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祥
摘 要: 嚴復在翻譯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一書時,注意到了書中有關地理政治學的大量內容,這種對當時中國人來說相當新潮的理論引起了這位翻譯家的注意,因此在翻譯過程中對于有關內容內容做了相當的研究分析。嚴復對這種理論的關注,根本上是處于對當時面臨內憂外患的中國的憂慮,推廣這種理論有助于啟蒙國民,認清現實,實現救亡圖存的最終目的。而對于孟德斯鳩的觀點,嚴復認真分析,贊揚其進步的內容,同時指出了大量的偏頗與失誤。在這一過程中,嚴復形成了基于當時中國社會情況,具有強烈個人印記的地理政治觀。
關鍵詞:嚴復 地理政治學 孟德斯鳩法意 翻譯
中圖分類號:G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082(2016)06-0381-03
嚴復作為中國近代史上最有影響力的翻譯家之一,他所翻譯的八本西方重要的著作,所謂“嚴譯八種”,一般都是近代政治學、社會學、經濟學等學科的早期發展中的主要標志性著作。不管在原著成書年代還是晚清中國知識分子中都有廣泛的影響力。嚴復翻譯這些著作,顯然有其“開啟民智”“引薦新學”的動機。
嚴復本人并不是一位單純熟練掌握外語的職業翻譯家。相反,嚴復少年曾嘗試走科舉“正途”,然而不久入福建船政學堂,經歷官場一段時間后去英國學習海軍,回國后先在北洋水師學堂任教,后又參與洋務,清末新政等活動,并且與孫中山等革命黨人也有見面。這種復雜的經歷使得嚴復的思想也不斷復雜化,兼有中西古今等諸多成分。由于嚴復的翻譯并不是一般通行的逐字逐句的直譯,而是自己閱讀過原文之后按照自己的理解提煉其大意精神,脫離原文,另作一新文,這其中既有原文內容,也有自己的解讀和意見,再加上附在段落后面仿照司馬遷“太史公曰”的闡發自己見解的“復案”,構成了嚴復譯注的完整結構。這就使得,嚴復的譯注不僅是研究近代翻譯史的重要材料,也是研究近代社會思潮和嚴復個人思想的重要材料。
地理決定論的主要觀點是,政治活動所在的地區的地形、氣候、海陸位置、與其他國家之間的相對位置等自然地理因素,對于政治活動具有決定性作用,繼而也決定了某一地區的法律、經濟、文化、社會習俗等方面的形態,最終決定了不同地區迥然不同的歷史發展模式。這種學說的思考模式直觀而形象,符合大多數人的一般認識,并且科學也已經證實,地理條件和社會形態之間的確存在著一定的因果聯系。因此,地理決定論傳入中國之后,很快就受到了大量中國知識分子的贊揚與追捧。
地理決定論的萌芽可以上溯至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一書,書中考察了159個希臘城邦的政治模式,將其劃分為民主、君主、寡頭、混合等六種政治體制,亞里士多德考察了這些體制形成的原因,除了肯定歷史背景、著名人物等人為因素之外,特別強調了地理環境對于政治體制發展的作用。而啟蒙時代的孟德斯鳩繼承和完善了這種觀點,在《論法的精神》一書中,他通過地理大發現以來歐洲人對于所知世界的認識,對于不同地區政治、法律、經濟、習俗的優劣進行評判,并且做出自己的比較和解釋,以佐證自己的觀點。在這部共六卷的巨著中,他用了第三卷整整一卷的內容,不厭其煩的從氣候、地形、土壤、人種等方面入手,比較了不同國家的巨大差異。通過這些比較分析,孟德斯鳩完善和細化了他的理論,雖然他并沒有明確提出政治地理學的說法,但是他的理論建構無疑極大地推動了政治地理學的形成。
