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國保
摘要:有機馬克思主義是一種旨在應對現代性危機,特別是當代全球性生態危機的后現代世界觀,是經典馬克思主義在生態文明時代的新闡釋和新發展。有機馬克思主義注重兼容并蓄,特別是充分汲取了經典馬克思主義、懷特海過程哲學和中國傳統哲學三方面的思想資源,并對它們展開了深入反思與有機整合,從而在一定意義上實現了對經典馬克思主義以及傳統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超越。同時,有機馬克思主義在本質上是徹底生態的,它將追求人與自然共同福祉的生態文明作為自己的奮斗目標,并將有機整體的生態思維作為自己根本的思維原則,其對于應對全球性生態危機具有重要啟示和借鑒意義。
關鍵詞:有機馬克思主義;經典馬克思主義;過程哲學;中國傳統哲學;整合與超越
中圖分類號:BO-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16)10-0038-05
自20世紀下半葉以來,隨著全球性生態危機日益加劇,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主張再次“回到馬克思”,并竭力從中探求全球性生態危機的成因及其療治路徑。其中,美國學者詹姆斯·奧康納和約翰·福斯特、英國學者戴維·佩珀和特德·本頓以及加拿大學者威廉·萊易斯和本·阿格爾等人將馬克思主義與生態學理論相結合,形成了一個具有鮮明理論特色的生態學馬克思主義流派。這一流派的核心旨趣在于將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及批判功能與人類面臨的日益嚴峻的生態問題相結合,尋找一種能夠指導解決生態問題及人類自身發展問題的“雙贏”理念。與此同時,以小約翰·柯布、菲利普·克萊頓與賈斯廷·海因澤克等人為代表的美國過程哲學家和建設性后現代主義者,則致力于將經典馬克思主義、懷特海的過程哲學和中國傳統哲學糅合起來,并逐漸發展出了一個同樣以生態關懷為主要理論旨趣但又有別于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新流派,即有機馬克思主義。“所謂有機馬克思主義,亦稱過程馬克思主義,是當代建設性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和過程哲學家為了應對現代性危機特別是生態危機而從有機整體概念出發依據自然科學的最新成果所提出的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新闡釋和新發展。”[1]可以說,對經典馬克思主義、懷特海的過程哲學(亦稱為有機哲學)和中國傳統哲學的反思、整合與超越,是有機馬克思主義的一個重要理論特色。因此,深入探究有機馬克思主義究竟在何種層面或意義上實現了對經典馬克思主義、懷特海的過程哲學和中國傳統哲學思想的反思、整合與超越,對于豐富和發展有機馬克思主義,進而尋求當代全球性生態危機的解決之道,無疑具有重要的理論啟迪和實踐指導意義。
一、有機馬克思主義對經典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反思與超越
有機馬克思主義者普遍認為,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核心理論極富洞見地研究了社會經濟建設應該如何追求人類社會的共同福祉,因此,其主要觀點迄今依然令人信服,依然充滿活力,依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正如楊志華博士所說:“馬克思主義的生命力在于,每當人類面臨各種嚴重危機,人們就會‘回到馬克思去尋找智慧,不管有些人如何有意無意地漠視或詆毀馬克思主義。”[2]但是,在B·柯布、菲利普·克萊頓等有機馬克思主義者看來,“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我不認為就是要相信馬克思的每一個判斷都是正確的,或者說人們無法進一步發展他的思想。”[3]相反,“人們還必須通過深入、細致地整理馬克思的思想遺產,以確立切實可行的馬克思主義在21世紀的價值”,[4]6必須超越馬克思對自己哲學的認識并稍微拓展一下馬克思的思想。而且,事實上,在馬克思主義思想的發展過程中,馬克思主義者早就對經典馬克思主義展開了反思與批判,并且不斷吸收非馬克思主義者的思想。作為一種新形態的馬克思主義,有機馬克思主義主張從以下幾個方面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與實踐進行必要的修正與更新,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豐富和完善了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思想:
