。
(四)筞詔並涼,以君為式《幽州刺史朱龜碑》,第20169頁
“並”當為“并”。此字《隸釋》卷第十和《全后漢文》卷第一百四皆作“并”。“並”、“并”二字,古書中都很常見,有時候會混用,但在有些意義上二字決不可混同。此處的“并”為地名,讀音為府盈切(《廣韻》),即bīng,并州。《廣韻·清韻》:“并,亦州名。舜分冀州為幽州、并州。春秋時為晉國,后屬趙,秦為太原郡。魏復置并州。”
(五)于是國老王喜、廷椽鄭篤、功曹郤勤等鹹曰宜之《汲縣太公廟碑》,第20176頁
“鹹”字當為“咸”,《全后漢文》卷四十五作“咸”。“鹹”、“咸”兩字古籍中均常見,但絕不混用。“咸”,都,皆;“鹹”,是一種味道,與“淡”相對。
二、誤為形近字
(一)命不少廷,年六十四《幽州刺史朱龜碑》,第20169頁
“廷”當為“延”。此字《隸釋》卷第十和《全后漢文》卷第一百四皆作“延”。
(二)母曰:“若奈之何吾殺?”行數十步,念獨吾死,可空復令他人見之死為?因埋掩其刑。《楚相孫叔敖碑》,第19933頁
這句話首先存在句讀的錯誤。王利器整理的,由中華書局出版的《繹史》卷五十七《孫叔敖碑》中此處的斷句為“母曰:‘若奈之何?‘吾殺,行數十步,念獨吾死,可空復令他人見之死,為因埋掩其刑。”這樣的斷句更合理。這里記載的是孫叔敖在少年時候遇到雙頭蛇的事情。孫叔敖碰到雙頭蛇以后,回家對著他的母親哭泣,說:“我聽說見到雙頭蛇的人都會死掉,我今天遇到了。”他的母親就問:“你是怎么做的呢?”他說:“我把蛇殺了就走了,走了幾十步后,就想我一個人死了就算了,為什么白白地讓其他的人再見到這條蛇后死掉呢?于是我就把蛇的尸體埋掉了。”此事在劉向的《新序·雜事一》篇中也有記載,內容如出一轍。
這句話中的“殺”字,四庫叢刊本《隸釋》該字形為“”,嚴可均的《全后漢文》卷九十九該字形為“”,《繹史》卷五十七《孫叔敖碑》該字形為“”,直接釋為“殺”不夠準確,應該釋為“煞”。“煞”同“殺”,《廣韻·黠韻》:“‘煞,同‘殺”。《白虎通·五行》:“明王先賞后罰何法?法四時先生后煞也。”《鶡冠子·備知》(此篇名《漢語大字典(第二版)》第2381頁“煞”字條下誤引作“備和”):“比干、子胥好忠諫,而不知其主之煞之也。”《資治通鑒·唐順宗永貞元年》:“叔文聞之,怒,欲下詔斬之,執誼不可;則令杖煞之,執誼又以為不可;遂貶焉。”胡三省注:“煞,與殺同。”
“煞”字是如何產生的呢?“煞”為“殺”的訛變俗字。“殺”字《說文》篆文作“”,到了漢代碑刻隸書中,一步步發生了訛變:
(《石經論語》)→(《樊敏碑》)→(《武梁祠堂畫像題字》)→(《孫叔敖碑陰》)→(《何饋畫像石題字》)。
到了魏晉時期,字形進一步演變,最終形成:(《元遙墓志》)→(《元郎墓志》),因此唐代的顏元孫的《干祿字書》認為:“ ,上俗中通下正。”顏元孫將“”看作正體,“”看作通體(按:《干祿字書序》:“所謂通者,相承久遠,可以施表奏、箋啟、尺牘、判狀,固免詆訶。”張涌泉《漢語俗字研究(增訂本)》認為“顏元孫所謂的‘通者,其實也是俗字,只不過它的使用范圍更大一些,流延的時間更長一些。換句話說,‘通者就是承用已久的俗字。”),“”看作俗體。在唐代,“”還依然被看作不登大雅之堂的俗體字。
(三)老子□與楚子而同科,材不及孫卿、孟軻。《老子銘》,第20183頁
《全后漢文》卷六十二此句也為“老子□與楚子而同科,材不及孫卿、孟軻”,同誤,“而”字當為“西”。《隸釋》卷三此處作“老子□與楚子西同科,材不及孫卿、孟軻”,《混元圣紀》卷七此處只有前半句中的一部分“與楚子西同科”,無后半句“材不及孫卿、孟軻”。
班固作《漢書·古今人表》將人分為九等:上上圣人、上中仁人、上下智人、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愚人。他把孔子列為上上圣人,把孟軻、孫卿(即荀子)列為上中仁人,而將老子列為中上,和楚國的子西同一個品級。
子西,清代梁玉繩《人表考》卷四曰:“子西始見《左昭廿六》、《楚語》下,即公子申,平王之子,昭王庶兄,亦曰子椒。白公殺之于朝,以袂掩面而死。”《論語·憲問》:“或問子產。子曰:‘惠人也。問子西。曰:‘彼哉!彼哉!問管仲。曰:‘人也。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孔子對子西的評價只有兩個字“彼哉”,朱熹《論語集注》曰:“子西,楚公子申,能遜楚國,立昭王,而改紀其政。亦賢大夫也。然不能革其僭王之號。昭王欲用孔子,又沮止之。其后卒召白公以致禍亂,則其為人可知矣。彼哉者,外之之辭。” 外之,輕視他,看不起他。