顯然,政治地理學本身是存在合理性的,自然地理因素無疑對歷史的發展起到了影響作用。尤其是地形地勢、河流走向、自然資源等因素,至今仍在許多國際矛盾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并且,二十世紀以來,在麥德金的“陸權論”與馬漢的“海權論”提出之后,形成了全新的地緣政治學,并且出現了大量觀點迥異的理論學說。這都證明了政治地理學的巨大開創性意義。
嚴復對于孟德斯鳩的許多政治地理學觀點是持有肯定態度的。在“復案”部分中,他經常使用中國的具體情況、自己留學游歷外國時的見聞以及自己閱讀的中國古籍來補充說明,以佐證孟德斯鳩的觀點。比如在翻譯第十四卷“論法典與其國風土之對待”(今譯為“法律和氣候性質的關系”)的第二章“民以風土不齊而氣質輒異”(今譯為“人怎樣因氣候的差別而不同”)時,嚴復將孟德斯鳩對于不同氣候條件下不同的痛覺感受的論述翻譯為:
“樂方如此,楚痛亦然。夫楚痛非他,體中肉系,有所綻裂……時諺有之:莫斯科洼民,必生劙之,而后有覺。即是謂之。”
在前文中,孟德斯鳩描述了自己用羊舌和冰塊來試驗,觀察舌苔在不同溫度下的變化,從而得出自己對于不同氣候下人對快樂與痛苦的不同反應。這種試驗方法雖然非常原始粗糙,實驗設計也不合理,直接從觀察結果得出結論也缺乏邏輯合理性。但是,早在18世紀就能有這種實證主義精神,顯然是非常可貴的。而緊接著這一段后面比原文字數還多的“復案”中,則這樣評論:
此例則驗于吾國者也。北方之民,有混星者,其受刑也,義不呼謈;窮極求財不可得,或斷腕刲肉,以驚人得之。凡此皆南省至不常有之事也。往者,英將戈登統長勝軍佐李文忠公削平發捻,生平最喜吾國士卒,以謂其兵材遠勝歐美,且扶創雖劇,在歐卒為無望者,吾卒多不死。此其故有二:不畏楚痛,一也;習于蔬谷,其血肉方之肉食者為疏冷易復,二也。大抵文明之民,其熬楚痛,常不逮于質野。吾見北方小民,遇鄰境有戰,彈丸如注,輒伏天然遮蔽中,狙伺少間,出爭擷拾之,以易為利。此其心何嘗知有險易者乎?
嚴復使用自己的見聞經驗,比較中國南北方居民的差異,以佐證孟德斯鳩的理論。接著又引用曾經與太平天國作戰的英國軍官戈登的觀點,認定正是因為中國的氣候造就了中國士兵的特別體質,使其不畏懼痛苦,同時習慣于以蔬菜和谷物為食,使得中國士兵的戰斗力和忍耐能力超過其他國家的士兵,因而才得到戈登這位“名將”的偏愛。最后嚴復還現身說法,通過自己在北方地區的親眼所見,認定氣候對于人的戰斗力和忍耐力的影響,試圖證明孟德斯鳩的觀點是正確的。
除了對“地理環境決定體質”這樣相對淺層次的觀點表示贊同外,嚴復更多的關注那些更加深刻也更加“實用”的觀點與理論,比如他結合當時中國的社會政治現實,對于當時遍布中國沿海沿江等重要城市的各國租界深感痛心,在第十五卷“論國有奴制原于風土”(今譯為“民事奴隸制的法律和氣候的性質的關系”)的第十六章“主奴之倫理”(今譯為“主奴關系的法規”)的結尾,嚴復將斯巴達的奴隸制度與當時中國各個租界遍布的通商口岸做出了自己的比較和看法:
或曰,中國之民,猶奴隸耳。或曰,中國之民,非奴隸也。雖然,自孟氏之說而觀之,于奴隸為近,且斯巴達之奴隸,而非雅典之奴隸也。何以言之?使中國之民而非奴隸乎?則其受侵欺于外人,當必有其責言者。今中國之民,內之則在上海、牛莊各租界之近,外之則在美、斐諸洲之殖民地,其見侵欺殺害者,亦屢告矣,而未聞吾國家有責言之事。是非五洲公共之奴,烏得有此乎?