第一,“馬克思主義不是普遍的預測性的科學。”在有機馬克思主義看來,社會決定論的夢想是必須被超越的歐洲現代主義的眾多神話之一。而19世紀中葉,很多人認為歷史規律是決定論的,這些規律能夠被把握,并被整合在一個統一的無所不包的體系中。“馬克思的著作寫于德國偉大的體系哲學及其知識論假設的理論背景之下。一方面,借助這些假設,馬克思提出了替代亞當·斯密資本主義哲學的理論。另一方面,這些假設也使馬克思難以認清自己所處環境與歷史時代的特殊性。”[4]60言外之意,有機馬克思主義認為,馬克思在社會歷史觀上與他同時代的許多思想家一樣,是決定論的。這種建基于牛頓力學的機械決定論的歷史觀是一種線性、單向、機械論歷史觀。這種歷史觀堅信,隨著時間的推移,世界會變得越來越好,而且社會歷史發展的結果也是可以預測的。菲利普·克萊頓等人認為,“現如今,這些特定的現代主義假設被廣泛認為是不準確的、誤導人的、不可取的。因此,從21世紀的社會經濟現實出發,發展一種后現代主義的(后工業的、后決定論的、文化嵌入式的)馬克思主義,是非常重要的。”[4]63菲利普·克萊頓等人認為, 把馬克思理論的精髓與不斷發展的后現代主義世界觀相結合,就可以確立有機馬克思主義對待社會歷史發展的基本觀念,即“歷史不是決定論而是無限開放的。至今沒有一個統一的或無所不包的體系能夠捕捉到文明變化的復雜性。作為有機過程的一部分,人類社會時刻發生變化,就像生物圈中時刻發生變化一樣”。[4]71同時,有機馬克思主義“并不承諾人類歷史只會越變越好。無論是階級結構的變化,還是科技的進步,或者是大公無私之人的增多,都不可能使我們在地球上創造出一個烏托邦社會。有機馬克思主義強調發展,并為建構一個健康、蓬勃發展的社會而努力奮斗。然而,人們可以設想社會的進步,卻不必幻想未來會出現一種理想的烏托邦狀態。在后現代語境中,發展過程取代了趨向完美的過程”。[4]72因此,在歷史觀上,有機馬克思主義把人類社會歷史理解為一個開放的、動態的發展過程,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經典馬克思主義線性的、單向的、決定論的歷史觀。
第二,“馬克思主義者沒有必要只強調公有制、國有企業,而消除一切市場力量”。菲利普·克萊頓等有機馬克思主義者認為,馬克思的著作寫于西方工業化的早期,馬克思所提出的解決方案(即建立公有制)揭露了那個時代工業領域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有機馬克思主義與經典馬克思主義一樣,認為以私有制為核心的資本主義經濟體系是一種以資本積累——創造和增加財富,為核心驅動力的經濟和社會制度。這種資本主義經濟體系“最核心的價值和目標是財富創造和增殖”。[4]18為了創造和增加財富,資本主義不僅剝削工人,而且殘酷地剝削自然,從而導致了人類與自己的勞動及其自然家園相異化的后果,進而也導致了現代以來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在有機馬克思主義者看來,解決危機的最好辦法既不是自由放任資本主義,也不是國家公有制一統天下(即主要行業都實行國家公有制),而是一種他們稱之為“混合制”的社會經濟體系。他們認為,在“混合制”的社會經濟體系中,計劃與市場、公有制與私有制是并行不悖的。為此,他們指出,一方面要充分發揮中央計劃和政府限制的作用,使富有的個人和企業增加利潤的野心受到政府層面的社會政策和制度的約束;另一方面,“21世紀的馬克思主義者也需要在地方、國家和國際的層面,為市場力量發揮有限作用提供空間。力求為所有公民提供公正的社會經濟環境的政府,沒必要消除競爭和私人所有制。”[4]7他們進而提出,在“混合制”的社會經濟體系中,市場的組織和運行是為了支持本地協作、區域聯合和全球共同體等各級系統的繁榮發展。而“純粹”資本主義和“純粹”社會主義的經濟形式都不會始終如一地使以上三個層面的系統都受益。[4]253也就是說,他們認為經典馬克思主義只強調公有制、國有企業,而消除一切市場競爭和私人所有制。很顯然,這是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的一種誤解,事實上,經典馬克思主義看待所有制問題的根本觀點是生產力標準和人民利益標準。它認為,一切有利于生產力發展和絕大多數人利益的所有制,都是合理和進步的。因此,經典馬克思主義并不排斥私有制形式。而有機馬克思主義者把這一條說成是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的“修正和更新”,無疑“是出于對馬克思主義發展歷史的極端無知”。[5]