需要注意的是,楊伯峻、徐堤編的《春秋左傳詞典》中說到春秋時期有三個子西,分別是鄭國的公孫夏、楚國的斗宜申和楚國的公子申。鄭國公孫夏,《漢書·古今人表》中將其列在第六等“中下”,而楚國的斗宜申列在第五等“中中”,三者絕不相混。《漢書·古今人表》還有一個“楚公子申”,列在第八等“下中”。這位列在第八等的“楚公子申”,翟云升《校正古今人表》曰:“此與公子成帥師救蔡者,見《左傳·成六年》,非第四子西也。”
班固為什么輕視老子呢?在“老子□與楚子而同科,材不及孫卿、孟軻”這句的前面,《老子銘》中這樣解釋:“班固以老子絕圣棄知,禮為亂首,與仲尼道違,述《漢書·古今人表》,檢以法度,抑而下之。”
三、誤將非常用字當作常用字
(一)不衛天常。輔以仁德,煥若風翔《幽州刺史朱龜碑》,第20169頁
“衛”字《隸釋》卷第十和《全后漢文》卷第一百四皆作“”。《隸辨·質韻》“”字條:“朱龜碑‘不天常。按:《說文》作‘,《玉篇》云‘,循也。今或作率。率本捕鳥畢,經典相承以為率循之率,或通用帥,不更用字。” “”,同“”,遵循的意思,后來這一意義多用“率”字來表示。“”,最早見于《詛楚文》“者(諸)侯之兵以臨加我”,字形寫作“”。
(二)于是國老王喜、廷椽鄭篤、功曹郤勤等鹹曰宜之(《汲縣太公廟碑》,第20176頁)
此句中的“椽”不是“椽子”的“椽”,而為“掾”的異體字。“廷掾”,縣令的屬吏。在碑刻文字中,偏旁“扌”和“木”往往相混,比如《元洪敬墓志》“撲滅元顥邢果之災”中的“撲”字形為,《爨寶子碑》“回抱圣姿,影命不長”中的“抱”字形為,《蕭正表墓志》“蒱帛遁肥,廣延仄陋” 中的“蒱”字形為“”等。關于兩個偏旁相混的過程,毛遠明在《漢魏六朝碑刻異體字研究》中這樣來描述:“碑刻中,‘扌作‘,如‘播,《李蕤墓志》作。取消其提畫的交叉部分,寫成‘,如‘抗,《元暐墓志》作。的右邊顯得空,不平衡,于是加‘丶來調節,寫成‘木,如‘持,《元馗墓志》作,《山徽墓志》作。”
(二)顯虛無之清家《老子銘》,第20183頁
此句的“家”字,《全后漢文》卷六十二也作“家”,皆誤,《隸釋》卷三此字為“”,“”為“寂”的俗字,《混元圣紀》卷七此句作“顯虛無之清寂”。《孔彪碑》“寂兮冥冥”中的“寂”也作“”,《隸辨·錫韻》“”字條:“按:《玉篇》‘同寂,《莊子》注‘其莫無情耳,釋文云‘莫,本亦作寂漠,又《老子銘》‘顯虛無之清,《張納功德敘》‘四竟謐,《孫根碑》‘闔門守,《任伯嗣碑》‘官朝靜,‘寂皆作‘”。
“”字是如何產生的呢?裘錫圭《文字學概要》將“”歸入變體字,并這樣解釋:“此外如東漢以后一度使用的‘寂字俗體‘(‘家字去掉‘豕旁右邊跟‘人字相近的兩筆,表示家中無人),近代方言字中當沒有講的‘冇(‘有字去掉‘月旁中間兩畫),也都可以歸入這一類(即變體字)。”
(三)樂居下位,祿執弗營《老子銘》,第20183頁
“執”字誤,《隸釋》卷三此字為“”,《全后漢文》卷六十二作“埶”,“”為“埶”的俗體。“埶”有兩個讀音,shì和yì,讀“shì”的時候,當“權勢、勢力”講,后來在“埶”的基礎上加上“力”,變成“勢”字;讀“yì”的時候,當“種植”講,后來在“埶”的基礎上加上“艸”、“云”,變成“蓺”、“?”、“藝”字。此處的“祿埶弗營”中的“埶”作“權勢”解。關于“執”和“埶”兩字的相混,可以參看筆者的《論征引古書和整理古籍出現的錯別字》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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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梁玉繩,等撰.史記漢書諸表訂補十種[M].北京:中華書局,1982.
作者簡介:于彥磊(1982-),男,河南駐馬店人,講師,文學碩士,研究方向:漢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