嚴復在正文的翻譯中詳細比較了雅典、斯巴達、羅馬、法蘭克等文明中的奴隸制的異同,在翻譯孟德斯鳩的觀點之余,他也大發感慨,感嘆當時的中國人雖然名義上是自由人,但是不管在中國本土還是海外,都因為缺少有力的國家政府作為自己的后盾而受到外國人的欺凌,自己的生命財產安全無法得到保障,在實際的法律地位上已經與奴隸無疑。而且還是斯巴達式的奴隸制,遠不如雅典的奴隸還能多少有一些保障。
除了關注自然環境對于人民體質氣質的影響,嚴復對于城市這個人造環境對于人的作用也沒有忘記。眾所周知,歐美的大部分城市都是在工業革命之后為適應大工業生產的條件而建立的,是工業化和現代化的結果。而在嚴復生活的中國近代,雖然中國已經開始了現代化進程,但是速度還相當緩慢,水平較為低下。除了上海、香港這樣的由于外國勢力入侵而形成的城市之外,絕大部分中國城市都是在幾千年的中國古代農業社會中形成的。兩者有著截然不同的外貌和功能,這也難怪嚴復在第十八卷“論法之系于土壤肥蹺而異者”(今譯為“法律和土壤的性質的關系”)的第七章“民力”(今譯為“人類的勤勞”)中這樣比較中西城市的差距。
吾游歐、美之間,無論一溝一塍一廛一市,莫不極治繕葺完,一言蔽之,無往非精神之所貫注而已。反觀吾國,雖通衢大邑,廣殿高衙,莫不呈叢脞拋荒之實象。此眞黃、白二種優劣顯然可見者也。雖然,是二種者,非生而有此異也。……夫率苦力以與愛國者戰,斷斷無勝理也。故不佞竊謂,居今而為中國謀自強,議院代表之制雖不即行,而設地方自治之規,使與中央政府所命之官和同為治,于以合億兆之私以為公,安朝廷而奠磐石,則固不容一日緩者也。失今不圖,行且無及!
嚴復在游歷歐美諸國時,注意到歐美現代城市與中國城市的巨大差距。這種差距的成因在于,歐美在歷史發展中形成并且固定下來的契約精神,市民階層興起后由于其深厚的自治傳統而出現的自治自立、守望相助的各種民間組織,而這些都是在中國歷史上缺少的。而嚴復則重點關注到兩種文明形態中官員制度的巨大不同:中國傳統政治制度下,管理較為粗放,官府參與社會管理人員的數量和質量與西方相比都遠遠落后,導致政府對民間事務基本處于不了解或者了解而難以管理的狀態。官府的了解大多粗放而且模糊,缺少費正清所謂的“數字化管理”。因此,在這種不合理的管理方法下,中國的城市自然就顯得破敗。
這種城市在古代中國形成后,本身又成為了一種特殊的人造的地理環境。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中國的商業、教育等事業都難以發展,疾病流行、治安混亂等問題叢生。而嚴復站在開啟民智的啟蒙知識分子的角度上認為,最重要的是結果還是造成了廣大中國人缺乏公德意識,沒有對于公共事務和公共利益的愛心與責任心。而這種對于公共事務的關心,無疑是現代國家公民所必須的。嚴復在此段評論的最后的呼吁“則固不容一日緩者也”顯然是這一整段的中心和目的。