第三,“馬克思主義絕不只是意味著大學教授們的抽象理論爭論”。菲利普·克萊頓等有機馬克思主義者指出,由現代主義假設長期主導的歐洲人關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爭論在最近幾十年里分裂成了數十個學派。“學者們糾纏于越來越抽象的關于各種相互矛盾的理論的細枝末節的爭論,與具體的城市和國家治理等社會現實往往沒有明顯的關聯。”[4]8以至于每個學者都成為了僅由他或她自己一人組成的學派的領袖。每當有重要的馬克思主義人物與運動產生,比如法蘭克福學派、阿爾都塞、哈貝馬斯等,他們的真知灼見開始影響公共政策,他們的追隨者之間就會不可避免地陷入無休止的爭論,卻極少有馬克思主義研究者把他們的理論放到實踐中接受嚴峻的考驗。于是,菲利普·克萊頓等有機馬克思主義者提出了他們的“修正和更新”意見:“只有在馬克思主義的研究與應用中徹底實現理論與實踐的融合,才能矯正過去的那種失衡。”[4]8不過,很明顯,有機馬克思主義者這一所謂的“修正和更新”所針對的其實并不是經典馬克思主義,而是20世紀的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者,他們對于前蘇聯與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在將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與其國家社會治理的具體實踐相結合所進行的艱苦卓絕的探索簡直置若罔聞。與菲利普·克萊頓等有機馬克思主義者的臆想不同的是,“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們向來都強調他們的理論不是抽象的教條而是行動的指南,告誡人們要把他們的理論與各國的具體實踐相結合,強調他們的理論必須隨著實踐的發展而發展。”[5]
第四,“有些批判家錯誤地宣稱,馬克思主義已淪為社會導向的政府用以強制實施某些做法的毫無意義的標簽”。菲利普·克萊頓等有機馬克思主義者認為,長期以來,馬克思主義被一些人當作“標簽”或者當成“教條”加以使用。雖然這并不是經典馬克思主義本身的錯,而是運用馬克思主義的人的錯。但是,當馬克思的術語被教條地使用,不能為國家的大政方針提供實質性的指導時,不明個中道理的人們很容易發現它的空洞無物。而“空洞無物的馬克思主義”是無助于人類文明擺脫當下所面臨的危機的。這一點,不僅它的資本主義對手很快就意識到了,而且知識分子、學生、商人,最后甚至連國家官員們也意識到了。因此,有機馬克思主義者提出,可以利用現在一切可資利用的理論資源來建構一種新式的馬克思主義,并進而在理論和實踐中提供解決當前人類文明所面臨的危機的清晰的路徑與方法,從而消除馬克思主義批判者的種種質疑。有機馬克思主義者指出,“馬克思主義的主要觀點依舊充滿活力”。[4]9其核心理念在當今時代仍然令人信服,仍然是使世界避免遭到資本主義巨大破壞的主要希望。人們完全可以欣然接受那些源于馬克思著作的傳統馬克思主義的積極方面,同時對于許多傳統形式的馬克思主義(包括德國、蘇聯和中國早期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實踐)進行必要的“修正和更新”。但是,這絕不是說馬克思主義本身已經被取代,或者說其核心原則已不再有任何意義。有機馬克思主義者非常自信地認為,“更新后的馬克思主義關于財富與權力的動力學分析,有助于領導者們修正不公正的制度,并實施更明智的政策。”[4]8事實上,有機馬克思主義把馬克思理論的精髓與不斷發展的后現代主義世界觀有機結合起來,并提出了一系列核心原則、基本綱領和政策思路,這種“修正和更新”對于豐富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進而有效解決當前人類的生態危機,無疑能夠提供一些有益的借鑒。