同樣在第十八卷,嚴復就貧富分化問題也有著自己的看法,在第十七章“泉幣則平等之勢易成” (今譯為“不使用貨幣的民族的民法”)中這樣說:
歐、美之民,其今日貧富之局,蓋生民以來所未有也,富者一人所操之金錢以兆計者,有時至于萬億,而貧者旦暮之饕飧有不能以自主。往昔民生差貧,或且謂機器與鐵軌行,人人將皆有生事可操,生業將皆有倍稱之獲,衣食足而民歡虞,比戶可封之俗,刑措不用之風,非難致也,乃不謂文明之程度愈進,貧富之差數愈遙,而民為之奸,有萬世所未嘗夢見者,此宗教之士所以有言,而社會主義所以日盛也。此等流極,吾土惟老、莊知之最明,故其言為淺人所不識,不知彼于四千余年之前,夫已燭照無遺矣。
在正文中,孟德斯鳩已經預測到了在歐美即將出現極為嚴重的貧富分化問題。對于當時歐美的嚴重貧富差距,不獨當時歐美各路思想家哲學家憂心忡忡,而且嚴復也有著較為清楚地認識,首先他指出,工業的發展進步并沒有實現其最初承諾的在社會財富極大豐富條件下的共同富裕,相反,貧富差距相較于農業時代反而極為拉大,最重要的是,工業的進步,生產工具聚集到了極少數人手中,才是造成這一社會問題的根本原因。而面對這個問題,嚴復對于當時在思想界中影響力不斷擴大的社會主義思潮持有較為保守乃至懷疑的態度,老莊的道家思想,被嚴復看作是解決這個世界性難題的最佳方案。
可見,在翻譯《論法的精神》這一部重要的思想著作時,嚴復傾注了自己的大量心血,不但做了大量的勘誤比較工作,而且對于孟德斯鳩的許多觀點中的獨到之處都做了認真細致的分析和補充,這也是嚴譯著作中的重要獨特之處。
孟德斯鳩作為一位法國啟蒙運動時期的重要思想家與法學家,他的許多思想在當時是十分先進而獨到的,但是由于時代和知識范圍的約束,孟德斯鳩也有許多非常武斷甚至充滿偏見的觀點。嚴復在翻譯時,并沒有一味地贊同和肯定,而是本著批判的態度,指出了孟德斯鳩觀點中的錯誤與不足,同時在“復案”中大發議論,詳細闡發自己的觀點并佐以事實以為補充。
在第十四卷“論法典與其國風土之對待”的第三章“南民之變例”中,孟德斯鳩結合上一章中氣候冷暖對于人民精神氣質的影響的內容,特別指出印度,這個國家中的人民天性懦弱,軍隊戰斗力低下,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印度天氣過于炎熱,在這種炎熱的天氣下,即使是來自于緯度相對較高的歐洲人生活久了,也會逐漸失去勇氣,變得怯弱。而嚴復顯然對這種觀點不完全贊同,他這樣論證道:
夫國兵之強弱,其故多矣,持一例而概之,未有不失者也。因于風氣,因于宗教,因于種性,因于體力,因于教育,而最重者又莫若其國之治制。吾嘗見夫鄉民械斗者矣,約期之日,妻勖其夫,母誡其子,黎明而起,為之庀械具饔,若非勝則無以相見者。何則?其所與戰者公敵,而亦私仇也,且其死鴻毛耳,而勇往如是。國家之使民戰,生則有賞,死則有名,其樂趨敵,宜相萬也,乃卒多委之而去,若無與者,此其所以然之故,寧不可思而得之歟?