第五,“充滿生機活力的馬克思主義不可能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菲利普·克萊頓等有機馬克思主義者提出:“根據現代主義的歐洲人的假設,只有那種具有普適性的理論——適用于任何時空的理論,才稱得上真正的理論。但是,正如建設性后現代主義所表明的那樣,就像植物生長于特定的土壤和生態系統一樣,理論也產生、存在和發展于特定的語境中。”[4]9 基于此,他們指出,就我們這個時代而言,真正有用的馬克思主義將是“后現代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或者說,是“文化嵌入式的馬克思主義”。這意味著,當馬克思主義被運用于不同的政治與經濟語境時,其核心理念需要根據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語言與歷史以及不同人群的特定需求而采取不同的表現形式。不過,有機馬克思主義在這里所批評的那種把馬克思主義看作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觀點根本不是經典馬克思主義的觀點,而是一些運用馬克思主義的教條主義者的偏見。馬克思主義的經典作家一貫反對把他們的理論當成“萬能鑰匙”或“現成的教條”來看待。馬克思曾經指出: “極為相似的事變發生在不同的歷史環境中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結果。如果把這些演變中的每一個都分別加以研究,然后再把它們加以比較,我們就會很容易地找到理解這種現象的鑰匙; 但是,使用一般歷史哲學理論這一把萬能鑰匙,那是永遠達不到這種目的的。”[6]恩格斯在談到馬克思理論的價值時也曾經精辟地指出: “馬克思的整個世界觀不是教義,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現成的教條,而是進一步研究的出發點和供這種研究使用的方法。”[7]簡而言之,經典馬克思主義認為,任何思想理論都是一定社會歷史時期的產物,人的思維不可能在某一時期窮盡對世界體系的認識,因此,根本不存在永恒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終極真理,所以對任何真理都不能絕對化、教條化,而應歷史地具體地對待和運用。因此,有機馬克思主義者對于經典馬克思主義的這一條所謂的“修正和更新”,是一種無的放矢,更不用說實現了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的“超越”。不過,他們所提出的“文化嵌入式的馬克思主義”對于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發展還是具有十分重要的啟示性意義的。
二、有機馬克思主義對過程哲學的整合與超越
有機馬克思主義雖然自稱是超越了馬克思的馬克思主義,但就其本質來看,卻是一種“馬克思主義者的懷特海主義或懷特海式的馬克思主義”,[3]是馬克思主義與懷特海主義相互融合而生成的一種后現代馬克思主義。在有機馬克思主義看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理論和經濟學思想雖然仍有重要的現實價值,但是馬克思主義所秉承的歷史決定論和二元論的現代哲學立場,卻是與當代生態理性思維相對立的。因此,要使馬克思主義與當代生態系統科學的發展以及全球性生態危機的現實相適應,就必須用新的理論資源對其進行重建,這種新的理論資源就是懷特海的過程哲學。有機馬克思主義認為,將馬克思主義與懷特海思想進行比較并結合起來進行研究,將開啟一個全新的理論視域,這對于中國乃至世界都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
在有機馬克思主義看來,馬克思主義與懷特海的過程哲學具有某些共同的特質,比如,“馬克思和懷特海都質疑個人主義,而鼓勵一種更加以社會為本位的思想理念。”[4]174“馬克思主義、懷特海的有機哲學均以關注實踐、解放全人類、追求共同福祉為旨歸,二者均對現代機械思維展開了深入的批判,對人類文明發展的應然方向進行了深刻的分析與明確的預測,從而針對未來的發展提出理性、科學、富于智慧的眾多洞見。”[3]
同時,馬克思主義與懷特海的過程哲學也存在著相當程度的差異互補性:“馬克思需要懷特海為他的某些理論主張奠定基礎,這些理論主張包括特有的民族精神,認識的終極目標,以及它們與作為相互關聯的統一體的世界之間的生產性——過程性交互關系,這些民族精神和終極目的也是為世界服務的,并且本身就是世界的一部分;懷特海需要馬克思去幫助其充分關注作為一種世界性生產方式的資本主義的破壞性方面。”[4]173B·柯布也指出:“懷特海對現代性的批判很有價值。他將其‘有機哲學與對‘機械哲學的啟蒙并列而言。他以這樣的方式提供了一個比馬克思更為根本的現代性批判。”[3]在有機馬克思主義看來,“懷特海的過程哲學反對現代哲學的機械論、還原論、個體主義和唯物主義或唯心主義,主張關系實在論、有機論和整體性,是一種超越現代哲學的后現代哲學,正好可以彌補馬克思主義的缺陷,而馬克思主義注重階級分析與經濟分析又是懷特海哲學所缺乏的。”[8]
有機馬克思主義認為,作為有機馬克思主義的重要理論基礎之一的懷特海的過程哲學,其核心理念是“所有的生命、所有存在物和所有經歷體驗構成了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4]211具體說來,過程哲學包含了以下四個核心特征:第一,關系實在論。每個事件都是由它與其他事件之間的關系所構成。因此,不存在完全獨立的個體事物。一個事件的特征也會影響其他所有的事件。[4]174懷特海認為人類和其他生命事件實際上是內在地相互聯系的。每一個事件都是由它過去的事件構成,每一個事件都或多或少地吸收和綜合了這些過去的事件。更多的復雜事件并不僅僅是重復過去,而是以一種新的方式整合和改造之前的事件。否認我們與其他事件的關系,或僅僅是重復,就不會有那么多美與和諧。第二,非確定性的影響。每個事件由過去構成并深受過去影響,但沒有一個事件完全由它的過去決定。有機哲學(過程哲學)并不意味著“自上而下”或從過去到未來的控制。事實上,作為事件和事件的系統變得更加復雜,不確定性越來越明顯。懷特海強調:“在每一種合生中,凡是可確定之物都是已被確定的,但是總會有一些剩下來的東西(這就是自由的一種要素) 要由該合生的主體-超體來確定……這種終極確定是整體的統一性對自身內在規定性的反作用。這種反作用是對情感、欣賞和目的的終極修正。但是,整體的確定產生于其各部分的確定,以便部分與整體嚴格地相關聯。”相比于確定性,不確定性是新穎性(novelty)的源泉,畢竟,只有處于開放的系統中,才會有新的、創造性的發展。因此,新穎性也成為審美過程的一個關鍵組成部分,因為只有通過創造性的實驗,人類才能找到應對全球挑戰的新的解決方案。[4]177-178第三,美學價值。過程實在的觀點并非價值無涉的觀點。每一事件都有其內在價值,內在價值是由事件所包含的關系和創造力來衡量的:“過程的每一個單位,無論是在人的層次上還是在電子事件的層次上,都具有享受……要存在、要實現自我、要作用于他人、要分享一個更為廣泛的共同體,就是要作為一個完全擺脫了痛苦或快樂的經驗主體去享受。”對過程哲學家而言,價值被定義為合作和共同體而非競爭和個體。用懷特海的話說,經驗是“作為多中之一的自我享有,并且自我享有成為產生于多之構成中的一。”[4]179第四,公私平衡。事件的下一個特征就是私人的和公共的之間的平衡。事件——以及所有人——是由自身與他者之間的關系構成的。我們也由影響環境和被環境影響的方式構成。總之,過程哲學本質上是一種生態哲學。[4]181它為有機馬克思主義的形成和發展奠定了思想和方法論的基礎,成為了有機馬克思主義的重要理論基礎之一。
在有機馬克思主義者看來,大多數現代哲學都是以一種相互排斥、而不是有機包容的邏輯在運作,而懷特海的過程哲學則實現了向后現代的有機聯系的思維邏輯的轉換。對于懷特海而言,過程哲學主要有三層含義:一是相互聯系。即認為,人類不是孤立的、原子式的單位或個體。我們人類一直相互地“內在關聯”在一起;[4]212二是不斷變化的過程。即隨著時間的推移,沒有什么是可以保持不變和完全相同的;三是整體論。除了相互聯系和不斷變化的過程,過程思想還強調整體論。整體大于部分之和,過程哲學認為,智慧來自于整體的視角,只有從這個整體性視域出發,人類才能夠為每一步的發展作出明智的選擇。過程哲學的相互聯系、變化發展、有機整體的思想為有機馬克思主義的形成奠定了根基。正是在吸收和借鑒過程哲學的思想基礎上,克萊頓等有機馬克思主義者提出了有機馬克思主義的四個核心的指導原則:其一是為了共同福祉。這一原則表明,當代的政治革新應該從以全人類和地球的共同福祉——而不是少數人的福祉為目標的改革開始;其二是有機的生態思維。這一原則表明,理解人類在地球上的處境意味著要明白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只有人類內部,人類與全球生態系統及共處一個生物圈的其他物種之間,保持和諧與平衡,才會實現人類自身的健康發展;其三是關注階級不平等問題。這一原則表明,基于富人所創造的全球經濟體系使得富人越來越富而窮人越來越窮的事實,政府所采取的矯正性政策必須超越只針對個人的決策,要著力解決階級不平等問題,從而承擔起它應該承擔的做出改變的責任;其四是長遠的整體視野。這一原則表明,由于企業傾向于追求短期利益回報,而往往以犧牲巨大的長遠利益(尤其是環境利益)為代價,為此,政府的長期規劃需要一種長遠的視野和整體性的思維,以制定節約和保護資源的政策,進而實現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4]225-227
三、有機馬克思主義對中國傳統哲學的整合與超越