作為一種地理學和社會學思想,地理政治學將地理條件納入影響政治歷史活動的因素當中,固然有著合理性,也是古典政治學發展當中的重要成果。但是,這種觀點也有很大的不足,最明顯的就是,經常過分夸大地理因素的作用,將其上升為決定性因素。特別是在早期的政治地理學著作中,牽強附會,將人類歷史發展的影響因素全部歸于地理因素,似乎國家社會存在的環境就完全決定了幾千年的全部歷史走向。這種觀點不但在地理學家、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的著作中經常出現,甚至連19世紀法國文藝評論家丹納的重要著作《藝術哲學》也秉持這種理論,認定正是由于雅典的獨特地理環境,才使得雅典藝術在古希臘上百個城邦當中首屈一指,具有特殊地位。而其他的城邦不具有雅典的自然環境,因此無法創造出與其比肩的藝術作品。
嚴復在翻譯《孟德斯鳩法意》時非常清醒,并沒有因為對孟德斯鳩的推崇而完全贊同其人的所有觀點。在這段話中,他首先開宗明義地指出,許多方面的原因影響了國家強弱,將地理因素當作唯一原因的觀點顯然是有失偏頗的。一個國家或地區的歷史、教育、宗教、民俗都有可能影響到國力強弱。而在這許多原因中,國家制度才是最重要的,合理的制度可以讓平時懦弱的人在戰場上勇于殺敵立功,錯誤的制度則會起到相反的效果。嚴復的這種觀點相較于孟德斯鳩的原著,明顯更加合理而理性。相較于《孟德斯鳩法意》中許多前后沖突矛盾的觀點,嚴復的評述更加系統,前后銜接通順,這說明嚴復在閱讀研究原著后,已經對其作出了自主判斷,并沒有人云亦云。這樣在翻譯和改寫中,更方便向讀者傳遞自己的觀點。
孟德斯鳩有關政治地理學的論述中,另一個反復出現的缺陷是,忽視了農業時代和工業時代相比,同一種地理因素對于不同的生產方式可以產生不同甚至于截然相反的影響。比如,沿海地區由于土質較差,難以耕作,因而在農業時代許多海岸線地區較為貧窮,人口稀少。但是到了工業時代,由于世界市場的形成,交通運輸方式的極大轉變,沿海地區則憑借著自身良好的交通條件反超內陸平原地區,成為了一國最為發達和人口稠密的地區。而孟德斯鳩生活在17世紀末期到18世紀中期的法國,此時第一次工業革命尚未開始,雖然新科學新思想迅速發展傳播,但是應用并不廣泛,手工業與農業仍然是主要生產方式,近東中東地區的奧斯曼帝國國力仍然強大,對于歐洲人來說,不同生產方式對于國家力量的影響雖然逐漸凸顯,但并未像日后那樣具有決定性作用。所以孟德斯鳩的觀點實為其時代局限所致。
這樣的觀點較為典型的出現在第十七卷“論國群奴隸與其風土之關系”(今譯為“法律和土壤的性質的關系”)的第四章“推言前因之效果”(今譯為“續前”)中,孟德斯鳩舉例亞洲,認為歷史上發生在亞洲的戰爭中,大部分是生活在亞洲西北部的希臘、大食、蒙古、韃靼等民族獲得了勝利,而南方民族特別是印度則很少取得勝利。
對于這種觀點,嚴復是這樣批評的:
此例特信于火器未興之前,科學未明之時,亞丹斯密于《原富》論之詳矣。當彼之時,文明之種,恒見伏于質野之民族,此東、西二洲之所同也。至于今日,其勢大異,國非富不強,兵非巧不利,欲率游牧之民,以席卷工商之國,如青吉斯帖木兒之所為者,而斷乎無此事矣。
而在第七章“所見于非、美二洲者”中,孟德斯鳩又用自己一直在全文中堅持的這套理論為自己辯護,認定非洲和美洲的氣候差異造成的影響應當與歐亞大陸是類似的,只不過美洲的原住民在白人到來后很快滅絕,歷史難以考證而已。然而由于歷史事實與自己的理論結果差距太大,他只能含混過去。嚴復則趁機大發議論,闡述自己的觀點:
使孟氏之例而信,則北美舊種,法當以自力興;即不能,法當為支那;又不能,亦當為印度。顧紅種見滅殆盡者,是寒炎分種之例,不盡信矣。意者,其尚有他因之匯成,而為孟氏之所略歟?孟如此,乃權略其詞,足知其意之屈也。
嚴復在此用舉反例的方法,證明了孟德斯鳩觀點中錯誤:既然按他的觀點北美地區的原住民應當比較強大,那么到19世紀末期,應該也是一個類似于中國或者印度的大而不強的國家,但事實卻是美洲的原生文明很快就滅絕了,完全不能與歐洲或亞洲的類似氣候國家相比。所以嚴復指出,孟德斯鳩對此的敘述語焉不詳,明顯是自己已經注意到了理論中的問題,只不過不愿承認,地理因素并非決定文明走向的唯一決定因素。
嚴復在翻譯活動中,結合自己游歷各國的經歷,逐漸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地理政治學觀點,他的觀點與其他同時期的學者,例如馬漢的海權論和麥金德的“世界島”理論相比,體系并不明顯,顯得較為散亂,也沒有太多的獨創性,大都是前人觀點的總結與一定修正,再加上自己親身見聞的感性認識,雜糅而成的,因此,嚴復說不上是一位在地理政治學上有建樹的學者。
但是,嚴復本身也對此并無太大興趣,他對于西方的學術著作的翻譯與改寫,主要目的并不是為了自己能在學術上有何成就,而是面向當時中國廣大的青年學子和有識之士,宣傳推廣他認為的有較大價值的理論觀點。對于這一點,嚴復并不諱言:
……上無曰民愚不足任此事也,今之為此,正以愈愚,但使人人留意于種之強弱,國之存亡,將不久其智力自進,而有以維其國于泰山之安。且各知尊主隆民為人人之義務,則加賦保邦之事,必皆樂于自將,設其不然,將一賦之增,民皆以為厲己,人心既去,事寧有可為者哉!觀于本書十九卷之言,愈有以征鄙言之無以易己。
嚴復直接指出,自己的翻譯活動,根本目的在于啟發人民,開啟民智,為中國的復興與現代化作預備宣傳和教育工作。自己翻譯本書,本身就是一種宣傳和推廣的活動,是直接面向大多數中國人而不單單是少數精英人士。一個國家的現代化涉及方方面面,絕不是單靠幾個天才的領導和智慧就能完成的,只有將整個社會中的大部分人動員起來,形成共識,才能從根本上實現全面徹底的國家現代化。
綜上所述,嚴復對于孟德斯鳩的地理政治學觀點并非全盤肯定或是否定,而是有選擇的贊同或者批評,基于此,嚴復的地理政治觀可以做出這樣的總結:
嚴復在一定程度上同意孟德斯鳩的觀點,肯定地理位置、環境氣候等因素的影響。歐亞的巨大差異,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由于“交通則智慧開通,統攝則保守斯固”,交通條件對于國家發展道路意義深遠。但是孟德斯鳩“一切求其故于天時”的絕對化觀點又有失偏頗,嚴復用了“南洋群島”“美之中樞諸小國”等例子來反駁。而真正決定性的因素還是在人,羅馬帝國的興盛在很大程度上是吸收古希臘遺產的結果,中國印度等亞洲國家在遭受西方侵略后不至于亡國滅種,也是其傳統文化的結果,并非是地理因素的影響。
與自然環境相比,社會環境對于國家的命運影響應當更大,最重要的是,社會的新風氣新導向完全可以人為加以引導改變。嚴復斷定,西方國家之所以能夠推翻君主專制,建立現代國家,因為當時的革命者們“誠非力爭自由不可”,在全社會形成了追求自由的風氣,所以革命才能真正成功。而中國,面對著當時內憂外患的處境,“所急者乃國群自由,非小己自由”,只有建立了自由的國家,才能有自由的人民。所以當務之急是“合通國之群策群力不可”,喚起廣大中國人的自由意識,發動他們進行真正的革命。在短時間里建立全國范圍的議會改革也許不可行,但是實行地方自治,實行自下而上的改革是完全可行和必要的,“一鄉一邑之間,設為鄉局,使及格之民,推舉代表,以與國之守宰相助為理”。從小處著手,慢慢變革,這樣循序漸進較長一段時間之后,中國人的現代公民意識必將建立,“維其國于泰山之安”。
總之,嚴復對于《孟德斯鳩法意》中有關地理政治學的種種議論并非無的放矢,人云亦云。他的翻譯活動也是一種特殊的寫作活動,從行文中完全可以發現嚴復的廣博學識和見聞、出色的邏輯思維能力。所以他對孟德斯鳩的觀點作了大量的分析工作,實事求是,見解獨到。而他對于國家命運的關注,對啟蒙人民的渴望更是一覽無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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