根據楊志華博士的分析,“在所有西方馬克思主義學派中,有機馬克思主義是目前為止唯一具有鮮明中國元素的。”[2]而楊富斌教授甚至認為,“有機馬克思主義學說,既不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一種新派別,更不是西方馬克思學中的新樣式,而是一種獨特的、頗具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理論研究的新成果”,它“是由中國和美國一批信仰馬克思主義并認為馬克思主義在當今全球化時代具有重要理論價值和實踐指導意義的學者,通過多年共同的研討、思考和探索,為回應東西方各種對馬克思主義當代價值的質疑,并為了解決全球化時代人類面臨的共同的現實生態災難和資本主義危機而創立的一種新形式的馬克思主義”。[9]這表明,有機馬克思主義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
事實上,有機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小約翰·柯布以及美國其他有機馬克思主義者,也都充分肯定了有機馬克思主義對中國傳統哲學思想與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吸收和借鑒。在小約翰·柯布看來,有機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哲學思想以及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思想有著密切聯系,他說:“我非常支持有機馬克思主義,并盼望它在中國取得成功。我相信它需要更深的根源。我希望,這些都可以在中國傳統中找到。我相信,儒家和道家思想很有幫助,佛教也一樣。有機馬克思主義仍將是一種抽象的觀念,除了它的精神深度之外。在毛澤東那里,馬克思主義肯定有那種精神深度,但在今天這并不明顯。有機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是真正有用的,只要它喚起并指導深刻的信念和責任意識。”[3]克萊頓等有機馬克思主義者也進一步闡發了這一思想。他們認為,作為有機馬克思主義重要理論基礎的過程哲學的四個核心特征(即關系實在論、非確定性的影響、美學價值和公私平衡)與中國傳統哲學都有著強烈的共鳴,而且,“當兩者結合在一起時,就為有機馬克思主義提供了理念基礎”。[4]174
隨后,克萊頓等有機馬克思主義者還隆重引述了美國的過程哲學家杰伊·麥克丹尼爾對中國思想和過程思想所作的十個重要的比較分析。這些比較分析中,反映了中國傳統哲學思想與過程哲學思想之間的相通之處并可以給予有機馬克思主義以某些啟示的主要是:第一,《易經》闡釋了天地間的萬事萬物都在以自發的和創造性的方式相互作用,在這種必然的不斷變化中產生了無數有意義的聯系模式。而懷特海也用非常類似的方法描繪了宇宙的圖景。他認為宇宙的構成物是事件而非物體,還指出這些事件揭示了不同的聯系模式,他稱之為純粹的潛在性或永恒客體。第二,儒家思想認為人是共同體中的人,人在這種社會關系網中實現自我,并強調一種理想的社會文化形式——“仁”。過程哲學家們也贊同這種觀點,他們強調人的本質在于其社會性;沒有他者,人也不能成為其人,人只有通過與他者的相互交往才能成為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第三,道家認為宇宙是一個流動變化的過程,人類是這個過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道家還鼓勵人類與自然等更大的整體和諧共存。懷特海哲學也認為人類歸于萬物之內,而非之外,并相信人類的福祉在于與宇宙等更大的整體和諧共生。第四,中國佛教傳統“華嚴宗”給我們描繪了這樣一幅宇宙的圖景:每個現實存在與其他每個現實存在處于相互依存的網絡之中,過程哲學同樣贊同這種觀點。在《過程與實在》中,懷特海宣稱他整個哲學的目的就在于揭示出一個存在是如何存在于其他存在之中的,他認為所有的存在也存在于其他的所有現實存在之中,即使它們之間有著明顯的不同。第五,中國佛教傳統中的禪宗強調每一個當下時刻經驗的首要性,因為在這里人們獲得了禪悟。懷特海同樣強調當下時刻經驗的重要性——當下性——因為只有在當下才有主體的直接性。過去的直接性已經消失,而未來的直接性還未出現。第六,中國傳統醫學建立在這樣的假設之上——人的身體并不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簡單獨立存在,整個宇宙也加入了人的生命,這樣,人的身體就像是整個宇宙的縮影。過程哲學也把人體內的每個能量脈動以及人體看作是一個整體、看作是整個宇宙的一種主體性統一體或合成體,過程哲學還認為人的每一時刻的經驗都由人體深層的潛意識經驗所產生,這被稱作因果效用經驗模式。[4]183-185以上關于中國傳統哲學思想與過程哲學思想的種種相似之處,為有機馬克思主義的形成與發展提供了不少可資借鑒的理論資源。
中國化馬克思主義與過程哲學也有很多契合之處,其中引起有機馬克思主義者特別關注的主要有以下四點:第一,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強調科學的生活方法;過程思想同樣如此,而且,過程思想認為,科學方法是現代生活智慧的一個重要來源。第二,中國化馬克思主義認為,人們能夠考慮并且不單是出于自私的動機去關注和關心社會中的弱勢群體和貧困群體;過程思想同樣強調這一點,并且,過程思想家特別有志于建立一個旨在追求共同福祉的、創造性的、富有同情心的、人人可參與的、平等的、生態上智慧的和精神上令人滿足的共同體。第三,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批判迷失于理論而又忽視實踐的、過于抽象的哲學形態;過程思想同樣批判錯置具體性之謬誤,強調人們在考慮現實時,必須認識到,闡明人類和其他生物遭受痛苦和享受快樂時的直接體驗,是人類思想存在的主要理由。第四,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已經發展為一種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主張不能只是把地球本身作為人類產業的一個背景,而應該把它作為一個所有生命在此展現的生命之網——正是在此意義上,中國馬克思主義正在演變為一種有機的馬克思主義;過程哲學同樣強調和鼓勵這種有機的思維方式,并提供了一種支撐和豐富馬克思主義社會分析理論的宇宙學說。[4]186以上關于中國化馬克思主義與過程哲學的四點契合之處,說明兩者之間存在著深層次的有機聯系,因此,可以整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生命智慧,繼而為有機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構建和實踐探索提供有益的啟示。正如小約翰·柯布所說:“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擁有很大的影響力,過程思維擁有深刻的洞見,再加上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這三者的聯合將是一支改變這個世界的重要力量。”[10]
四、結語
作為致力于尋求全球資本主義經濟替代方案,以應對現代性危機,特別是當代全球性生態危機的一種后現代世界觀,有機馬克思主義特別注重兼容并蓄,無論是古代智慧、現代智慧、還是后現代智慧,無論是東方智慧還是西方智慧,無論是自然科學智慧還是哲學社會科學智慧,它都加以充分地借鑒與吸收。尤為突出的是,有機馬克思主義充分汲取了經典馬克思主義、懷特海過程哲學和中國傳統哲學三方面的思想資源,并自覺而明確地對它們展開了深入的反思與有機的整合,從而開創了馬克思主義研究的一種新視域,成為經典馬克思主義在生態文明時代的新闡釋和新發展,進而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經典馬克思主義以及傳統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超越。有鑒于此,我國學者楊富斌認為,有機馬克思主義的出場是中美馬克思主義學者共同合作的理論結晶,是打通“中西馬”研究的一種有益嘗試。[9]正是由于有機馬克思主義的這種兼容并蓄、中西共融的理論品質,才使得它有可能成為全球資本主義和生態災難的一種替代選擇。此外,有機馬克思主義在本質上是徹底生態的,它將追求人與自然“共同福祉”的生態文明作為自己的奮斗目標,將有機整體的生態思維作為自己根本的思維原則,這使得它的確有可能真正成為全球資本主義和生態災難的一種替代選擇。不過,從總體上看,有機馬克思主義不是一種完成了的理論形態,而是一種正在不斷生成發展的、開放的新學說和新流派,其理論體系和觀點還有待隨著實踐的發展和研究的深化而進一步完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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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曉妍】